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可以从我伯父最信任的司机老赵那里下手。”
“他的司机?”市川问。
“是的,这个老赵是唯一的一个跟了我伯父几十年没被辞退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他都清楚……”
第九章
花了整整两个下午,子安终于觅到一条全身毛色雪白的小狗。不过,至多只能说它与小古怪的外表有点儿相像,却绝无小古怪那种灵气。
辛子安由衷地相信:就像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真正酷似失火前的楚楚,世上恐怕也不会有一条小狗像小古怪那样精灵可爱。能找到这条浑身雪白的小狗,他也就很满足了。
卖主给他一个有盖的小竹篮。把小狗放进去,盖好盖子,子安就提着篮子直奔福开森路沈效辕家。
自从楚楚烧伤,而且只准子安叫她凡姝之后,他们两人的每次见面,都使子安很不愉快。
剩下独自一人时,子安曾翻来复去,思前想后,末了,总是责备自己对凡姝不够体谅,并决心这一次见面时无论如何要更忍让些。
那次,凡姝在他那儿划破油画《梦幻天使》,尖刻讽刺夭姿,撕坏子安的设计图纸,使子玄异常生气,说从未见过如此蛮横霸道、不可理喻的人。他认为,哥哥应该重新考虑与凡姝的关系。
但子安却沉郁地说:“她也是心里苦。不要说对别人,就连自己的过去,她都因为妒忌而不能容忍。”
辛子安说这话时,是想起了凡姝踩碎唱片时的吼声“让你们听这个“你们”不就包括着失火前的她本人吗?划破画像,也许便是出于这种心理。
“这种病态,已近乎疯狂。哥哥,这会把你的今后毁掉。”子玄真心地为子安担忧。
子安沉默了。
但是,凡姝手上毕竟戴着他亲自赠予的订婚戒指。而且,偏偏她又毁了容。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中止婚约,或者哪怕仅仅是冷落了她,道义上怎么说得过去呢?道理上又怎么说得清楚!
子安希望凡姝能逐渐摆脱心灵上的阴影和重负。外貌的变化既已成为不能更改的事实,如果凡姝能恢复以前的性情,子安相信自己,也仍能像向她求婚时那样爱她。
他当然不可能天夭陪着她,于是他想给她找个伴,就像原先小古怪那样形影不离地伴着她。也许,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她的孤单寂寞之感。
子安提着放小狗的竹篮来到沈家。华婶说,小姐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里,请他直接上楼去。
起居室的门开着,但一眼看去并不见人影。子安正在蹰躇,只听里间传出凡姝的声音:
“子安,快进来。”
子安走进去,推开起居室连着卧室的门,只见凡姝穿着白绸睡衣,戴着长到肘部的白纱手套,正斜卧在床上呢。
她今天没披面纱,长长的假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架着副大墨镜,再加上那个又宽又大的白口罩,几乎把烧伤的痕迹遮住了十分之八。乍一看虽然令人有不见庐山真面目之感,也颇能引人遥想,以为这是一个调皮而俊俏的女孩子。
子安打量着凡姝,有点犹豫地在门边站住了,他还从未进过未婚妻的卧室。
但凡姝已从床上坐起,她张开双臂,热切地呼唤:“子安……”
子安轻轻放下竹篮,走到宋边。凡姝一伸手,拉着他在床沿坐下,然后就扑到他的怀里:
“子安,我真想你……那天,在你家里,都在我不对。你要原谅我。“
子安心中一阵宽慰。瞧,她清醒的时候,还是通情达理的呵。她能主动认错,请求原谅,表明她还没有丧失反省的能力。这是个好开端。但愿一切从今天开始,他仍,再加上他今天带来的那条酷似小古怪的小狗,能帮助几姊回复到以前那样平静而柔美的心境,让他们和小古怪在一起时的偷快时光再现。
他轻轻拍着凡姝的背,温和地说:
“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不仅我原谅你,子玄、天姿不会再生你的气。”
“子安,哦,子安,你真好……”
凡姝更紧地偎在他的胸前。透过那件薄薄的羊毛衫,她真切地感到了子安那健壮坚实的胸肌。她的额头倚在子安下巴上,隔着口罩,仍能闻到一股男人的气息混杂着刮脸香皂的味道。
一团欲火忽地在凡妹体内腾腾升起。她觉得浑身燥热。猛地,她扯下白手套,用手抚摸着子安的脸。然后把子安的衬衫从腰际社出,双手伸进去,充满激情地摩拿着他光滑的脊背。
肌肤的接触使凡姝的欲火燃烧得愈来愈旺。她头脑发烫,浑身颤抖。忽然,她用那长得长短参差的指甲狠狠地掐着子安背部的皮肤,一边呻吟着渴求:
“子安,抱紧我,快吻我……”
当子安的皮肤被凡妹那长满红疤、粗糙不平的双手刚刚触摸到的时候,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随即一股凉意沿脊柱直爬上去,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他真想把凡姝从怀中推开。
