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妳的父亲带着妳来找我学画的那天,天气就像现在一样闷热,热到似乎连费心添上的油彩都会自画布上滴落,但妳站在那里张着大眼睛浅浅笑着,像股凉爽的清风,轻轻吹进了我心里,吹皱心湖的水,吹响心里的那根老弦。
若知道当时收了妳这个学生,会造成我往俊一辈子的思念,我还会收吗?这个问题在夜深人静,在失神遥想时,总会不经意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会吧。有时候会是这个答案。
不会。当我看着可爱的孙女时,是这个答案。
她小名巧巧,有着与妳同样精致秀巧的五官,十分可爱,我用剩余的生命宠爱她,教她我们共有的语言,绘画。
她跟妳一样,都是有天分的孩子,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活着看她开画辰,就像活着再见妳一面般的渴望。
但我心里明白不可能,自从那年的凌晨,我放火烧了那间小屋时,曾誓言将这又痴又悲的缘分烧成灰烬。
原打算断得彻底的,但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冲进去把这幅画给救了出来。
一如对待有妳的记忆,我把画尘封起来,不再去看一眼,假装没事的重新回到故乡,开启另一段新生活。在娶妻生子的同时,我知道妳也嫁人了,生了小孩,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这般幻想着,但诚实却卑劣的自己,却也同样期盼妳与我同样受着苦,思念与爱别离的苦。
有时会想到那天妳的天真。
当妳娇憨的问我要不要妳,会不会去向妳爸提亲时的天真!
妳毕竟还是太小呵!没有门当户对的观念,不懂人情世故。若妳父亲没有警告过我碰了他的宝贝女儿会有的后果,若妳没有早被许配给江家独子,若我没有未婚妻,若我没有理想……相信我,我会不顾一切的将妳带走。
可惜我太理智,理智到明白自己若真的这样做了,或许妳会因我的强势而感到短暂的快乐,但当妳知道除了爱情,我便再也无法给妳什么时,妳会恨我,恨我为何当时要那么做。
让妳一开始便恨我,总是好的。
三十年过去了,虽然已经不再听闻妳四处探寻我的下落,但妳那份执拗,爱恨浓烈得仍令我心惊。
如果只是我只身一人,我会勇敢的站在妳面前,任妳千刀万剐而不喊一声,因为这是我诱妳献出纯洁之身后,又弃妳而去所该承受的惩罚。
但如今我有妻子、孩子,更有位天使般的可爱孙女,他们不该代我受过,而我知道,敢爱敢恨的妳是不会理会这些的,于是我只好躲开妳,远远的。
人生总是要有遗憾才会美丽,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着自己为妳而画的美丽,当所有思念愁绪付予纸上,我会再度将妳尘封,一如对妳的爱情。
吴顺童,吴顺童,吴顺童……我惊鸿一瞥却烙印一生的爱。
让我来生还妳,
冯毅绝笔
信纸自吴顺童手里掉落到地板上。
坐在床缘的纤瘦身躯晃了晃,也跟着信纸滑向冰凉的地板。
就算失去了意识,紧闭的双眼仍汩汩的流着泪水,像要将这纠缠半生的爱怨情仇一次流尽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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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什么信?」冯巧芯心不在焉的问,忙着整理会场。
在江达开的命令下,她乖乖的待在朴家足不出户三天,待肿得像个小笼包的额头,及散布着小瘀青的脸蛋恢复,不会吓到无辜民众后,她才来到画廊帮忙展览的事。
自从那天江达开在他办公室里向她求婚后,她的情绪便一直处在极度高昂中,像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般艳阳高照。
现在的她,开心得像脚一蹬就能飞上天去。
如果硬要说还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关于江达开的奶奶了。每当她问起时,他总是语带保留,显然奶奶的态度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他的心情。
要是她有那个胆子的话,她会亲自到江家豪宅去拜访江奶奶,可惜她虽属龙,但却胆小如鼠,所以只能窝囊的躲在江达开的背后,狐独的品尝那令人不安的小幸福。
说来画廊帮忙,其实她也没帮到什么,主要是因为顾节风举办画展的经验太过丰富,这次办的又是崇敬已久的冯毅大师的作品,更是加倍尽心尽力,每一个小环节都要亲力亲为才放心,所以冯巧芯只能做些擦擦桌子、搬搬椅子的小事。
离开展日愈近,她就愈紧张,也更加吃不下睡不着,让她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放轻松一些,不过徒劳无功,反而有更加严重的趋势。
「妳爷爷藏在那幅画里的信,」朴新春拿着抹布的手,朝墙上那一排画里的其中一幅指去。
冯巧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望。「那幅『未完的画』?」她瞠大双眼。
那幅「未完的画」是此次祖父参展作品中时间最早的一幅。画里是一名美丽动人的少女末着寸缕的躺在床上,无数条散发光亮的白缎布覆在她胸部以下,又在她匀称的大腿根处尽数敛去。
