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先是一怔,随即答道:“既然如此,此番任务无法达成,在下回庄自请处分便是。”
“你要自请处分,那是你的事,不过我不能让老嬷嬷说我这惜欢姑娘是抢来的,可是我又没有二百两,想情商老不修老爷借一点……”青年唇角微扬,道:“自请处分时,别忘了把这档子事儿通报一声。”
“阁下哪门哪派,留下个万儿,将来路头遇上了,也好有个招呼。”那人恨道。
“招呼不必了,不过,倒也不怕你来寻衅,在下沈断鸿。”他唇角带笑,昂然说道。
那人率领门众离去,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散去。
李嬷嬷收起惊惶神色,很快的打圆场:“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这位公子真是青年英雄……”她呵呵笑着,走过去扶起一直无言的惜欢。“惜欢姑娘第一个客人一是这样俊朗不凡的人中之龙,真是她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断鸿不理会李嬷嬷的阿谀奉承,他跨步牵起惜欢的手,只觉得细滑绵密。
“姑娘受惊了。”
惜欢仍是低着头,听到沈断鸿出言安抚,也只是微微一福。
“公子,现在要休息吗?”李嬷嬷涎着脸问道。“不,我晚上再来。”他道,随即转向惜欢,从怀中拿出白帕包着的香橙丸子,塞在她手里,柔声说道:“这个给你。”
惜欢抬起头来,看到沈断鸿眼底温和的笑意,羞得又低下头。
“多谢公子。”
沈断鸿倨傲的向李妈妈吩咐道:“惜欢姑娘替我好生照顾着,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仔细你的皮。”
“是是是……”李嬷嬷只有惟惟诺诺的分儿。做生意最怕就是这种江湖中人,这位公子还算讲理了,上回来的那个几乎把店里砸了个稀烂,他们背后有人撑腰,官府也没法儿。
另一边的刘老爷人听说沈断鸿撂下话,急得不得了,年近五十的刘老爷硬是守着他的库房不肯出来。
“老爷,”园里的负责通报的小厮来敲门。“屠师父来了。”
只听得他隔着厚实门板高声说道:“来了?快请快请。”语毕,又觉得不妥。这里是他藏金银珠宝的库房,可不能让外人瞧见了。“等等……我去见他好了。”
门板掀开,刘峥驼着背走出来,他一身华服,身形却猥琐。他随着小厮步向前厅,厅上右首端坐着个黑脸大汉,刘峥一见到他,如遇天降神兵。“屠师父,你可来了。”
“老爷子,什么事这么急?”屠龙站起来,大声嚷道。
刘峥很快的把今天酒楼的事情说了一次,屠龙听了,拍桌大骂:
“他妈的!这小子不识字也不摸摸招牌,敢在咱们黑驼帮地盘上撒野,真是不知死活!”
“屠师父,我看那小子也不简单,他一出手就把钟师父给撂倒了。”刘峥道。
钟师父是刘峥请来的武师,专门教园子里的护院练功,他原本号称“拳打张三丰,脚踢苗人凤”,如今一下就给个小子摆平了,自认没脸待着,把差事辞掉,说要回乡种田去。
“哼!我可不像那只三脚猫。那小子不来便罢,他要是敢来,老子叫他三刀六眼!”
