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悯儿快步跑到偏厅门口,竟见梁敏一脚踩在椅子上,两手粗暴地揪着裁缝师傅的衣领。
“去他娘的!你嫌嘴里牙太多是不是?”梁敏怒瞪师傅,“要不要我帮你打掉几颗?”
“敏哥哥!”梁悯儿忙唤,一边走到梁敏身旁,“你别对师傅不礼貌。”她看见在场几名女婢被梁敏发狠的模样吓得缩在墙角。
“二小姐……”裁缝师傅对梁悯儿投出来救眸光。
“你少插嘴!”梁敏率先在粱悯儿开口前堵住她的话。
两手使力令裁缝师傅透不过气,“死老头,你们坊里几十年来只作女裳,现在居然想丈量我的身材,你这什么意思?”
“我这……完全是听从将王后的指示……”他好歹是北梁都城里知名的裁缝师傅,今日却遭人威吓得抖了脚。
“你听到了,这是娘的指示。快放手,师傅的脸都青了。”梁悯儿试图扳开她的手。
“笑话!”梁敏反而更使劲,“我不勒他的脖子,难道要我去勒娘的?”
“你别这样?”梁敏推放开师傅,拿起桌上的折扇,叉腰瞪梁悯儿,“还不都是你害的!我还没找你算帐!”
梁悯儿看着师傅跟跄倒在地上,他的伙计赶忙扶起他。
“好吧。”梁悯儿低声道:“你找我出气就好,别为难人家。”
梁敏因她的毫不反抗更加恼火。“不相干的人马上给我滚出我的视线!”
女婢们软着腿,手牵手逃出门。师傅则必须收拾展现在桌上的续罗绸缎,无法立刻离开。在梁敏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手颤了一下,布疋滚落地面,摊开成一片。两名伙计慌张得更加笨手笨脚。
“蠢老头。”粱敏低咒,将随身摧带的习扇插入腰间,拂了下袖。“算了!”拉住粱悯儿的手,“我们走。”
梁敏拉着梁悯儿来到中庭花园。越想越气,猛然甩放梁悯儿的手,朝空大骂。
“去她的!好好的心情被搞得坏透了!”
梁悯儿不禁皱眉。梁敏拥有令人艳羡的身世、非凡的姿色气质,却也有让人无法苟同的病态性格。她不懂,像梁敏这样的天之娇女,对这世界还有什么不满?
“你答应过我,不再开口闭口都夹杂秽语。”
嗟!她竟敢教训她?梁敬旋身看着她。“你不也答应过我,要封口、不再贪吃。结果呢?连同几个混帐东西对我阳奉阴违,小心我找他们麻烦!”
连性格异于常人、不在意世俗礼教的梁敏,也在乎相貌美丑……盯着她要她减肥?
“外表真的那么重要吗?”她代表普天下没有优质美貌的女子发问。
梁敏对她的问题满不在乎地。“你什么都好,五官嘛……”捞起她的脸端详。“差强人意,还过得去。就是胖了一点。你看看,你身长矮我一大截,手腕竟比我还粗;还有,跑了两步就满身汗、满脸油……嗟!就算我是男的、我喜欢你,见你这样,我也不想亲你。”收回手,手指在衣服上抹了抹。
梁悯儿有些阴灵的面容突然想发笑。粱敏平日大摇大罢拍着胸脯,一副本公子是如假包换的大男人的模样,今天居然会说出“就算”她是男的这样的句子。
“你那么死表情?”梁敏瞪着要笑不笑的梁悯儿挺了挺缚绑得扁平的胸,“我本来就是男的!”
分明自欺欺人。但又让人不忍嘲讽她真诚的心。
梁悯儿喜欢梁敏。虽然她脾气大了点,但她的喜怒全出自真心,毫无虚假,不需揣测她是否话中有话,暗藏心机。
“总之,你这回给我好好挑个人嫁了,省得娘想到就发神经、找我麻烦。我也可以安心离开。”梁敏道。
“你真的要离开?”她最近吵着要离开家乡,上山习武。
“习武的话,跟着府里武师学就好了啊。”
梁敏寒下脸,双手环胸。
“几套三脚猫招式能对付谁?”
