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
栖云谷披上镶了月光的轻纱,奇花异草,暗香阵阵;飞瀑映月,水声潺潺。
虞胜雪一袭白衫,玉立冷泉池畔,池面落英缤纷。
“师父,原来你在这里。”
白云痕在冷泉的另一边,她灵巧一跃,可是池面太宽,无法一跃而过,眼见就要落入池心。
“小心点。”
虞胜雪略惊,衣袖一挥,待要出手,白云痕足尖轻踏池中一叶,再次跃起,稳稳立在虞胜雪身旁。
“你真是顽皮。”虞胜雪合起摺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师父,我的轻功进步了对不?”仰着头,她撩起一小撮长发,娇憨笑道。
“运点劲试试。”
虞胜雪伸出手来,白云痕一只小手用力握住他浑厚温热的手掌,虞胜雪眉心一蹙,显是十分不满意。
“你这孩子,聪明有余,却……”虞胜雪放开手道:“是不是又偷懒,没在冰玉上练功?”
“师父说过,咱们这派功夫以巧胜,而不以力胜,练那么强的内力做啥?”她骄纵的为自己辩解。
“你说这蜻蜓够巧了,它点在你身上,能有什么作用。”他沉着声,温和的说。
“可是师父……那里好冷。”白云痕转而委屈央求。
“你怕苦?等到你有一天技不如人,受到欺辱,那时更苦。”虞胜雪道。他说话不疾不徐,如松风拂动。
“好好好,徒儿明天就去,每天坐它三个时辰。”她赌气说道。
“嗯。”虞胜雪唇角一抿,撩开衣摆,在池边石椅上坐下。“再偷懒,师父会罚你。”
“是,师父……”白云痕打了一个夸张的大呵欠。
“困了?”
她立在一旁吸着嘴,点点头。
虞胜雪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怜爱的拍着她的肩。
“云儿几岁了?”
“七岁。”
七岁?这么大了。他将她放在石椅上,自己却站了起来。
“明天让踏月带你出谷去添些东西。”
“我们一起去嘛!”
在他身后,她虔诚的仰望着他。池里雾气氤氲,可虞胜雪的沉默让她更难捉摸。对白云痕来说,他虽然近在咫尺,却遥远得像谷顶那株苍绿青松。
虞胜雪无言。此时晚风拂来,衣袂飘飘。
为什么师父总是不笑呢?很久以前师父常笑的,她记得那时曾经有个师娘,但是现在只有他们俩了。他是她一个人的师父,她一个人的。
“师父,为什么你从来不出谷?外面可好玩儿呢!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恶人当街打他老婆,逐星、踏月可威风了,一掌把他打得吐血,还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打老婆……”
她兴致盎然,不过虞胜雪对这件行侠仗义的事儿并没有兴趣。
“你想出谷去?我让逐星、踏月跟着你,他们能照顾你,也能保护你。”他悠然说道,疼爱她的心意是内敛而不外现的。
“不,师父不出去,我也不出去,我要一直和师父在一起。”她娇蛮喊道,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摇。
虞胜雪仍是无言,耳里却回荡着白云痕方才的话——外面的世界可好玩儿了……
“师父……”
“云儿,”他望着天上白月,幽幽说道:“如果有一天,师父不在了,你记得——出谷去,不要留在这里。”
情寒胜雪 人断如鸿
风起六月,沙扬大漠,窒闷的黄昏时分,烈日不肯收敛它的灼人热气,路旁的孤树只好垂下叶子,无助的叹息。
荒道上,拖着车子的瘦马有气无力,终至停止,不再前行。
“好哥儿们,再撑一会儿吧!栖云谷就在前面了。”
驾车的叫髯男子连连扯动缰绳,烈焰与内心的焦急使他皱着眉头,汗水沾着沙尘,糊了他一脸。身后的车帘掀开,一位年轻妇人探出头来,她面容苍白,神情憔悴。
“怎么了?”
“马儿累了。”
“也难为它了,跑了几天的路。”
正说着,车内一阵孩童呻吟,妇人转身进车内,只听得她柔声说道:“好乖好乖,爹爹带我们去找大夫……敏儿忍一忍……”
叫髯男子不再迟疑,当下解开缰绳,驱走瘦马,拉起车子跑了几步,随即提足其气,跨步如飞。霎时,车子向前疾驰,迅如飙风。
虬髯玄鹰,果非浪得虚名。
第一章
栖云谷内——
“先生您看,这对子写得如何?”放下笔,白云痕小心的端起刚写好的一张字。
幽静的书房外飞瀑潺潺,幽香阵阵,偶尔路过几只雀鸟,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书房是虞胜雪的,白云痕是他的关门弟子,自然也和他一样好读诗书。
一旁坐在桌前埋首书中的白须老者,恭恭敬敬的立起身来,接过白云痕手中的纸,只见笔迹娟秀,墨痕未干——
苍松留云伫,
飞瀑引恨还。
老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苍松留云伫”此句意象倒好,可是这“飞瀑引恨还”却嫌凄然了……他正要开口点评,一位年轻少妇跨进书房来。
“姑娘……”
白云痕微微侧首,那年轻少妇走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话。
“你真是多事。”白云痕蛾眉一沉,那年轻少妇退了两步,欠身不语。“先敬茶吧,我一会儿就来。”
“是。”年轻少妇简短答道,随即退下。
白云痕转向白须老者,欠身道:“先生稍坐,云儿去去就来。”
白须老者也是折腰回礼,白云痕随即移步前往大厅。隔着厅中的云母屏风,她朗声开口问道:
“是谁要见我?”