众人守到掌灯时分,仍不见沈断鸿前来,便渐渐松了戒心,以为那个叫沈断鸿的虚张声势。于是,一顿饭工夫不到,整个庄园鼾声大作,上下人等睡得东倒西歪,连园里的阿猫阿狗、树木花草也睡得连翻身都忘了——
* * *
梨香院内,沈断鸿依约前来。进房前,他先驱走小丫头,才轻轻推门而入。
“公子……”
惜欢原本静坐在床沿,一见沈断鸿,立刻站起身来,盈盈一福。
沈断鸿上前扶她在桌边坐下,桌上摆了小菜、刚烫好的酒,烛火旁还有今天给她的香橙丸子。
“不好吃吗?”沈断鸿柔声问道。
“不……”她摇摇头。“很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所以……舍不得吃完。”
一小段话说完,她也双颊绯红。眼前的人俊朗秀雅,对自己又百般温柔,她早就芳心可可。
沈断鸿自十四、五岁开始,就时常离开栖云谷到处闯荡,虽然不是尝遍了奇珍美味,但是幕天席地,随性所至,新鲜事儿倒也都玩遍了,现在听她这样说,直觉想到,她这样柔弱娇羞,在青楼之中一定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心中油然生起一阵怜惜。
“呃……你叫什么名字?”他忘记了。
“我叫惜欢。”
“惜欢,好名字!没想到在青楼之中,有人想得出这样好的名字,也有这样美的人……不须罗绮亦美,拂尽铅华尤香……”只可惜,一宵恩尽,问谁惜欢?
惜欢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感慨,只是听他用这么文雅的词句夸奖自己,心里高兴,复又看他温文儒雅、出口成章,今天在大厅上却是那副泼皮样儿,不觉发笑。她这一笑,竟把沈断鸿笑得心荡神驰。
“我等不及想看看你……究竟有多美……”
惜欢又惊又羞,站起来退了几步,沈断鸿拦腰抱住她,取下她头上的发簪,又黑又亮的发浪流泻开来——
沈断鸿反手一道掌风熄了烛火,黑暗中的惜欢一声惊呼:
“啊!原来你是……”
话没说完便被堵住了。一会儿,低低的娇吟由香帐里传出——
第三章
惜欢依依不舍的服侍沈断鸿整理衣装。他是这么有趣、这么温柔,他比男人还更像男人;狠心将她卖入青楼的父亲,还有这里的保镖,除了打骂之外,就从来没有善待过她。
他什么时候再来?梨香院是快活的地方,会不会他踏出房门之后就忘了她……
“公子……”
“ ,你昨儿夜里喊我什么?”沈断鸿拦住惜欢的话,将她揽在怀里,笑道。
“……断鸿,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她红着脸说道。
“你放心,我回栖云谷看我师父,很快会再来。”
“栖云谷?”
“是啊,那是个很美的地方,我下次来替你赎身,带你到那里去玩儿。李嬷嬷那里我会告诉她,不许再让你接客。”沈断鸿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这给你,要什么、缺什么,叫小丫头去替你买。”
惜欢摇摇头,眼里尽是盈盈柔情。
“我用不到钱,我只希望你快点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沈断鸿将金子放在她手心,替她握紧。“这个你留着,至少可以买香橙丸子啊!”
* * *
一个黑脸大汉带着一些人到梨香院,一进门就翻桌倒椅,老鸽子急得在一旁跺脚。平时她养的打手只敢欺侮弱小,遇到像屠龙这样的凶猛大汉,只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吭。
“别这样啊……大爷行行好,有话慢慢说嘛!我还要做生意啊……”
“你敢得罪刘老爷,敢得罪黑驼帮,还想好好做生意!”屠龙一下掀翻了一张桌子,大喝道。
“那不关我的事儿啊,!是那个叫沈断鸿的小子,你们怎么不去找他算帐啊?”
“找不到他,到这儿来找惜欢也是一样的。这个贱人,把她叫出来!”
“叫惜欢!”李嬷嬷吓得张口结舌。这下可好了,沈断鸿临去之前吩咐过要好生照顾着惜欢,这两边都得罪不起啊!
“你不去,我自己去,不过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进去以后,我见一间拆一间!”屠龙瞪着一双铜铃眼大喝。
“好好好……”李嬷嬷吓得魂都飞了,转向一直缩在她身后的保镖头儿,说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惜欢找来啊!”
