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林妈回家去了。还没吃饭吧?饭菜在炉灶上热着呢。”凡殊亲亲热热地问,就像这些日子他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争议和疏远似的。
辛子安的心早软了,但他似乎不能马上把这段距离缩短为零,于是,他竟端着连他自己都讨厌的那副冷换架势说:
“我吃过了,不劳费心!”
说完了他就后悔,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凡姝。其实他根本就没吃过晚饭,只是因为生气,不感到饿而已。 听他说吃过饭了,凡蛛抱着小古怪坐回到沙发上说:
“我今天专门来听你的唱片,你不是早就邀请过我吗?我还带了另一名小听众,你欢迎吗?”
子安脑中马上闪过他那天满心欢喜地作好一切准备等待凡姝来听唱片的情景。一想到这,他那颗骄傲的心上被刺伤的地方,又隐隐作起痛来。他竞脱口而出:
“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我没听唱片的心情。”
那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说:上次你为什么不来?
凡姝斜脱了子安一眼,根嘴一笑。她暂且不理会子安,而把小古怪举到自己脸前,用额头摩拿着小古怪的鼻子说:
“小古怪,快看看,这么个人人称道的有成就的大男人,也会吃醋呢!”
子安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凡姝的话捅到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气急地站起身来说:
“你——”
凡姝已把小古怪放到地上,这时扑过去搂住了子安的腰说:
“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
子安心头一热,一股酸酸的味道直冲到鼻腔和咽喉。早先反复想过的要把自己和凡姝这段情冷一冷的念头,一下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搂紧凡姝,捧起她的脸,把自己的唇重重地压在凡姝已迎了上来的红唇上,像渴极了似地吮吸着。一边呻吟般轻唤着:“哦,凡姝……凡姝……凡姝……”
小古怪对这一幕感到好奇和不解,在他们两人的脚边,乱窜乱叫。
半晌,子安用手指梳理着凡姝那被他弄乱了的头发,慢慢地说:
“凡姝,你真的爱我?”
“难道你还怀疑?”凡姝觉得好笑。
子安情不自禁吻了吻凡姝的笑脸,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那,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凡姝把头往子安的怀里拱了拱,更紧地贴近他的胸膛,轻轻地说:
“为什么是一句话呢?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要你再不和宋桂生这个人来往。”子安一字一顿地说。
他虽看不到凡姝埋在他胸口的脸,但是他敏感到,随着他的话音,凡姝受到震惊似地抖了抖。她那温暖的、柔柔的身子竞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凡姝稍稍挣离子安,抬头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在追求你。”子安直截了当地说。
凡姝那微皱的眉心舒展了:“没有的事,你在瞎猜疑。
“我的感觉不会骗我。因为我爱你,别人对你的爱慕,哪怕一丝一毫,休想瞒过我。”
凡姝皱皱鼻子,带着满脸温柔的笑意,调皮地说:
“我说你在吃醋吧,你还不承认。告诉你,我早和宋桂生说过,你是我的恋人。”
怪不得么,这个在戏台上惯演风月老手的戏子,才如此拚命下功夫,他要把你从我这里夺走呢,凡妹。这种人可是挖墙角的行家!
仿佛真怕有人来夺走凡姝,辛子安把凡姝搂得更紧:“你以为你和他这么说了,他就不会想入非非?才不呢!唯一的办法是,你不再和他来往,不再给他任何希望和可乘之机,他才不得不死心。”
凡姝用了点劲,从子安怀中脱出。她坐回到沙发上,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只是喜欢京戏……”
子安坐到她身边,正色道:“我不反对你喜欢京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和这个什么花老板搅在一起。”
凡姝默默地端详着子安,她的眉梢眼底渐渐透出了一股严肃和忧郁:
“子安,我希望你明白,我,我对改编《西厢记》有兴趣……而宋桂生,虽有这个愿望,却感到困难,力不从心。我想帮助他做成这件事。”
“这是他设下的圈套,诱你往里面钻!倘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妒忌和不满的火苗已在辛子安体内窜起,因而口气也变得锐利起来。
“别那么说,子安,你不了解他、”凡殊几乎是带着点儿恳求的意味说。
子安难地从沙发上站起。竖着眉毛:
“凡殊,我不懂为什么你这样为他辩护。你说我不了解他,你又知道他多少呢!连天姿都说,看到他就恶心。”
“天姿这是偏见。难道你看人也这么不公平?”凡殊的嗓音也不觉高了起来。
子安只觉得火气在猛地往上窜;头脑发热,手心出汗。他强咽下一口唾沫,冷峻地说:
“我已说过了,如果你真爱我,如果你要我爱你,就马上离开他和他的那个戏班子。我可不想将来在小报上,把我们的名字和他联在一起。”
凡姝愕然地摇着头,痛心地低语道:
“那么说,妒忌还是次要的。你根本是……看不起他。”
凡姝那种为宋桂生抱不平、喊冤屈的样子,像一根锐刺,再一次深深扎伤了辛子安。他索性更加尖锐凌厉地叫道:
“不错,我轻视他!这种跑码头唱戏的,本没有几个正经人,何况像他那种油头粉面,俗不可耐,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
凡姝的眼睛骤然睁大,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辛子安,像面对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压在心口,极力想控制住自己那抖得像风中残叶般的身子。半晌,她才从齿缝里进出暗哑的嗓音;
“你,你竟说出这种话……辛子安,难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你?”