不过爷爷只精心雕琢了少女的五官及一头乌黑的秀发,使其栩栩生动,其他部分不知为什么只用了比薄涂更重些的色彩,好像没来得及完成便匆匆收工似的。
朴新春点点头。「就是那幅。」她心不在焉的说:「那天我拿来更换画框时,那张信就从夹层里掉出来。」
「那里面怎么会有信?」冯巧芯觉得很奇怪。「那信呢?」
「不是给妳的。」
冯巧芯楞了一下,没好气的瞪着她。「妳看过了信的内容?那我也要,拿出来给我看一下。」她朝朴新春伸出手。
「不在我这里了。」朴新春一脸无辜。
「什么?」她的大叫声引来在场工作人员的侧目,她连忙抓住朴新春,缩短两人的距离,「不在妳这里,那在谁那里?」那是她爷爷的信耶!她爷爷耶!冯巧芯在心里叫嚷着。
朴新春耸耸肩。「我把信寄给江达开的奶奶了,就是那个可怕的老太婆。」她说。
其实信是意外的收获,让她的进度表顺利的跳到最关键的那一格里。
自从冯巧芯将那几十张爷爷、爸爸的画及奶奶留给她的遗物搬到她家后,她有事没事就会去翻看。
冯奶奶有一本笔记记录着一些家庭琐事及心情,隐隐透露着她对自己先生的感情与失望,还包括对那幅「未完的画」的批评,她不喜欢那幅画。
朴新春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像在窥视别人的秘密似的,她一页一页的翻着,直到在笔记里看到吴顺童这三个字,而这还是冯爷爷在睡梦中不小心说出的梦话,冯奶奶就把它写下记牢了。
吴顺童,身为玩具熊的掌门人,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的所有人是谁,很快的,她拼凑起了年轻时的冯毅与吴顺童之间可能发生的事。
直到顾节风出现,叙述了童年时的印象,她更加可以确定那幅「未完的画」中的女主角,应该就是当时芳华正茂的吴顺童。
那封信的出现只是落实了她的猜测,所以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将信寄到江家豪宅去了。
在她认为,那封信就像颗炸弹,威力多强不知道,会不会炸伤人也不知道,但她赌的是吴顺童对冯毅的感情,不论那感情是否有延续到现在,是深是浅,多多少少都会对她这对可怜鸳鸯似的学长姊起些推波助澜的效果,而且知道初恋情人挂念了自己几十年,江家那位冷傲孤僻的老太太硬了的心肠也该会软化些才对。
虽然一切都在她的预期中,但她还是仁慈的跟巧芯学姊说了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谁?!」冯巧芯惊悚的尖叫声在她耳边爆开。
朴新春忙不迭的自她身边跳开,痛苦的捂着耳朵。「那是妳爷爷写给江达开的奶奶的,我当然是寄给她了,而且我还寄了张宣传单邀地来看画展,有她光临,这次画展将会生色不少,说不定连新闻媒体都会来采访哩。」
冯巧芯完全没有她的兴奋乐观,只是像个人偶般的呆立在那里。
爷爷认识江奶奶?!她怎么从没听他提过?
「她以前曾经跟妳爷爷学过画,所以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妳可以把妳的嘴巴阖起来了,天才美少女画家怎么可以这么没形象!」朴新春不赞同的纠正她不雅的表情。
听了她的话,冯巧芯高吊着的一颗心这才慢慢放下来。
「原来江奶奶是爷爷以前教过的学生。」她吁了口气,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既然是学生,那爷爷为什么不直接把信寄给江奶奶,反而要藏在画的夹层里呢?」她开始有股不祥的预感,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妳爷爷画了人家的裸体画之后就走了,江奶奶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就对妳爷爷怀恨在心,然后在老公的默许下,暗中找了妳爷爷三十年。这就是妳爷爷躲在乡下,宁愿当个没没无名的小画家,也不愿意到都市来争名利的主要原因了,懂了吗?」
听她加油添醋的说完,冯巧芯的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与江达开一起携手相伴一生的光明远景,就像突然烧断钨丝的灯泡般,在一瞬间暗灭。
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朴新春倒乐得笑开怀。
「其实事情没那么严重啦,我先去上个洗手间,回来再跟妳说。」她放下了抹布,吹着口哨走开。
冯巧芯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惶惶然的走到那张「未完的画」前面发呆,想着四十几年前那纯朴保守的民风。
天呀!爷爷竟然看光了人家女孩子的身体后,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完了,现在江奶奶知道她是仇人的孙女后,一定更不可能让她跟达开学长在一起了……新春,妳这次真的害死我了!她在心里啜泣。
突然,两堵高大的阴影自她身后罩下,她回头一望,两名高大的男人就矗立在她身后。她往左移,那两人跟着往左移,她往右移,那两人也跟着往右移。
「请问是冯巧芯小姐吗?」就在她想大声呼救的同时,其中一人开口问道。
冯巧芯谨慎的点了下头,瞄着左右两侧,想着往哪边跑,顺利逃生的机会会比较大?