高头大马的保镖头儿很快的拖着惜欢到厅中。
惜欢不明所以,一路叫着:“什么事?什么事?你慢一点儿。”
到了厅中,保镖头儿毫不怜惜的把她摔在地上。
“告诉我,那个叫沈断鸿的在哪里?”屠龙大喝道。
“我……我不知道……”
一身腊梅色衣装的惜欢吓得不住发抖,赶紧站起来。
“哎呀,你要是知道他在哪儿就快说吧,否则等屠大爷把店给拆了,姐妹们都要喝西北风了。”李嬷嬷在一旁帮着问供。
“我……真的不知道。”她摇摇头。知道了也不能说啊!
屠龙没耐性再问,想到沈断鸿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竟然在他面前把刘峥的库房给搬空,让他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一肚子恶气没处发,他走过去,照惜欢脸上就是一个耳聒子。
这一下打得惜欢眼冒金星,白净的脸上烙着五个烫红的手指印,眼泪也止不住的仓皇跌落。
“都是你这死婆娘,把她带进去!”
四、五个大汉哄然答应,一拥而上把她架起来。
“不要!嬷嬷救我……”惜欢惨白着一张脸颤声喊道,哀求的看着李嬷嬷。
可是李嬷嬷哪里敢再说话,眼睁睁看这几个人把惜欢架进去——
惜欢真希望自己现在就死掉,几条粗壮的手臂把她紧箍得几乎无法呼吸……
看来这一劫是逃不过了。
断鸿,你在哪里?
* * *
忆雪楼内隐隐听得见楼外飞瀑潺潺、鸟鸣嘤嘤,白云痕放下书本,起身踱至窗边。
一只七彩雀鸟停在窗台,它也熟悉这里的安详恬静、与世无争,好整以暇的张望、啁啾。白云痕随手摘下盆景里的一根草逗弄着它,鸟儿振翅飞去,白云痕一时兴起,跃出窗扉,飞身而下,一袭白衫轻若飘云。足尖刚刚落地,一股剑气即自后破空击来。
白云痕侧身避开剑气,双足再次跃起,听到身后的人跟上,随即凌空一翻,轻喝道:“小心!”三枚蝴蝶扣应声击出。她抓着树枝,借着树枝弹力,跃至树上,茂密的树叶遮住了视线,只听得铛铛铛的三声响,显是来人横剑格开。
紧接着又是一招绵密凌厉的剑气袭来,白云痕空手应敌,不敢躁进,与来人在树上对了数招之后,旋身而下,刷刷刷的,落叶也随之纷纷而下。
眼儿落叶翩然,白云痕唇露巧笑,袖间花绫霍地出手,竟将纷纷落叶和瀑布的水滴卷起,朝来人破空击去。
“流风回雪?!师父手下留情!”
听得一声大叫,白云痕劲收三分,一招“流风回雪”也不使完,原本攻势凌厉的落叶失了后劲,竟像天女散花般飘飘飞落。
“师父,你居然使‘流风回雪’打我,你看我的新衣服……”
沈断鸿还剑入鞘,横臂朝脸上抹掉碎叶子。他身上昂贵的青丝碧绸给落叶割得破破烂烂,不但弄得一身湿,破衣服上也沾了树叶、花瓣,样子非常狼狈。
“我才使了两分力呢!”白云痕忍着笑,在池边石椅上坐下来。“你又到哪里去玩儿了?野得不像话,居然来暗算我!”