愤怒和妒忌使辛子安心乱如麻,他眼里刹时间蒙了一层泪水。他绝没想到凡姝会说出这样的话。陡然间,他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又猛然收住,不无凄厉地对凡姝说:
“好,好,你看错了我,我得罪了你的宋老板,你伤心,你为他辩护……”
一向说话谨严的子安,此刻竟变得语天伦次起来。他恼恨自己,更恨凡姝,堵塞在心胸中的块垒,不吐出来就会把他憋死。他一步跨到凡姝面前,狂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吼道:
“你,你是爱上他了,对吗?”
凡姝感到自己的手臂骨几乎被辛子安捏碎,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子安那凶狠得不像是他的目光。凡姝的心在流泪,在滴血,但是她的眼眶却干涩得发疼。猛然间,她拚命用力甩开了子安的手,像是受到不能容忍的亵读,决绝地说:
“我不必回答你!”
辛子安全身冷汗直冒,头上青筋暴涨。他怒声咆哮:
“那么说,你以前对我所说的一切全是假话?你在欺骗我,你是个骗子!”
假话!欺骗!骗子1这些字眼就像是锋利的尖刀捅入了凡姝的肌体,猛扎在她正在流血的心上。辛子安,辛子安,你骂得好狠!
蓦然间,凡姝感到那么累,那么无力,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她摇摇晃晃地扶住沙发椅背,凄然冷笑道:
“好,你骂得好。骗子!是的,我是骗子……”
“啪——一”,急怒攻心的辛子安,神志迷乱地举起右手,对着凡姝挥了下去。
凡姝本已站立不稳,哪里经得起这一记耳光。她一下瘫倒在地上。
从他们开始吵架就识相地路伏在凡姝脚下的小古怪,这时猛地窜起来,对准丰子安那只打人的右手,狠命一口咬了下去。真难为这个小东西,竟咬得辛子安手上鲜血淋漓。
剧痛使辛子安顿时从迷乱的云端直摔到现实的平地,他清醒过来,猛地跪在凡姝身边。
只见凡姝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好像全身的血液随着他那一巴掌全流走了。
“天哪,我干了些什么,我疯了吗Z”辛子安撕肝裂肺般地疼痛。
他忙把凡姝抱到长沙发上躺好,一面连声说:
“凡姝,凡姝,你怎么啦?凡姝,你醒醒……”
凡姝慢慢睁开了眼晴。她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子安忙上前扶她。但是凡姝像见了魔鬼似地,往后缩着身子,恐怖地叫起来:
“不,不,别碰我!”
小古怪也在一旁唁唁地叫,用它的小爪子狠命抓着子安。
“原谅我,凡姝,我一时昏了头。我不该……”子安哀求道。
“不……不……”凡姝木然地摇摆着头,喉咙里打着干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像怕冷似地搂紧早已偎到她怀中的小古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睛直很愣地瞪着前方,向客厅门口走去。
子安忙上前拦住她;“别走,凡姝,听我向你解释……”
他的声音颤抖,头上的汗珠直挂下来,右手还在滴血。
凡姝停下脚步,朝他看了一眼,那眼光犹如一潭死水,像块灰漆涂的冰。从那里透出的绝望和悲凉,惊得子安不禁畏缩地倒退了一步。而她却已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客厅门。
“你等等,我送你。”子安忙回身从沙发上拿起凡姝的大纱巾追出去。就在这一刹那,凡姝已走到门外,就像有鬼在后面追赶似的,她发疯般狂奔而去。
第六章
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理我。
我打了她,我疯了!