另一人从黑西装的口袋里掏出张折半的纸条递给她。
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后,摊开来,几个工整洁劲的字写在纸条上。
我是吴顺童,达开的奶奶,妳面前这两个人走我的保镳,忠诚无虞,请妳跟他们走,他们会带妳到江家来,我想跟妳好好谈谈。
下头还签了吴顺童三个大字。冯巧芯将纸条在手里捏紧,脸色发白。
朴新春上完厕所出来,眼角余光恰好瞄到冯巧芯走出画廊,身后跟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等她觉得事有蹊跷追出去时,银色宾士车已经呼啸而去了。
她连忙拿出手机打给江达开,在他接起,还没开口时,就大声喊道--
「不好了!巧芯学姊被两只大黑熊绑走了!」
第十章
在冯巧芯被带走的前一刻,江达开刚踏入祖母的房间里。
这是他头一次进入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阴晦沉重,反而极为明亮简朴,令他有些意外。
吴顺童半坐半卧的在床上看书,被子覆在她的腰部以下,瞧见他,便摘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将手里的书放到身边。
「坐。」她指着床边的椅子,仍是那一派优雅高傲,彷佛两天前的晕倒在地全是假的。「等等,先帮我倒杯水来,我要吃药。」
他刚要坐下,她又派工作给他。
江达开端了一杯水过来,放到她的手里后,再将床头柜上的药丸放到她手里。
「奶奶,妳的身体没事吧?」接过杯子后,他问道。
「还死不了。」她冷哼了声。「老了就是老了,有几个老人病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是晕倒而已,那几个医生护士跟一大票来探病的人就快要把我这里给踩塌了。昨天开始我就叫何妈给我挡在门口,谁敢来就把谁轰出去,这下耳根子才清净了一点。」说着,她竟微笑了起来。
这可把江达开给骇得心里七上八下,自有记忆以来,他还没见她笑过,也没见她一次对他说那么多话,况且还是在她无法将自己给撵下台后。
他悄悄打量着,觉得她原本凌厉刺人的面容与眼神似乎柔和许多,感觉不再令人难以亲近。
「奶奶,妳应该不是找我来陪妳聊天的吧?」他说。他虽然尊敬她,但没有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奶奶,还是令他有些不太适应。
吴顺童瞟了他一眼,静静的打开床头柜下的抽屉,拿出那张画展宣传单,递给他。
「上头的那位冯巧芯就是你看上的女孩吗?」她问。
江达开俊脸一沉。该死的,这张宣传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奶奶,我说过我的事跟她无关,我可以接受妳的一切考验,但请别再将她牵扯进来。」他护卫着冯巧芯。
「你真的那么重视她?」吴顺童不以为然的问。
「很重视。」三个字足以代表一切。
吴顺童半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惆怅,吸了口气。
「你该知道我们江家在政商界的地位,你如果真的跟她在一起,你认为她会适应你的工作环境,胜任另一半的角色?就算她不怕苦、愿意学,那家族里的明争暗斗呢?你能保证不会让她受到波及吗?」她严肃的跟他分析,专注的凝视着他。
「她不必适应,也不用胜任,我喜欢她什么,就希望她保留什么,至于家族里的争斗,那就是我的事了,我想,现在应该还没人敢扯我后腿才是。」他冷静的接招,一一反驳化解。
「你会不会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吴顺童皱起眉头。虽然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心里就是不太舒服,这小子的高傲比起她,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达开耸耸肩。「我没有低估的理由呀。」
多狂妄却诚实的一句话。
「一个成功的经营者是不应该有弱点的,你知道自己已经有弱点了吗?」她睨着他。
江达开感觉她话中有话,不禁眸光放冷。「如果有人视她为我的弱点,那吃亏的只会是他自己。」
在一来一往的唇舌交锋里,祖孙两人之间不时爆出火花,只要一不小心,很容易便会擦枪走火。
半晌后,吴顺童突然嗤然一笑,眼睛里的荏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柔和的怆然。
「你是比他勇敢多了。」她喃喃道。
江达开没接话,因为他的手机响了。
当朴新春朝他的耳膜大声喊着那令他脸上血色尽失的那句话时,他冷冽的目光飞快移向望着不知名远方的奶奶。
「妳别急,我待会再回妳电话。」他挂上电话,坐在椅子里逼自己沉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