“谷主,是我……”
虬髯玄鹰沈半残原本坐在厅中木椅上,听见谷主来到,很快的站起来抱拳致意,声音里有几分敬畏、戒惧。方才的年轻少妇除了送上凉茶,也送来清水,玄鹰和他的妻子洗去了仆仆风尘,却洗不掉焦急。
“嗯?”白云痕对这声音甚是陌生。
“虞大哥,别来可好?”
说话的是沈半残的妻子,她将怀里抱着的孩子小心的放在椅子上,随后急切的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虞大哥?白云痕敛眉寻思:显然来人找的是师父虞胜雪,但栖云谷与外界向来无涉,会是谁呢?
“什么事?”
“请你救救孩子吧……”
“孩子?”
“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可是……这是我们的孩子,请你一定要救救她。”她哀愁的说,两行清泪滑落下来。“我们的孩子?你是寒素清!”白云痕大惊,也大悟。
“你不是虞胜雪!”沈半残喊道。
“哼!我从没说过我是虞胜雪,你要见的是谷主,而我就是谷主。”白云痕从屏风后面闪身而出,倨傲的站在厅上看着这两个人,寒着脸。“亏你称他大哥,竟然连他的声音也认不出来,而你还曾经是他的妻子!”
“你是当年的小云儿……”寒素清恍然。
她看来憔悴苍老,早就失去了当年的美貌,想必这些年来历经了不少风霜,不过白云痕并没有心思同情她。
“看来你是把这里全给忘了。”她冷淡的说。
“是啊,十年了……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云儿一定也长大了。”寒素清喃喃自语,忽然又问:“虞大哥呢?”
“他已经辞世好几年了。因为好友、妻子的背叛,让他郁郁寡欢,在他生前的最后几年,他从没笑过。”她神色愀然。
“是我对不起他……”
寒素清退了两步,几乎站不住,沈半残自身后稳稳扶住了她。
“他……有没有说什么?”她满脸泪痕,困难问道。
她冷笑一声。
“你不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她是不配知道虞大哥说了什么,不配知道所有有关虞大哥的事情。当年虬髯玄鹰受人之托前来行刺,却与虞胜雪惺惺相惜,结成异姓兄弟,就连她也为他的爽朗豪迈所吸引,竟然在玄鹰要离开之时,不顾一切与他私奔出谷。为担心虞胜雪追逼,他们隐姓埋名,躬耕为生,而玄鹰也因为夺兄所爱,心中有愧,改名半残。
厅中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低低呻吟起来,寒素清从自责、愧疚的深渊暂时清醒,她走到孩子身边,对她的病痛一筹莫展。
“云儿……请你救救她,如果虞大哥在世,他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寒素清着急道。
“师父早逝,还没来得及教我医术。”她冷然说道。
师父答应过要教她医术的……当年她在床边哭着要求师父别死,哪里知道生死由命不由人呢!
“云儿……求你,她是虞大哥的孩子……”
“你怀了师父的孩子,居然还背叛他,”白云痕严厉的瞪着她。
玄鹰沈半残上前抱拳一揖,诚意说道:“云儿姑娘,对不起虞大哥的人是我,孩子是无辜的,请你高抬贵手,给她一条生路。”
“你这么说,倒像是我害了她。”白云痕冷笑道。
“云儿姑娘,见死不救,与加害何异!”沈半残沉着声,义正辞严。
“好个见死不救与加害何异!”她好整以暇的在厅上那张气派的椅子上落坐,斜睨着他。“白云痕就偏偏见死不救,你待如何?”
玄鹰为之语塞,寒素清急急上前来。
“云儿,虞大哥的孩子本来是一对双胞胎,可是黄河水患刚过,流行起了传染病,另一个孩子没能撑到这里……现在就只剩下她了……云儿,你看在虞大哥的面上,救救她吧……”寒素清哭着央求。
白云痕柳眉一沉,半晌不说话。
寂阕的大厅忽然响起一串爽朗的笑谈,随着声音靠近,一个俊逸的男子从偏门走进来,嘴里犹嘻嘻哈哈说个不停!
“哎呀呀,栖云谷可有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客人是谁啊……玄鹰啊!你好你好,真是久违了,还有‘嫂夫人’,怎么有空来呢?还有个孩子……我叫逐星,你好啊……”
他一串话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一面走到云痕身边,一屁股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笑道:
“谷主,你有客人,小弟我打扰了没有啊?”
