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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  第20页    作者:晨蔷

  他们在慢四步舒缓的节奏中,和谐地滑动。西平贴着白蕙的耳朵,轻轻说:“设计这花冠时,我就在盼着这一刻。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没来,我是多么失望。”

  白蕙抬眼看看西平,发现他那对深邃乌黑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暗淡了,眉头也微微皱起,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一下,一阵刺痛。她也耳语般地轻声说:“让我道歉,行吗?”

  西平把白蕙搂得更紧了。白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神那样柔和。那双如诗如梦的大眼睛里充溢的温情,清泉般地奔涌而出,流过西平那充满焦渴期待的面庞,灌注入他的心田,象在给他无限的抚慰。

  根据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改编的舞曲,旋律优美而单纯。在一遍又一遍的变奏中,两个青年人忘情地相拥着跳舞,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别的存在。

  夜已渐深。一弯新月悬挂在夏日高远的天幕上。它那一点微弱的光对于喧嚣的人寰,显得那么渺茫。丁家花园中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就足以把它完全遮住。此时此际的丁家花园是一片黑黝黝厚沉沉的阴影,仿佛没有一个活物。

  但是,就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有一个孤独的、几乎被人们遗忘的灵魂,在跳踉,在奔突,发疯似地穿行在这巨大花园的树丛草径之间。他早已被判定为一个疯子。他的肉体早已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可悲的是他的灵魂并没有死。他有时狂歌痴笑,有时痛哭流涕。他曾用小刀把自己刺得满身鲜血淋漓,露出一副狰狞的凶相;但有时也能在钢琴上奏出极其美妙的音乐,温柔胆怯得象一只孱弱的小猫。他的神智有时清醒,清醒得不亚于任何正常人。但更多的时候是混乱,天马行空的幻想,莫名其妙的思路,偏执而顽固的念头,常常通过他紧张得几乎痉挛的面部肌肉显示出来。好在平时他不和任何人接触,除了看护着他、照顾他生活的老佣阿根。

  今天,他已经在花园里盘桓了几个小时。那年迈的老佣人还以为他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呢。谁知他早已以疯子特有的机智和灵敏,潜出了拘禁他的那幢小楼。

  他有好几天没有能够在早晨的窗帘后面窥见他心爱的人了。他忍受不了这份新的孤寂,他要用行动去找回属于他的这份幸福。

  竹茵,我一定要找至到你!

  竹茵,你在哪里?

  多少年了?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你终于回来了,我要你!

  竹茵,那时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回来了,却不来看看我。是不爱我了?我要把心掏给你看,那滴血的心……

  你为什么不来看蝴蝶兰,你连紫色的蝴蝶兰都不喜欢了吗?

  刚才,是你的琴声让我找到了你,你在弹琴,弹我写的那支曲子。你弹得多好!可那曲子不好,不好!我要给你另写一首好的……

  为什么我朝你笑,你却那么惊慌,简直象马上要逃走!你不认识我了?

  哦,我真该死,我把你吓坏了,我该死!我该死!打!狠狠地打!

  这个人是那么瘦弱,那单薄的骨架几乎撑不起—套旧西装。但他的精力似乎无穷无尽,在花园里不停地蹿走,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走了那么久,竟仿佛不感到一点疲累。

  客厅里雪亮的灯光再次吸引了他。这—次他躲在一个暗角,让夜色隐蔽住自己,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客厅里的一切。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那棵树的枝杈,他全身的颤栗带动得那枝杈也簌簌发抖。灵魂脱离了躯壳,他那木然无知的身体根本不知道已被露水打湿。

  哦,竹茵,你没有走。我知道,你不会撇下我的!

  你终于还是认出我了。谢谢你,肯陪我跳一支舞,还戴着那么漂亮的花冠。

  竹茵,你没有变,一丝一毫也没变。我也没变,你看,我还是那么年轻、英俊。站在你身边,和你共舞,我俩是多么相配的一对!

  竹茵,你以前叫我“阿多尼斯”……哦,不,不是你叫的……那是谁呢?谁叫我“阿多尼斯”?我……我想不起来……我头疼……不愿想……我不要想……

  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在我怀里,那么轻盈,带着你旋转,我一点都不费力……,你笑了,你的嘴在动,你在说什么?听不见,你说得响些。

  哦,是的,是的,让我把你搂得更紧些。

  想起来了。那天,我请你陪我跳舞,可你说不会。宁可听我弹琴,坐在凳旁,帮我翻乐谱。真淘气,你今晚跳得多好,原来是骗我的呀!

  喔,不,不,竹茵,不要生气。你是世上最纯洁、最诚实的好姑娘,你不是存心骗我:你说过,等我病一好,就跟我一起走出这灰房子,去找一个我们俩自己的家。瞧,今天晚上,你真做了我的新娘!噢,我的病好了,全好了!