梁悯儿知道,梁敏见过东青将王子青孟天后,才有如此强烈的习武意愿。
“烦!若是你听我话,嫁给那家伙,今天我也不会这么烦!”
她果然也想到了青孟天。
“人家都有心上人了。”还带着心上人亲自登门请求解除双方家长订下的婚盟。
“谁管他有没有心上人。他跟你有婚约就该娶你!”
事情才没有这么简单。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看着你这油亮亮的脸,我也不想谈了。去把脸洗干净!还有,晚饭之前,不准吃任何东西!”
由于翟大伯上街办事,梁悯儿乘机搭他的马车出府。
翟大伯让她在闹街下车,她向街边小贩买了一袋甜点,徒步走出都城,来到一条平静阴凉的小溪流。
她跃上一颗大石块,撩起裙罢,脱去绣鞋,赤足浸入水流。
浮肿的脚板、结实的脚踝、多肉的小腿……梁敏要她每次吃东西前,想想身上多余的脚肉,自然会降低食欲。
她试过,但效果不彰。吃东西这件事,对她而言不是件欲望,是一件不得不为的事。肚子纵然再胀,只要面前还有东西,她仍能吞食下咽,非把所有能吃的全塞入腹内不可,借此寻求一种满足的感觉。
而且,她说过自己拥有叛逆的血液。梁敏言明晚饭之前不准吃东西,她却唱反调,溜出来玩水还带了甜点来野餐。
三两口解决了食物,将包装纸揉成团握在手中,她仰躺在石块上,望着晴空。
大她三岁的梁敏说要看着她嫁人后,才能心离开。另一方面,将王爷、将王后与她商变她的嫁事时,她告诉他们,长幼有序,请务必让年届二十的梁敏先嫁。
梁敏怎肯?所以,当将王爷作主,同意和东青将王的长于青孟天将婚约解除后,府里便开始为梁悯儿策划一场宴会。北梁将王认为,依梁敏那不甚正常的性情,他不敢奢望这辈子能见她有个好归宿,当然不能为了她而误了梁悯儿的终身大事。
避不掉这场旁人所说的选婿晚宴了。她想像得到宴会当晚的情况;宴会结束后,她的日子也不会有所改变。有谁会参加一场宴会,便决定娶妻呢?何况她没有第一眼就讨喜的气质相貌。除非长久相处,发觉她的个性无害,才会被许多女子逞自视为密友。
至于原先的婚约……梁敏口口声声说是梁悯儿和青孟天的事,事实上,早在北梁将认她为义女之前,婚约便存在了,女方自是梁敏才对。
梁敏的性别颠错不是一天、两天,延请大夫诊治无效,北梁将王转为祈盼男女之情引导她回复正常,对象当然寄望她的未婚夫青孟天。未料他自有中意之人,亲自登门退婚。在这之前,即使对方愿娶,梁敏也不会肯嫁。她擅自决定由梁悯儿代履婚约。青孟天为卓绝伟岸、孤傲出众的男子,怎么可能同意改娶她……
寻常男子见到她,也未必愿意亲近她。
其实她并非生来便如此臃肿。她被接来北梁将王府时才七岁,全身瘦得只见骨架。
七岁前她遭娘亲遗弃,这族亲戚轮流收留她。她的真实个性孤多疑,不会讨好人,时间一久,大家都想摆脱她这个累赘,却又不能赶她出门、落人口实,便开始给她脸色看。小孩们欺侮她,大人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衣食方面,只喂她剩菜剩饭,让她穿破旧布衣。当时,她日日夜夜活在黑暗的饥饿中。