“逐星大哥,好几天不见,你去了哪儿?”白云痕笑道。“踏月姐姐可生气了,待会儿有得你受。”
逐星和踏月原本是虞胜雪的随侍,虞胜雪待之如手足,白云痕自然也以长辈相称。虞胜雪死后,白云痕不要他们随侍了,逐星也就回复了自然本性,四处游山玩水,不过他心里仍然敬白云痕是谷主,也自认永远是白云痕的亲人。
而踏月本性忠良,不肯离开,她像个大姐似的照顾云痕起居;云痕喜读诗书,踏月便到城里抓了个年高德邵的教书先生,把他给吓得半死,可是云痕很快的放他走了,然后再由踏月以丰厚的束修延请他每一段时间就到谷内来。老先生面对这样率性逞意的江湖中人,哪里敢说个“不”字。
“没关系,没关系,吃不了我兜着走就是了。”
“还想走,椅子没坐热呢!”
“对了,他们来有什么事儿啊?”
寒素清见白云痕和逐星亲近,便转而向他求情。
“逐星,孩子病了……”
“喔,我懂了,来求医的。放心放心,云儿姑娘医术高明,你是找对人了!”
自从虞胜雪去世之后,无欲无求的山谷生活使白云痕潜心研读医学、武术,虞胜雪留下来的医书、秘答,她早已娴熟。
“逐星老弟,请你代为美言,求云姑娘出手相救。”
“云儿姑娘秉性善良,她一定会医那孩子的。”逐星拿出摺扇,若无其事的煽着。
“逐星大哥!”
白云痕看着他,有些责备意味,逐星倒是一脸轻松。
“孩子是无辜的嘛……你看她,你看她,”逐星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走下来,站在那孩子前。“也不过比你小了三、四岁,可哪有你这么肤若白玉、晶莹剔透的……她面色灰黄,瘦不拉叽,再不医就要死啦!”
白云痕原本也是要救她的,只不过一开始把话说满,不好转折,这会儿逐星来了,正好给她铺了条台阶下。
“好吧,不过我有条件。”
“好啦好啦,小云儿答应了,条件你们慢慢谈,我走先,我要看看踏月给我准备什么好吃的。”
玄鹰二人感激的看着逐星一阵风似的离开。
白云痕踱回厅上大椅前。少了逐星,她又回复了原来难以亲近的冷漠样貌。
“我可以救她……一条命,一个条件。”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做到。”玄鹰慨然答允。
“你只需要答应,做不到,我能代劳。”白云痕笑道。
“这……”
“你怕什么?就算要你一条命,也不过碗大的疤。”
说着,白云痕轻笑,寒素清却是打心底害怕起来。
“你……该不会……”要沈哥自刎以谢罪!这话她只敢想,可不敢说出来。
“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栖云谷不设防,只要你进得来、出得去,谷内各种珍奇药草任君求取。不过,别忘了,这些奇花异草能是救命仙丹,也能是穿肠毒药,就像你们现在喝的茶。”
“你……”玄鹰大惊。
白云痕冷笑道:
“放心,闻到厅内的花香没有?它正是解药,当然,如果只闻到花香,没喝过我的茶,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也会神衰气殆而亡。”
这也就是为什么栖云谷向来神秘的原因了。近年来,常有武林高手莫名其妙的死去,听说死者有同样的症状,却查不出病因,他们惟一的共同点是曾经上过栖云谷。然而,那些上过栖云谷却还没死的人的说法却是——栖云谷内空无一人。
沈半残惊讶的看着白云痕。眼前这位美目盼兮的小姑娘,她不过才十三、四岁吧,常年与世隔离,使她出落得秀美绝俗,却为什么会这么冷酷?他曾经遇过最难缠的女人,可以算是北漠的欧阳雁,可是她是个年近四十的老女人,而白云痕未经世故,竟然比她刁钻古怪、难以捉摸。
“你可以考虑好了再来,不过,你的孩子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沈哥……”寒素清走到他身边,低声呼唤,似乎这样能让她的茫然有个方向。
“我答应你。”玄鹰决然道。
“爽快!”
白云痕柳眉一挑,步下台阶,将手按在那孩儿右腕上,调息了一会儿,凝神细诊,一会儿又换过左腕。
“这孩子脉象伏而无神,不过既然我答应要救,尽力便是。”
“她……你……”寒素清不放心。十三、四岁的小云儿真的有把握治好令群医束手的怪疾吗?
“不相信我可以现在就离开,另请高明。”
“不,我相信你,将虞大哥的孩子交给他的弟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寒素清道,却是认命的成分居多。
“跟我来吧。”
玄鹰沈半残小心抱起孩子,随着白云痕来到一处雅静的房间。
“什么时候开始医治她……”
“你们休息吧。”白云痕没有回答寒素清,只难以亲近的丢下这句话,便转头离开。
“别急,云姑娘已经答应救小敏,我们耐心等等吧。”玄鹰揽着她的肩,安慰道。
这里原是寒素清的房间,没想到经过十年,竟一点改变也没有。重新置身此地,玄鹰不禁感叹起来:素清就像空谷幽兰,这里才是最适合她的地方,她跟着他吃了这么多苦头,哪里还是当年的秀雅沉静的寒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