凡姝的指甲掐得他脊背生疼。他感到似乎有凉凉的东西在背上往下流,不知是被掐出了血,还是由冷汗汇成。
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使辛子安痛苦得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然而,凡姝还在摇撼着他,要求他吻她。他无奈地俯下头去,用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不,不是这样!”凡妹尖声叫起来,她一把拉掉口罩:“吻我这儿,吻我的唇……”
哪里有什么唇?子安实在不敢看凡姝那张嘴。
“你不是说你最爱我的唇吗?你不是说过,它们会把你迷死吗?怎么,现在你连睁眼看看都不肯!”凡姝的声调又开始尖刻起来。
子安只得睁开眼。一看到面前的那张可怕的嘴,脑中马上闪现出原先那美如花瓣的红唇。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呕吐出来。
他终于用力推开凡姝,站起身,离开床边,背对凡姝站到窗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像你曾经说过,你会永远爱我,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看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背后传来凡姝冰冷而生硬的话语。
“凡姝,我需要点儿时间,让我慢慢适应你。”
子安低声说。他实在不愿再回顾,更不想重复刚才那一幕,于是他走过去,打开竹篮,对凡姝说:
“我今天给你带了样小礼物,你一定喜欢。”
凡姝已把口罩和手套重新戴好,仍坐在床上。子安从篮里把小狗抱起,走近凡姝:
“自从你告诉我,小古怪在失火那晚被烧死后,我一直想找一条跟它同样的小狗送给你。瞧,它多好玩。”子安~面把狗递给凡姝一面说,“小家伙,这就是你的女主人了,快摇摇尾巴……”
凡姝不言不语接过小狗。小狗在她臂弯里有点惴惴不安地动着。
凡姝穿上拖鞋,下床来,慢慢走到窗前。她推开窗户,忽地举手狠狠一抢,就把那条小狗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狞笑。
子安惊呆了。赶紧跑到窗口伸出头去看。凡姝却根本不往窗外看一眼,只是冷笑一声:
“你想让它来替你尽你该尽的责任?我需要的不是狗,而是你——辛子安!”
凡姝的行为使子安惊骇得血脉都凝固了,他顾不得同凡姝理论,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他从窗口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条可怜的小狗已脑浆进裂,直挺挺地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你……”子安指着凡姝,气得嘴唇发抖。半晌,才沉痛而愤倦地说,“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华婶走进来通报,宋桂生来了。现在楼下,要见小姐。”凡姝想了想说:
“叫他上楼来吧。”
她在白绸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缎子睡袍,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口罩和墨镜。
子安趁机起身告辞。
“不,”凡姝拉住他的衣袖,“你等着,我还有话和你说。我一会儿就把宋桂生打发走。”
“咯咯”的皮鞋声已经传来,子安只得勉强坐下。他的心绪已被凡姝刚才的暴庚行为搞得坏透,这种时候,实在不想不见到宋桂生之流的人。
凡姝走到外间起居室去接待宋桂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没把卧室通起居室的门关严,就让它隙开一条缝。好在起居室里的客人不会想到卧室里还有人,也不可能看到什么。
宋桂生与凡姝的谈笑声从起居室里传来。听起来,气氛融洽而亲热。然而,现在这已激不起子安一丁点儿的醋意。
“桂生,想吻吻我吗?”是凡姝在半开玩笑半撒娇地发问。并且,故意要让子安听见,凡姝这句话说得很清晰。
听不清宋桂生回答了一句什么,只听得凡妹一阵“咯咯”的浪笑。不一会儿,真的传来了接吻声以及凡蛛发出的那种获得快感时的轻轻呻吟声。
子安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屈辱的眼泪在他眼眶里直打转,要不是外间坐着宋桂生,他真想冲出房间,永远离开这个现在变得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
突然,宋桂生“啊哟”一声大叫,紧接着传来“啪、啪”两声清脆的打耳光的声音。
“你这个不要脸的,想到我这儿来揩油吗!”
