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宗郑重地点头说:“我一定做到,请放心。”
“好,”林医生严肃地说:“他们反对的理由是……白小姐和西平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什么?”继宗脱口而出。
白蕙则象没听懂似的:“林医生,你说什么?”
林达海接着说:“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但西平是听他父母亲口所说,这种事情,当然决不可能开玩笑。后来我把许多事情关联起来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清楚了。”
白蕙用一只发抖的手指着林达海:“你是说,西平,西平是我的哥哥,和我有着血缘关系?”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林达海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你们的父亲都是丁文健。”
“丁文健,我的父亲?”白蕙的声音轻微软弱得几近耳语,几近梦呓。然后,她突然死命地摇头,声音也变得高而尖利起来:“不,不,不可能,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西平一开始也不相信,但他爸爸说,他是派人进行了专门的调查后,才证实的。”林达海心情沉重地说,“而且,听西平一说,我也联想起一些事情。似乎也能说明问题。”
白蕙此时已脸色煞白,那种头晕、眼前发黑的感觉又一次出现,她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怕自己会跌倒。
“白小姐,你没什么不舒服吧,要不要躺下?”林达海已看出白蕙的神情不对头。
“不,不,我很好。”白蕙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发抖,“林医生,我想听你说说,你了解些什么情况。”
林达海不禁在心里称赞这个姑娘。看来在意外变故面前,她能克制自己,表现得很刚强,她终于开始成熟了。他决定据实以告。
“白小姐,几个月前,我安排你母亲住进仁济医院。其实,这是丁文健委托我办的,一切费用,全部由他承担。他要我保证,不能把真情告诉你们。当时,我也曾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是出于对白小姐的好感和关心?他让我别问,说以后再详谈。现在看来,他那样对待你母亲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很可能是出于一种赎罪补过的心理。而当你失去家庭教师的工作后,要想通过我给你提供生活费的,也是他。你后来拒绝了,他还很为你和你母亲的生活担心。”
“我妈妈知道她的医疗费是丁文健付的吗?”白蕙问。
“不知道。我遵照约定并没有告诉她,我只劝她,为了女儿,一定要认真治病。至于钱,因为有我担保,可以以后慢慢还,或由红十字会帮助解决。你妈妈心里是否猜测到什么,我不清楚,但她后来确实没有再问过。”
“丁文健怎么会想到派人去调查白小姐母亲的情况呢?”继宗不解地问,这也是白蕙心中的疑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林达海答道。说着放下手中的茶杯,指指墙上挂的吴清云画像,“也许丁文健从白小姐身上,看到当年她母亲的影子了吧?你们看,白小姐和她妈妈长得不是非常相象吗?”
继宗转身看看那画像,又回过头来凝视白蕙,嘴里象是自言自语似地说:“象,的确象极了。”
“据我所知,方丹的父亲因为收养着方树白,曾雇用过一名特别看护,”林达海开始追溯往事,“她是由天主教会所办的一个护士学堂毕业,由当时的方公馆家庭医师顾会卿介绍的。虽然等我到丁家接手工作,顾先生和这位护士已经先后离去多年。家庭医师也已换过几个,但是关于这位护士的情况,我还是从顾先生那里知道了一些。我曾经为了掌握方树白的病史而专程拜访过顾会卿先生。从他那里我才知道,方树白本很正常,并不是遗传性精神病,发病的原因是因为失恋,后夹几乎已痊愈了。但突然又旧病复发,并日益加重,而那就是在他的特别看护离开之后。”
林达海说得很慢,他怕头绪纷繁的往事会使白蕙和继宗听不明白。
果然,白蕙问:“林医生,你所说的这些,跟我母亲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因为这个护士,很可能就是你母亲。”林达海回答。
“我妈妈?”白蕙又不明白了。
“是的,还记得吗,你告诉过我,方树白曾在花园中追逐过你,有可能他把你误认为你母亲了。但是我现在还只能说很可能。因为这位护士名叫王竹茵,而你母亲却叫吴清云。
“王竹茵?”白蕙猛然记起,好象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她开始拼命地搜索记忆……
“如果你母亲就是那个王竹茵,那么一切问题就都可迎刃而解了。因为王竹茵曾住在丁公馆整整三年,而在这三年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丁文健先生是独居在家。他太太携带儿子西平去了南洋,据说是因为她父亲死后,心境一直很坏,夫妻关系变得十分僵冷。”
“但是,林医生,你怎么才能证明我母亲就是那个护士王竹菌呢?她明明叫吴清云,她从来也没有跟我谈起过跟丁家有什么关系……”白蕙越说越冲动,脸庞都微微地红了起来,“而且,她临终时,还说祝福我和西平……”
“西平也和我提起这点,”林医生慢慢说,“我想,当时很可能你妈妈已经昏迷,神志不清,而且,听西平说,她在此之前曾十分激烈地反对你和西平的恋爱关系。”
继宗一直带着几分担心地看着白蕙。他真怕这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子受不了这种刺激,要知道,这涉及她母亲的秘事,母亲的声誉,更涉及到她的身世啊,她能不有切肤之痛吗?