她的家族勉勉强强和北梁将王后的娘家点关系。一次机缘下,梁将后见到瘦弱可怜的她,带她回府认为义女。
梁悯儿至今记得,当梁将后人递上一碗冒着热烟的白饭到她面前,她宛如猫抓到老鼠、迫不及待生智活剥、狼吞虎咽,拼命地吃,直到吃坏肚子为止。
她饿怕了,更担心这一餐过后,说不定就没了下一餐……每天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不胖都难。
此外,她害怕回旧日生活,逐隐藏真实的自己,努力装成善良温婉的模样,学习女红厨艺,寻求其他人的认同,以及心安。
但是她不快乐。她也知道,自己得此际遇,羡煞了多少孤儿寡女!她应该觉得幸福、觉得满卟感谢。但她挽不到自己渴求的那份踏实感,她觉得自己和这块贵族之地格格不入。有如恶梦的童年往事像条锁练,箍锁住她手脚、她的心。
遭双新丢、无人怜爱的经历,如今已恍如前世的记忆:遥远、模糊……若硬要回想,也只能想出一阵心悸……然而,现今的生活,犹如在梦中,同样没有真实感。
平躺在石块上的她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未来又会如何,也无意猜测。
突然,平静的林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枝头轻鸣的鸟儿纷纷振翅飞起。梁悯儿蓦然心慌,直觉不能让人见她在此。现今政局虽然安定,却不能担保一名女子落单林间溪边,遇上恶人后依然能全身而退。
马蹄声愈益逼近,梁悯儿整个人跳起,抬步回到岸边之际,竟扑通落水!喷起的溪水打大石块,梁悯儿亦全身湿透。
来不了!她抓着裙罢朝一棵可躲匿的大树奔去。
“哦!”她踩到一颗石砾,赫然发觉自己赤着脚。
“鞋子……”
她想回头拎遗忘在石块上的鞋,两匹壮硕的骏马猛然窜人眼廉,因鞍上主人拉扯住疆绳而停步、抬头嘶啼。梁悯儿只得回身躲在树后!
第二章
“果真有条川流吧?”以实际景物向同伴证实自己所言不假,向君洛得意洋洋地昂着下巴。
躲在树后的梁悯儿听到那偏低的男音,整个人一怔。
悄悄探出双眼,刚好见着对方下马。她迅速缩回头。真的是他!
一袭凉风游汤在林间,衣裳湿透的梁悯儿不住颤了一阵。
向君落,京城首富向云豪的儿子。京城里热闹地段的大片土地及商家皆为何所有。不仅如此,他的姑母,即向云豪的二妹,是极得圣上宠爱的嫔妃。所以向君洛不但出身富豪,还是皇亲国戚,
“好记性。”他的同伴回了话。
与向君洛同行的是韩予彦,其父担任当朝宰相,为圣上二弟。亦即韩予彦是圣上亲侄。
两人才气横又善于玩乐,此回相偕北上梁州,是为了参加北梁将王举办的宴会?跑宴会尚有十三天,现在便抵达,未免来得过早。
本欲蹲身水泼脸的向君落视线被石块上的一双鞋吸引住。
“瞧!”他唤来为骏马耙梳颈上头毛的韩予彦的注意力,并且跳上石块,“石块上居然有双女鞋。”
韩予彦亦走来岸边,观察现场。
“那石头还是湿的,鞋子的主人应该离开不久。”韩予彦推测道。
“你确定人已经离开了?”向君洛桃眉问。会有人留下鞋子,赤脚离开?