凡姝的声音重又变得冷酷而尖利。
“是你自己要我这样的。”宋桂生口齿不清地申辩显然是因为用手捂着嘴的缘故。
蓦地,起居室通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凡姝站在门边,睡泡已不在身上,白绸睡衣的衣领大敞着,她右手直指一时来不及躲闪的辛子安,几乎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吼道:
“看,我的未婚夫坐在这儿,我会叫你在我身上动手动脚!”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了。
子安只见宋桂生的唇上正淌着血,看来是刚才接吻时被凡姝咬了一口,而两边脸上的指爪印也十分清晰,那是挨了耳光的记录。
一见辛子安果然坐在里面,宋桂生顿时又羞又恼,又无时奈何。他捂着脸颊,也顾不得擦一擦唇上的血迹,气急败坏地指着凡姝,悻悻地骂道;
“你这个没人要的丑八怪!魔鬼!不害臊的疯子!我这一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凡姝不甘示弱地两手叉腰向他逼近一步,宋桂生突然像;胜了气的皮球一般萎缩了,连连向后倒退,然后一转身,像避鬼似地奔下楼去了。
凡姝仰天大笑,直笑得捂住肚子弯下腰去。
辛子安忍无可忍,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但凡蛛刀切似地收住了笑,横身在门边拦住子安。
她悲悲切切地叫了声“子安”,就扑到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
“子安,我们马上结婚吧。你做了我的丈夫,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说我没人要了。”
凡姝直截了当地提到结婚,子安岂能不理不睬一走了之!
他强忍着心头的不快和腻味,把凡姝扶到起居室沙发上坐下,拿起扔在那儿的睡袍说:“你先把衣服穿好。”然后,他自己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凡妹,订婚时不是约定好的吗?一年以后才考虑结婚,现在不是还早着吗?” “子安,你难道看不出我有多么爱你!为了你,我都快要发疯了!”凡姝一把捏住子安的手,“你不肯好好吻我,我只能把宋桂生想象成是你……”
世上竟有如此的逻辑,而且竟能情不知耻地说出口!
辛子安对这些实在是连生气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就那样木然地坐着,魂灵儿出了窍似的。
“子安,我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我要马上成为你的妻子。”
凡姝使劲地摇撼着辛子安的胳膊,把脸贴到他的胸脯上。
现在,辛子安可不敢再轻易许诺她什么了。她哪还有一点儿像当初的楚楚呢!
“就是结婚了,”他把凡姝扶正坐好咱己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语调冷漠地说,“我们也不可能一分钟都不离开,我还有自己的工作。”
“我已和爸爸说好了。等我们一结婚,他就把宏泰企业交一部分给你管。你呀,只要坐在家里,签签文书就成。再不要到那个蹩脚的建筑公司,更不必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去了。”
“凡姝,我想你不会忘记,我们早说好的:即使结了婚,也决不要你父亲的任何财产,而要靠我的收人生活。”
辛子安说得很郑重,很严肃。这些天来,他听到一些风声。那些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认为他倘不是看中沈效辕的亿万家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维持这个婚约的。现在沈凡逮捕这么说,他当然不得不重申前言,表示斩截的反对。
“不,我不答应!”凡姝高声叫起来,“爸爸的财产应该由我们来继承。”
“你怎么啦?”辛子安心想,怎么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变了呢,连红口白牙当面说好,一致同意的事,她也要翻悔?“当初,你不是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吗?”
“现在不同了!我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再没有财产做保证,我在生活中会缺乏安全感。”凡妹说得振振有词,“在这一点上,我绝不会对你让步!”
“那我得把话说清楚,凡姝,”子安站起身来,正色道,“如果你非要坚持继承你父亲的财产,我们的婚约就只有解除。”说完,他就朝门口走去。
“你——”凡姝从沙发上腾地跳了起来,“你倒找到了一个甩掉我的好借口!你这个不讲信义的伪君子!”
她顺手操起茶几上一只花瓶,狠狠地往子安的身上砸去。
幸而距离较远,子安又避得快,花瓶没砸着人,“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气呼呼的凡姝凶神恶煞般侧身站着,她那愤怒的咬牙声,透过口罩传了出来。
子安不想再和她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出门,随手把门一带。他听到,在身后,茶杯、茶盘砸在门上的声音,叮叮悄悄地响成了一片,夹杂着凡姝发疯似的狂叫:
“辛子安,你等着瞧,我沈凡姝一定要和你结婚,你休想躲开我!”
沈效辕独自坐在他自己那间宽敞的大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时间不早了,天色逐渐暗下来。他在沙发里埋得那样深,如果不是不断袅袅升起的烟雾和那一闪一闪的红光,猛一看不会想到这房间里有人。
一排落地玻璃窗几乎占满了整堵墙,窗帘没有拉上,因此沈效辕从窗户望出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的上海滩。这个东方最大的都市,已经开始了它的夜生活。到处是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到处是明亮的灯火。汽车喇叭声、电车叮叮哨哨的铃声、闹市上各种嘈杂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夜幕逐渐降临而减轻,依然透过窗户钻进来。
沈效辕悄没声地坐着,他并没有睡着,他的头有时动一动,窗外射来的霓虹灯光便在他的眼镜片上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