真该剁掉这只手……
辛子安就那么呆坐在客厅沙发上,那只被小古怪咬伤的右手,捏着凡姝没带走的大纱巾。
子玄一直在展览馆忙着,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没人打扰辛子安,他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夜。
直到包车夫老张来接他的时候,他还那么木然呆坐着。这可把老张吓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辛先生这个样子:头发乱蓬蓬的,两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而推悻,两颊凹陷,下巴上胡子拉碴。
老张连叫几声,辛子安才有了反应,但仍果坐不动。
“辛先生是病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谁知子安却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吩咐老张拉他去卢家湾建筑工地。
老张迟疑着。
“走,我没事的。”辛子安催促起老张来。
一路上,老张故意慢慢地跑。到工地时,那里的人们已在干活。子安处理掉几件工地上的急务,觉得头晕。时间还早,他又不想回家,便信步跨上一处脚手架。他想登高让风吹一吹,头脑也许可以清醒些。
他一步步往上走去。
突然,一阵巨大的晕眩贯穿了他的脑际,与此同时来到的是,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辛子安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身边的竹架。竹架近在眼前,但今天他的双手不听使唤地抓了个空,两腿却不由自主地瘫软,身子重重地仆倒。
辛子安从脚手架的空档里,直跌下去……
凡姝接到天姿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
她推开病房门,一眼看到子安头上通满绷带,双目紧闭地躺在那里。
守候在子安身旁的子玄和天姿刚要上前招呼她,她张了张嘴,连一声“子安”都没能叫出来,就晕倒在床脚下。
子玄和天姿忙叫来医生。医生让护士给凡姝打了一针。她渐渐睁开眼睛,然而她的脸还是毫无血色,那紧闭着的嘴如死灰一般,眼圈简直是两团乌黑。
当身子稍能动弹,她就挣扎着离开天姿的怀抱。护士要掏她到隔壁休息,她猛地扑向子安的床架,一把抓住死不松手,一边跪在地上尖叫着:
“不,别让我走,让我和他死在一起。”
天姿上去拉她,哪里拉得动。子玄拍拍天姿又轻声和医生说了句什么,医生护士便退出了病房。
这时,凡姝已扑到子安身上,她的面颊紧贴着子安缠着绷带的额头,轻声柔语地说:
“子安,我在这儿。现在,你不会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要跟着你去,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子玄俯下身安慰她道:“凡姝,医生已给哥哥动了手术。幸好脚手架不算太高,又正好掉在黄沙堆上,除了右臂骨折和头部外伤,没有会危及生命的内伤。”
凡姝根本没听见子玄的话。她紧紧搂着子安,神志迷乱地对着子安轻声絮语:
“你说过,害怕爱上我后,将来会像你父亲一样。我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可偏偏……”
天姿着急而又怜惜地拍着凡姝的肩说:“凡姝,你定定神。你听到子玄的话了吗?子安只是受伤了。”
“不,你们骗我!”凡姝的声音尖利、冰冷,犹如牙齿在坚硬的玻璃上划过,“他死了!”
“你胡说!”天姿用劲把凡姝从床上拉起来,然后死命摇晃着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听清我的话,子安是因为刚才动手术,上了麻药,他还活着!”
凡姝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呆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生气,开始漫上一层水雾。终于,一滴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直滚下来。她一把捏住天姿的手,抖抖地说:
“他……真的,还活着?”
天姿眼里也含着泪,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被动地点着头。
凡姝沉痛地低泣着,她跪倒在床沿边,语不成声地说:
“子安,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子安,我求你,睁开眼……求你……求
她哭得手脚痉挛起来。正当天姿慌乱地又要去叫医生时。子安的眼皮动了动,终于费劲地睁开了一条缝。
凡姝的痉挛猛然间停止。她含着泪狂喜地叫了声:“子安!”
子安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他,还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但他的一切感觉都告诉池:是凡姝,是他在睡梦中呼唤过无数次,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凡姝!
他那年轻的心脏不禁欢快地跳动起来,但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想问凡姝:我在哪里?他还想问凡姝:你不恨我了?可惜他发不出声。只见他嘴角抽动,似乎想勉强微笑一下,但这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次微笑,只会令在场的人见了心酸。
子玄与天姿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跟着悄悄地退出病房。
子安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凡姝的泪眼,吃力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会愚蠢地认为,你已经原谅了……我的过错。但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凡姝的泪水一滴滴洒落在子安满头的绷带上,双手紧握子安上了夹板又缠满绷带的右手,轻声说:
“快点儿把伤养好,等到那一天,我们都有机会……”
子安的伤奇迹般地只用一个多月时间就痊愈了。现在,除了右臂偶尔还稍有点儿不大自如,其他都已一田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