毕加索说:“你说过我迟些会遇上我的第二任妻子。”
小蝉冷笑两声,继而这样说:“我敢胆担保,她看见你这副尊容,宁可走到老人院做义工也不愿意与你一起。”
毕加索放下修茸树叶的剪刀,说:“你怎可以把我与老人院那些废物相提并论?”
小蝉说:“你猜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希望你变作废物?”
毕加索一怔,神情愤怒,但没作声。
小蝉看得见,她就是喜欢他永远奈她不何。“妻子、情妇、忘记了名字的情人、口头上伤害过的女人太多,不能尽录。”
毕加索说:“我的女人都很爱我!”
小蝉笑出声来。“你以为吧?”
毕加索望着一朵盛开的花,满有自信地说:“我的心也爱我。”
小蝉没出声,静静地望牢着他。她看见,他正似笑非笑。
小蝉不会给他占上风。她说:“我看见数年后朵拉的遭遇。对不起,我没能力爱上你。”
毕加索问:“朵拉怎么了?”
小蝉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毕加索仰脸眯起眼睛看着阳光。他说:“我也念旧情的。”
小蝉就上前拉起他的手,说:“那么,我们就去看吧?”
当毕加索感到手心一般温热之后,立刻就眼前一黑,正心慌以为自己有不利之际,忽然他又看见从黑暗中有一抹光晕续渐散开,只消数秒,光团内的影像就由蒙胧变作清晰。毕加索看到,他正置身一所面积甚大的餐厅中。
侍应、客人来来往往,但没有人看见他。
小蝉在他的耳畔说:“你看在边那一格客人当中有你。”
毕加索走到左边去。果然,他看见了自己,那是一个年纪更大,但看上去精神奕奕的自己,这个将来的毕加索,正与同伴举杯谈笑。
毕加索立刻安心下来。在未来的日子,自己仍然那样魅力无限。
他说:“你看我,伟大的男人始终那么伟大?”
小蝉一脸鄙视。“我真想让你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未几,有人前来告诉席上的毕加索,朵拉正在餐厅的另一端用膳,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走往朵拉的所在位置,笑意盈盈地把她领到他的同伴的餐桌前,朵拉茫然却又惊喜,她实在也有多年未与毕加索见面,想不到,他一见她就那么热情。
毕加索向他的同伴介绍“这位就是朵拉,我从前的女人。”
朵拉怯生生地向大家问好。
正当所有人以为毕加索会与朵拉一同坐下来之时,毕加索却扶看朵拉的手臂,领看她转身走向餐厅的另一个方向。毕加索的神情开怀,边走边微笑,一直没与朵拉说话。而朵拉,望着毕加索这种表情,忽然,不祥感顿生。她熟悉这个男人,合该有事发生。
果然,他带看她一直走,最后,他推开餐厅的大门,二话不说就把朵拉推往餐厅之外。再见也没说一声,甚至不望她一眼。接看他愉快欢畅地沿路返回他与同伴的餐桌位置,他大笑两声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继而,又开始风花雪月谈笑风生。同桌的人互相对望,一同为他刚才那种令人愕然又残酷的行为乍舌,然而,无人敢过问一句,也无人在席上提起可怜的朵拉。
朵拉站在餐厅之外,呆呆然的。原本坐在餐厅中的友人,走出来把她送回家去。
小蝉问站在她身边的隐形毕加索:“你说你是否离线兼变态?”
连毕加索自己也不明所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蝉说:“因为你无人性,以伤害爱你的人为乐。”
毕加索没作声,他皱住眉看着餐桌旁那冷酷的自己。
小蝉说:“自此之后,朵拉自觉深受侮辱,从此足不出户,在巴黎过着隐士的生活。但她一直深爱看你,就算你死了之后,她也不肯卖出你的任何一张照片与画作,纵然她的晚年落泊。她守住你馈赠给她的所有作品,仿佛为着守住你与她曾经有过的爱情。”
毕加索的心揪动,神色恻然。
小蝉叹了口气,说:“无论你对她再无情,她还是对你忠心不二。她对你的爱没减退过半分。”
按捺不住,毕加索眼泛泪光。他冲动地走上前,意图对另一个自己说些什么。
小蝉拉着他。“没用的,他听不见。”
毕加索掩住了脸。小蝉说:“将来的毕加索应该由过去的毕加索改变。”
毕加索眉头深锁,双唇紧闭,神情显得悲伤。
小蝉说:“现在,你也讨厌起你自己吧。”
毕加索低声说:“我听你的话。”
小蝉微笑,以双臂围住他的脖子。“放心,有我在,你想变得多好就会有多好。”
毕加索的表情渐渐放松,他相信小蝉的说话。他看着那厚颜无耻的自己,这样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差?”