“难不成……投河自尽?”韩予彦拾颗小石头丢入河,“不会吧,这河这么浅。”河水清澈见底,深度大概只到他的膝盖。
向君洛拿起一双鞋放在他掌上,双眼随意膘了四周一下,而后同好友使眼色。韩予彦顺着他的提示回头,除了发现地上有几个浅浅的脚印,依稀见到某颗树后有白白的裙影随风飘出。
“这脚丫子不及我的掌长,可见,穿这鞋的姑娘小巧玲珑。”向君洛刻意大声说道。
韩予彦知道向君洛又想淘气、以言词戏耍躲在树后的姑娘。
“还有呢?”他倒要看看,单靠一双鞋,他能掰出什么。
“脚板宽了一点,鞋的容量看起来稍显肥厚,这姑娘身材丰腴。”
“多丰腴?不会正好和那树干等粗吧?”韩予彦看不惯他故作正经的模样。“还有吗?该不会赁一双鞋地评估得出姑娘的家世?”
“当然。”向君洛伸长捧着鞋的手,“你看清楚,这鞋子的质料及做工。”
韩予彦恍然明白,代向君洛说出推论:“是双上好鞋。
这姑娘非来自普通人家。”他忍不住鼓掌称赞,“厉害、厉害。”只一双鞋使能看出鞋人的身材、家世。“就差无从得知姑娘的长相。”
向君洛闻言,抿嘴神秘地一笑。
“并非无从得知。只怕说出来后会伤到人。”
“哦?”韩予彦摸着下巴,认真思索。“让我猜猜,这姑娘听到有马蹄声靠近,顾不得拎鞋就急着走人,莫非……因为她长像‘见不得人’人?”
“没有爹娘在旁边盯着你,你说话可够毒的了。”向君洛拐了小弯,代受讽的鞋主损韩予颜。
“没错,本公子承爹娘庇荫,直到现在断不了奶。不像兄台,对‘女人鞋子’也如此了解……相信您对‘女人’一定懂得更多。”韩予彦拱手,还算精明地回了一招。
“跟你比的话,我的确懂得不少。”向君洛的河水后,站起身,甩掉手上水珠,掏出手中拭手。
“休息够了,我们入城吧!”两人本就只想转入林间看看。
“不急。”向君洛却不想这么快走。“离开京城后,你就急着赶路;如今目的地就在眼前,气氛又不错,我们乘机聊一会儿。”
他哪有这好的兴致?何不直说他存心为难躲在树后的姑娘?
韩予彦见马儿优闹地咀嚼绿草。好吧,再留一会儿,听听眼前爱惹事的家伙想聊什么。
“梁将王如果知道我们在宴会前十几天就抵达他府上,肯定吓一大跳。”向君洛道。
嗯,这倒是个好话题。韩予彦也想和他讨论这件事。
“说真的,大家都知道这场宴会暗含什么用意——梁将王根本是抱着选婿的心态发帖了——而我们却以看戏的心情赴宴,会不会太不礼貌?”
“这事本来就很有趣。”观众想看戏也该有先有戏班子肯演出。“大大方方地帮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丈夫,唯有豪爽的北梁将王做得出。”
“总会有人为了继承北梁将王的权位而娶他女儿吧?”
“别说得好像娶了梁将王的千金,你的终生幸福就会毁了好吗?”他对宴会主角的评价为何这么差?“难道你见过?”
向君洛摇头,“我娘记得几年前梁将王曾带他一对子女到京城,当时我爹接待他们住在我家。不过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家一年到额客人来来去去,我不记得那么多。
你从小和我玩在一块儿,我如果见过他们,你应该也认识。”
韩予彦找了一下,脑海里并没有相关记忆。
“也许见到面后才会想起当时的情况。”
“也许。”
“也许将王千金貌美惊人呢!”
“也许也说不定。”向君洛忍着不大笑,抖着肩膀发出吃吃笑声,双眉不规则扭曲。
“嘿!你怎么可以笑得如此讥诮?”
向君洛相击手上绣鞋的鞋底,笑道:“如果她够美,铁定不用烦恼婚事烦恼到必须举办选婿晚宴。”
韩予彦斜眼睨他,“请你留点口德。”
“是你意中人教你知道这世上还有‘口德’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