林达海不愧是个阅历和经验丰富的医师,他的语气依然那样冷静:“白小姐,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而且怀着深深的同情。我只是在分析,在提供我所了解的一些材料。我并没有敢断定你母亲就是那个护士王竹茵。但我确实很怀疑……”说到这儿,林达海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来了,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张如此眼熟的画像,不就是他在方树白病床前曾经看到过的那张吗?那次他从地上亲手拣起这张画像,端详了半天,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当时没想起来,现在明白了,不就是象白蕙吗?奇怪的是,方树白书里的那张画像,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不能放过。他对白蕙说:“白小姐,墙上那张画像,能拿下来让我仔细看看吗?”
“你是说这张妈妈的画像?”
“是的。”
“当然可以。”白蕙说着就要去取。
蒋继宗赶忙抢在头里,爬在一个方凳上把它取了下来,双手捧给林达海。
林达海接过画像,目光立刻集注于它的右下角。啊,没错,就是这张,那个署名,花体的“B”字,林达海记得清清楚楚。 “白小姐,这张画像是从哪里来的?”他问,心里在想:难道树白到这里来过?
白蕙被林达海的举动弄糊涂了,这张画像又怎么啦。她答道:“是我在妈妈放东西的一个纸盒里找出来的。”
“不是别人送来的?”林达海追问。
“别人送来,怎么会是别人送来的呢?”白蕙真被问懵了。
“那么是你家原有的了?”
“当然。不过我以前没有见到过,是妈妈死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白蕙说得明明白白,不容林达海不信。那么,这里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未被揭开,而且看来今晚是弄不清楚的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对于白蕙的母亲就是以前的王竹茵这一点,林达海已由此而更深信不疑,现在的困难是要予以证明。 他决定转移一下话题:“白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问题既已出现,你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对吗?”
白蕙沉默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林医生,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么,你知道最简捷的办法是什么?”林达海诱导地问。
“最简捷的办法?”白蕙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去质问丁文健。”
“对,”林达海很喜欢白蕙的头脑清晰和爽直坦率,他鼓励她;“你应当去找。你有这个权利。并且你还应当去争得你更多的权利。” “丁文健应当承认并且接纳你这个女儿,法律将保障你应得的权利。”继宗把话挑得更加明确,满腔的义愤竟使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白蕙却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发出哀厉的叫声:“不,不,让我想一想,让我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
她的心乱得象一团麻,因为她想起了西平,她那么挚爱着的西平。她意外地得到一个父亲,但这却意味着失去作为爱人的西平,这是怎样一种令人痛心的得与失啊。她宁可世界退回到她知道这一切之前,她宁可这一切全是梦,全是梦!