小蝉告诉她:“你从来不肯让其他人知道你对某个女人有爱情,你硬是觉得,其他人一旦知道你肯去爱,你就输了。朵拉孤寂又可怜,你就更加不想其他人认为你会肯对这样一个女人好。你的冷酷令你认为,朵拉配不起你的任何善待。”顿了顿,小蝉说下去:“你的态度亦分明表示,曾与你一起的女人别妄想有机会占你便宜,你毕加索强悍又精明,你会尽力打沉所有以为自己稍占上风的女人。你虐待朵拉,意图杀一儆百。”
听罢,毕加索就抽了口冷气。
小蝉说:“爱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好,对你来说是件没面子的事。”
“天呀……”毕加索不断摇头。
小蝉拉起他的手,说:“不要怕,我们先回去,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小蝉抱着毕加索的手,带他走出餐厅,继而,穿过神秘的黑暗,再返到他家的花园中。刚才,花王发现毕加索中晕躺在草地上。
“老爷……醒醒……”花王摇晃他的身体。
毕加索睁开疲弱的眼睛,呢喃说出这,句:“帮助我……帮助我……”
小蝉站在一旁,笑得饶有深意。
小蝉带领毕加索重温他与朵拉的爱情。一九三五年,朵拉刚刚二十八岁,是一名已成名的摄影师,但她吸引他的,不是她的才华,而是那惊世的美貌,以及一口优雅流利的西班牙语。他俩在一所餐厅中相遇,毕加索经友人介绍下认识了她,而他发誓他从没遇过一名比她更像女神的女人。她的举止美丽迷人,她那双深邃的大眼睛忧郁又闪亮,她的个性文静敏感,极喜欢思考。最重要的是,她的确很美很美,是芳香馥郁浓烈醉人的那种美。她如一个沉静凝重的夜间,性感又张力无限,充满着神秘又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一看见她,就能涌上成千上万的灵感。伟大画家需要的女人,莫过于此。
那时候,他已开始厌倦刚生下女儿的玛莉特丽莎,这个金发的健美女郎,已激发不起他的创作欲望。朵拉极富艺术天份,她能给予的比玛莉特丽莎更多更丰富,她的美丽够资格当上毕加索的模特儿,她的爱情可以滋养这个男人的心灵,她的知性令他的灵魂不寂寞,她的工作能力让她成为他的工作伙伴。
仿佛她就是他的最完美伴侣。在那最美的时候,他的确令她感觉到,事情只有如此。世界上,不会再有女人比朵拉更匹配毕加索。
一九三六年,故乡西班牙内战爆发,小镇格尔尼卡的平民遭受轰炸,七千人的小镇中,一千六百人丧生。毕加索深感痛哀,于是,就着手创作二十五尺高十一尺阔的大型油画《Gueraica》,亦即是《格尔尼卡》。在作画的过程中,朵拉一直在旁协助,她以照相机把创作过程记录下来。
而这亦是两人相处最亲密的时刻。
小蝉与毕加索就站在一九三七年之中,未完成的《格尔尼卡》放在他俩跟前,毕加索在画作前挥笔,朵拉燃起烟,站在后一点的距离注视。
毕加索对小蝉说:“我记得创作这幅画作时的心情,那是我的旷世巨作。”
小蝉问他:“但你能否记起你和朵拉有多相爱?”
毕加索望向倚在墙角形神潇洒的朵拉,微笑起来。“我那时候想,终于让我碰上一名完全与我沟通无阻的美丽女人。”
小蝉说:“你又记不记得,你怎样伤害过她?”
毕加索垂下了头,耸耸肩。“要是我能记得起,那就表示我在意我的行径。然而我相信,我是一个更糟糕的人,对不起,对于朵拉的眼泪,我已忘记了原因。”
说罢,毕加索也惘然。
小蝉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出这房间。她说:“我让你重温。”
她带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推门而进之后毕加索发现,这个房间,同样是刚才那间画室,但时空不同,他创作的不再是反战杰作,而是一系列的《哭泣的女人》。
轮廓分明的女人被毕加索以大小不一的三角形表达,看上去似倒插在脸孔上的玻璃碎片。一张脸究竟可以表达多少悲痛?那种破碎分离、徨恐惧、崩溃失控,全由一张脸涌泻出来。一张脸,代表了一个国家的沦陷,也代表了全人类的眼泪。这个哭泣的女人所流下来的泪,仿佛永远流不尽。
毕加索对模特儿朵拉说:“你再伤心一点,再伤心再伤心!要伤心得表达出全世界的苦难!”