“是啊,才使了两分力,不然我哪里还有命在。”沈断鸿笑道,顽皮的在白云痕椅旁的地上坐下来,撒娇的摇着她的手臂。“师父,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扇坠喂了‘绛萱’,而绛萱随着体温升高,香气挥散越远、越浓,你一活动发汗,我就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不认栽也不行,你的鼻子太灵了,逐星大哥就从来没发现我的身上有味道。”
“是啊,下次再行刺我,记得把扇坠先拿掉。你走吧。”
白云痕站起身来,沈断鸿只当她恼了。
“师父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
“谁说我生气来着,我要梳洗了。”忆雪楼边是白云痕独自活动的地方,她通常会在这水池里沐浴。当然,池里有块天然的冰玉,池水寒冷彻骨。
“我来帮你……你看我弄成这样,也该洗一洗了。”
沈断鸿扶着她,靠她非常非常近。
白云痕忽然心神一荡。她虽比断鸿长了几岁,但断鸿却长得比她高,也比她壮得多。因为时常跟着逐星到处闯荡,使他养成了和逐星一样幽默风趣的性格;他的眉宇之间英气凛凛,举手投足俊雅风流,身上的绛萱香草也是师父以前常用的,他和师父是这么的像……这么的像……
“你胡扯什么!”她强作镇定的嗔道。
看出她心中激荡,沈断鸿使坏的柔声笑道:
“踏月姐姐还不是常常帮你梳洗。”
“踏月自我小时候就照顾我了。”
“我也是从小就和你一起长大的啊!走啦,”他一面说,一面拉着她走进忆雪楼。“快别洗这冷泉了,那是练功用的。鸿儿去替你烧一缸热水,摘一些花瓣儿,让你舒舒服服洗个澡。”
白云痕舒适的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里,沈断鸿将兜在怀里的花瓣洒进浴池,然后在浴池边坐下来。脱掉了弄破的外袍,沈断鸿只穿着白净的中衣,他盘起白云痕的长发,拿水里沐浴的小巾擦拭她后背,并且不时轻轻替她按摩颈项。
沈断鸿的鼻息有意无意的时而吹在颈间,时而喷在耳后,白云痕平静的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骚动。
浴室里的雾气蒸腾,使她总是看不清楚;水声哗啦哗啦的在她脑里弄响了一个名字——那人……总是“云儿、云儿”的喊她,他的声音和他的抚触在这个时候结合起来……她眯着眼睛,有些不太确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罢了!她轻叹一声,合上双眼,不愿再去分辨……不愿再去分辨……
* * *
“师父,我们出谷去走走,好不好!”沈断鸿陪着白云痕坐在谷顶松下。这里白云痕很少来,今儿忽然想来坐坐,沈断鸿当她是在谷里闷得发慌,忽然这样提议。
“我不走。”她离开,谁陪着师父?
“只是去走走嘛,总归要回来的。外面好山好水,比栖云谷美的地方可多了,要是遇上了节庆,张灯结彩、歌舞百戏可热闹着呢!苏杭的林园非常美,可是西南沿海更美,如果你起个大清早,可以看见太阳从海里升上来……”沈断鸿道。
白云痕静静的听。尽管虞胜雪死后,她一颗心静如止水,但听到沈断鸿说到这么多有趣的事,仍不禁神往。
两人正说着,逐星和踏月双双出现。
“逐星大哥。”沈断鸿和白云痕见到总是风尘仆仆的逐星,尤其高兴。
“好小子,我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先回来……”他们两人是在淇水镇分散的。“这下你可出名了,整个淇水镇被你弄得人仰马翻。你把刘家的钱拿到哪里去了?”
“散给需要的人了。逐星大哥,原来那刘家和屠龙是一伙的。”沈断鸿道。
“嗯,这个我也发现了,刘家其实是黑驼帮的堂口,不过……只怕这屠龙咽不下这口气,也吃不了这个亏,他迟早会找上门来的。”逐星道,也在松下坐着。
他们两人平时携手闯荡江湖,倒也不特别行侠仗义,只是碰巧遇上屠龙逞凶,手段阴狠毒辣,才会插手干预。
“哼!谅他有九个胆,也不敢上栖云谷来。”沈断鸿冷哼道。
白云痕一听,笑了。师父刚去世时,她担心江湖中人上山求诊,谷里只有女子,易生枝节,因此种了许多稀奇珍草,以求自保,怎么也没想到楼云谷不涉世事,她也从不踏出谷去,却早已在江湖上得到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