由于丁西平的出走,西摩路82号丁公馆一切都乱了。
老太爷丁皓指着儿子媳妇要人,珊珊也抹着眼泪要哥哥。佣人们尽管并不详细了解内情,且不敢瞎问瞎说,但私底下的议论却格外热闹。
经过几天忙乱的寻找,没有任何头绪——他们也曾打电话向林达海询问,但他尊重西平的意愿,没讲实话——又不便过分张扬。丁西平出走后,丁文健夫妇之间达成的第一个协议就是:绝不能把西平出走的真实原因说出去,即使对老太爷也不能说。对外只能说,丁西平奉父命外出办事去了。丁公馆慢慢岑寂下来。
丁文健自从那晚以来,他和方丹的关系降温到近年来的最低点。每天下班回家,他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借酒浇愁,在醺醺然的状态下胡乱地回忆着过去……
想得最多的是竹茵。他手持酒杯,独酌独饮,仿佛又听到哗哗的雨声,仿佛又看到王竹茵那关切而温柔的眼光。面对这样的眼光,一种负罪感从他内心深处生出。
他当然也想到自己不如意的婚姻。可这,他怪不了任何人。
……当年方汝亭屏除一切客人单独宴请丁皓、丁文健父子,饭后又叫女儿方丹出来应酬。方丹的美貌和风度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丁文健。两天以后,当方汝亭向丁文健提出优厚条件,问他是否愿做他的东床快婿时,丁文健简直乐疯了。尽管丁皓曾再三提醒儿子,此事要慎重,但雄心勃勃的丁文健,一想到方丹是汝亭唯一的女儿,婚后可以将丁、方两家企业合起来,创办世界一流的丝绸成衣公司,就激动不已。他未听父亲的忠告,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方汝亭让他们马上成婚,原因是他在法国新开了一个销售商店需要人去经管。丁文健意识到这是一个向外扩张的好机会,同意成亲。方汝事没有食言,婚后立刻送女儿女婿去法国,度蜜月兼经营商店,后来就把比丁皓的工厂大几十倍的方氏企业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文健,不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没有与方氏的联姻,丁文健不可能拥有如今的恒通公司。可是,除此以外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那就是长期的夫妇生活不和谐。方丹活泼热情,千娇百媚,但这一切都只对她的朋友和客人,转过脸来对文健,她立刻变得冷淡而漠然。谁都不能否认她身上洋溢着柔情和女性的魅力。可是,在家中她只把它施予儿子西平,文健却享受不到半分。年纪轻轻的,她就坚持分室而居,说这是她在法国从小养成的习惯。要不然,怎么在西平出世十五年后,他们才有珊珊呢。
丁文健苦涩地想;唉,如果不是她常常拒我干里之外,如果不是她带着儿子去南洋,一去就是半年多,如果不是形同鳏居所带来的精神和肉体的饥渴,我丁文健,何致于酗酒,何致于烂醉,又何至于做出那种事来!
他把一杯斟得满满的酒直灌下喉咙,然后把酒杯狠命朝墙上掷去。
当白蕙的电话打到恒通公司,吕小姐进到总经理办公室通报时,丁文健正带着尚未醒透的宿酲愣坐在他宽大的皮圈椅里。
听到白蕙询问他何时方便,她要求见时,文健的心陡地一懔。见,还是不见,见了又说些什么?她肯定已经知道与自己的关系,自己要不要把一切都说明呢?这些,他都还来不及细想。可是,同时他又感到,有一股强大的,遏制不住的力量在把他推向白蕙。
他吩咐吕小姐:“告诉白小姐,中午十二点,我要去百老汇大厦,她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百老汇大厦有丁文健长期租用的一套房间,平时是他招待外商和政府官员的地方。与白蕙谈话,既不能在家中,又不便在公司里,他立刻想到那豪华而宽敞的客房。
为了不走漏任何风声,他没坐老刘开的车,而是另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汽车一直开到饭店大厅的门口,当穿着制服的侍者推开玻璃门将他迎进大厅,他一眼就看见面露焦急之色的白蕙。他的第一个感觉是:白蕙的衣着太朴素了,和这里灯红酒绿的环境不大相称。
“丁先生,这位小姐已经等候你好久了,”侍者告诉文健,看到他们含含糊糊地打个招呼,相跟着走了,不禁感到有点奇怪。
丁文健领着白蕙,默默地乘电梯上楼,默默地走到他的包房门口,向跟着前来开门的侍者关照:“请送两份午餐过来。”传者答应着走了。
白蕙感到房间里很热,比大厅里还要热,而比起寒风呼啸的室外,楼下的大厅已经是温暖如春了。她很不习惯地打量着这房间。透过拉开的窗帘,她几乎能看到上海的全景。这楼太高了,几乎一点也听不到市声,仿佛这里是与人世隔绝的别一世界。
有好几分钟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好象有一把无形的锁,钳制了他们的喉咙,使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丁文健已经把厚厚的呢子长大衣脱掉,只穿一身笔挺的藏青西服。白蕙则始终愣愣地站着,盯着他望。
“白小姐,”丁文健终于先开口了,他用的还是以前的老称呼,“请把大衣脱了吧,否则出去很容易感冒。”
白蕙没有照办,却更加用力地聚集目光,审视着丁文健,象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秘密。而在心里,她已经几十遍地默问过:这个人,这个头发花白、脸色晦暗的男人,难道就是自己的父亲吗?
文健见白蕙不愿脱去大衣,便伸手示意请她坐下。白蕙在离文健不远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