  让普天下的人都来羡慕我们,妒忌我们吧!你瞧,窗外树旁站着的那个人,他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哈哈,是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为什么还老站着,他大概是个傻瓜,哈哈,大傻瓜!他在羡慕我们呢!

  哦,别走,竹茵,求求你。别关灯,别把我一人扔在黑暗里,我怕,真的,我怕。

  大客厅的灯倏地灭了。一对年轻人上楼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这个站在树下发抖的人被重重黑暗包裹起来。他嘶哑地叫着,发出谁也听不清的含糊声音,重又在花园里到处奔窜。树枝无情地挂破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脸。他不断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白蕙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

  她回想着西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她的耳旁还回响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她的心还在欢快地跳舞!

  床头灯的微光照着房间的一角。那顶紫色的花冠在那里闪闪发光。她忍不住赤脚下床,再一次捧起那美丽的头饰,把它戴在头上,忍不住再一次站到穿衣镜前,反复地、仔细地端详着,心里充满温暖甜蜜之感。

  突然,她被自己的情感吓住了: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这就是爱情?自己是在恋爱了吗?天哪!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难道连面对自己的心的勇气都没有?白蕙暗暗嘲笑起自己来。

  她放下花冠,回到床上,用薄薄的毛巾被把自己裹好,脑子里则演电影似地从头一次在蒋家见到西平想起,一桩桩、一件件地想下来,直到近日的朝夕相处,过滤着两人间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认,其实从见第一面开始,就觉得西平与众不同,就感到了他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对于西平的情意,白蕙不能说毫无知觉。自己对他,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如今难道堤防已经被冲破了吗?今后又该怎么办?

  该去问问妈妈。但立刻被否定了:不,太难以启齿了,妈妈连我在当家庭教师都还不知道呢。

  那么,跟安德利亚神父谈谈?也许可以。他平素不是象慈父般关怀着我吗?

  渐渐地,白蕙带着对未来的遐想朦胧入睡了。一个旖旎的梦思开始在她脑海中升起……

  只过了几分钟,她便又悠然醒来。她没有睁眼,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却承受了一阵灰心绝望的袭击。丁家是那样的门第,自己又是这样的身世,我和西平之间的情感会有怎样的前途?他的父母会怎样想?爷爷和珊珊又会怎么想?他自己呢?是真心实意、认认真真的吗?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或是逢场作戏?

  白蕙心乱了。她总算弄懂自己为什么一直下意识地抗拒着西平。这是理智对感情的胜利。那么,现在要让理智向感情投降吗?感情,仅凭感情就能战胜摆在面前的重重障碍吗?

  一股凉意使白蕙打了个寒噤,她把毛巾被裹得更严实一些。

  她决心不再多想,再说,多想也没有用,“听任上帝的牵引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熄掉床头灯,她渐渐平静下来,并且终于安然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蕙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从门外无边的黑暗中,闪进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个人影在射进房里的微弱月光下,显得那么高大,简直就象古代神话中的巨灵神一般。他慢慢走到白蕙床前,俯下身去,就着月光端详着熟睡中的白蕙。他的双目闪烁着炭火般的光,简直能把白蕙的皮肤灼伤。

  白蕙却依旧呼吸均匀,年轻的脸上露着恬美的睡容。

  那人站了好一会,不自觉地朝白蕙跪了下去,嘴唇急速地噏动着,却并没有发出声来。

  半晌,白蕙翻了个身。整支手臂从毛巾被里抽出来,随意地搭在胸前。

  那人只顾盯着白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突然,他俯身撩起床单的边沿,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了上去。

  他的动作终于惊动了白蕙。

  她从熟睡中猛地醒来,听到身子背后有人在急促地呼吸。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拚足全身力气猛地翻过身来。月光下,她看到一张方方的男人的脸。这张脸立刻使她忆起西平回来前她隔着客厅落地窗看见过的那个鬼怪。

  现在这鬼怪是如此迫近自己,而且满脸血污,雪白的牙齿,最可怕的是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白蕙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发出一声尖叫。

  那鬼怪竟伸出长着长长指甲的双手要来拉她,白蕙一面抱紧毛巾被往后缩着身子,一面用尽平生力气连连尖叫。就在那双手将要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她终于失去知觉,昏了过去,软软地跌倒在床上。

  清凉的水,一滴,又一滴,从微微张开的嘴流进焦涸的咽喉,象甘泉流过久旱的田园。

  “少爷,看,白小姐的眼珠子在动呢,不要紧了。”

  “五娘,再喂她多喝几口水。”