朵拉不停地哭泣,那些眼泪,全是真实的。太多事情可以叫她尽情的哭。毕加索已与她一起两年多了,他对她由最爱变成无可无不可,他多番纵容玛莉特丽莎对她作出羞辱与伤害。他亦公开地表示过,他不会只与一个女人作乐,世上无女人对他真正重要。
朵拉刚与他携手把《格尔尼卡》的博爱和伟大呈现世人眼前,然后毕加索就急不及待剥夺她的功劳;他把她降级为一名平常的女人,她的作用只供他作乐,只供他睡,毕加索才不愿意与她分享他的任何光荣。在毕加索心目中,朵拉变成一名意图沾光的无耻之徒,他生平最讨厌人家占他便宜,于是,他看着这个女人,就益发不顺眼。
他最痛恨别人说:“毕加索创作《格尔尼卡》之时,红颜知己朵拉给了他很大的助力……”
他才不会让女人叨他的光。想与他同在历史上留名?抛头颅洒热血吧!他总认为身边的女人对他付出得太少。
就这样,充满毕加索风格的憎恨席卷了他俩的生活,他开始毫无保留地打沉她。他鼓励朵拉无时无刻处于抑郁悲恸中,他辱骂她、取笑她,每天替她的哭泣脸孔造像。
“你哭吧!你哭吧!你哭吧!”
对,她凭什么欢笑?她有资格笑吗?以为当毕加索的女人是件轻易的事吗?不不不,他就要看她何时哭出血水来。
就这样,在日复日的哭泣中,朵拉意识到,要留住这阶段的毕加索,她只能够无止境地伤心悲哭。既然她的痛苦给他灵感,她就惟有一直苦下去。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朵拉陷入了一个不健康的精神状况,她不愿意令自己快乐。经典地,她成为了用眼泪留住男人的女人。
小蝉对毕加索说:“因为你,她觉得痛苦是她的人生责任。”
毕加索不愿意承认:“她天性就忧郁易哭!”
小蝉没好气地说:“但你可以教导她快乐地生活啊!”
毕加索觉得烦厌。“明明是她日日夜夜要自己流泪,根本不关我事!”
小蝉就义正词严地斥责他:“男人的责任是要令女人一生幸福!”
毕加索怔住,仿佛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什么?男人的责任?”
小蝉告诉他:“男人的存在目的是要令女人快乐。”
毕加索瞪大眼无法接受。“你说什么?男人的生存是为了让女人开心?”
“是呀……”小蝉叉起腰。“这才是最有男子气慨的行径!”
毕加索摆摆手。“别说笑!”
小蝉向他训话:“真正强的男人是不会虐待女人的,真正强的男人会令女人真正幸福。而这种男人,就是世上最威猛的男人。”
毕加索失笑。“你要我当老婆奴?”
“别曲解我的意思。”小蝉瞪了他一眼。“我问你,你明白什么是男子气慨吗?”
毕加索回答:“有勇气、成功、令人敬佩的男人。”
小蝉说:“还有呢?”
毕加索想了想:“为国为民、伟大的男人。”
小蝉点了点头:“还有其他吗?”
毕加索说:“强壮、警恶惩奸的男人。”
小蝉的神情不置可否。她这样告诉他:“有男子气慨的男人,亦是不欺侮弱小的男人。你痛恨法西斯主义残害西班牙的子民。皆因法西斯主义恃强凌弱,剥夺了人民的快乐。而男人对女人也一样,真正令人崇敬的男人从不会剥削弱小的女人,不会令女人受伤害,不会剥夺女人的快乐。”
道理浅白易明,毕加索无从反驳,但为了不立刻占下风,他凶恶地反问:“别浪费时间,你要我做什么”
小蝉说:“你要这样子告诉朵拉,她的眼泪只在你作画时才有需要,而平日的生活,你要她尽量放松开心,因为你爱她,所以不忍心看见她不开心。”
毕加索觉得很难为。“这些事,我不说她也知道的罢!”
小蝉摇头。“她只知道当她流出眼泪,你就立即当她如珠如宝。你令她完全扭曲了爱的意义。她一直以为,为你痛苦就是爱,她也一直以为,开心起来就是不爱你的表现。”
毕加索纳罕,“她怎会这样傻?”
小蝉气结。“是你一手一脚造成的!”
毕加索说:“我从没有迫她哭!”
小蝉跺地。“那么,你自今日起要她笑!”
毕加索问:“迫她笑?迫她笑就是有男子气慨的表现?”
小蝉但觉忍耐力已到了极限。她指着他说:“我知你明白的!你别装糊涂!”
毕加索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要我说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我的事。”
小蝉说:“你做得出色,我自然就会守约现身。”
毕加索满意了。他摆了摆食指,“我试试看。”
小蝉见他准备好了,就走在他背后,双手按着他的肩膊,推使他走近一九三七年的毕加索,毕加索意识到即将会发生什么事,但还是忍不住要说:“你要我……”
“对啊,上身!”小蝉说罢,就把两个毕加索二合为一。
在一九三七年挥动着画笔的毕加索,浑身一震,神态有些茫然。
朵拉倒是哭得很凄凉,未进来画室之前,她才与毕加索吵了一场。
而朵拉的哭泣声,听进毕加索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可怜。这一刻,有异于任何一刻,毕加索居然心软。他缓缓地转头望向凄楚的地,忽然完全不能理解,为何他要这个女人受这么多苦。于是,他放下画笔,走到一旁倒出一杯水,然后把水放到朵拉的手中,又爱怜地轻抚她的发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