  是谁在说话,这声音象在耳旁,又象那么遥远。

  此刻,白蕙的灵魂还在虚无飘渺间游荡,但知觉已在渐渐苏醒。

  她很想睁开眼睛,可眼皮沉重得象坠了铅。她拚命用力,撑开一条细缝,立刻被电灯的强光刺激得闭了起来。但是她听到耳旁响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蕙,阿蕙,你醒醒。”

  是西平,他怎么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费力地睁开双眼。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珊珊的保姆五娘欣慰地说。

  “五娘,你到楼下客厅去,在那个大玻璃柜里找一盒朱砂安神丸来。”

  呵,西平的声音,多么亲切。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正枕着西平的手臂,躺在床上,西平则半坐在床的一侧。

  她依稀记起刚才见到的可怕情景,怎么鬼怪不见了,却来了西平?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但身体却软绵绵的不听话。西平的胳膊一用劲,才把她半扶起来。她张目四望,屋里并无异样。突然,她双臂紧紧箍住西平的脖子,把头钻在西平胸前,“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怕……”

  西平用力将抖得象一片小树叶似的白蕙揽在自己怀里,右手拍着她的背,轻声抚慰:“别怕,阿蕙,我就在你身边。你刚才做噩梦了,是吗?”

  噩梦?那鬼怪是出现在梦中吗?可我似乎听到他的呼吸,看到他血污的脸,差一点还碰到他那尖利的、长长的指甲。不,绝不会是幻觉,绝不会是梦。

  白蕙浑身战栗,情不自禁地往西平怀中又靠了靠,说:“不是梦,真的……有人在我床跟前,对我说话,还想伸手抓我……那脸……好吓人……”

  西平一下子严肃起来,问:“真有人进了你的房间!你看清他的长相没有?”

  西平这一问,白蕙倒觉得没把握了。今晚在客厅里等西平时,自己就曾把窗外的一棵树想象成一个鬼怪,这鬼怪还有一张可怕的脸,而刚才房中出现的,也似乎是这么一张脸,当时房里那么黑,……难道,自己真是在做梦?

  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我自己都糊涂了……”她又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西平说:“我已连着几夜做噩梦……”

  西平的神情松弛了,他低下头,紧贴着白蕙的耳朵,心疼地说:“都怪我,带你去看《骷髅岛》。现在不用怕了,我在你身边。”

  说着,西平更加用力地将白蕙整个人连毛巾被一起抱了起来,使她横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将她搂得那么紧,简直象是要用自己火烫的心焚去她心上的惊悸不安,象是要把两颗同样年轻的心捏合成一个,而白蕙盘着他脖颈的双臂也丝毫没有放松。

  他们就这样忘情地过了好几分钟。

  对于了西平和白蕙来说,这是时间之流完全停驻的几分钟。

  他们的肌肤贴得那么近,那么紧。他们呼吸相闻。白蕙的耳朵应该听得见西平心脏的搏动,西平的鼻子应该灌满白蕙身上发出的幽香,可是他们对此竟全然无知觉。他们只是服从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一种无影无形的巨力,而根本来不及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一刻,他们从精神沟通契合所获得的慰藉,远过于肌肤摩挲所产生的快感。

  几分钟过去,当他们先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不禁惊惧地松开了,仿佛在两人中间顿时产生了一股相斥的力。可是,松是松了,却并没有分开。

  西平的脸兴奋得发烫,白蕙的眼简直是流光溢彩。

  他们在那样近的距离中含情脉脉地对望着。

  仿佛一股电流从西平全身流过,而后又击中了白蕙……

  西平俯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白蕙的唇,可这一碰,仿佛产生了一股巨大的磁力,他迫不及待地又一次重重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两对滚烫滚烫的嘴唇,终于牢牢粘合在一起,不能也不想再分开。这是他们生命中的装一次,也是永生永世忘不了的一次。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白蕙猛地挣脱西平的怀抱,坐在床沿旁。

  五娘拿着药推门进来,边拿水壶倒水边说:“少爷,让我来侍候白小姐吃药,你回房歇息去吧。”

  西平不答话也没动弹,仍是呆呆地凝视着白蕙。白蕙低着头,躲避着西平的眼光,轻声说:“我没事了,你去吧。”

  西平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走到门口,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然后关上门走了。

  接近中午时分,陈妈领着一位医生敲开白蕙的房门。

  原来,是西平在公司里给林达海打了电话,请他来为白蕙检查一下,并给她开一点镇静的方剂。

  白蕙虽然已经起床,但在林医生来到之前,她正在愣愣地回想着昨夜的那些事。医生来了,没办法,她只得赶紧穿起一件宽大的睡抱,准备接受问讯和诊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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