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青阳心里一阵厌恶。大丈夫不言人是非,偏偏说这话的人却是他二哥。
“二哥!”夏侯青阳打断他的话,说道:“随你怎么说,我绝不会和云儿动手的。”语毕,当场拂袖而去。
* * *
“师父,你想去哪里?”
离开了鱼鸣庄,沈断鸿向附近人家买了匹马让白云痕坐,自己则替她牵着马,信步漫走。
夜深露重,满天的月光遍地洒下,连马蹄也踏得零落起来。两人互望了一眼,白云痕心里的惊像这到处散落的月光一样,零零落落的,毫无道理可言。鸿儿眼里有着陌生的寥落,那是因为惜欢吗?为什么她隐隐觉得嫉妒?
而心中矛盾的又岂只是白云痕呢?这一趟下山,两人各自都有奇遇,识得情是何物,便加深激荡、矛盾,栖云谷的沉静只留在栖云谷,出得谷来,外界的澎湃令他们两人都只能随波逐流。
“我知道,你还不想回谷里去,对不对?”
沈断鸿笑道:“师父,我的心事全躲不过你的琉璃心眼儿,既然咱们俩都来了,就一起到处游历游历,可好?”
“出得谷来,只得都听你的了。”白云痕道。她一向待在谷里,外面的世界,她哪里认得方向。
沈断鸿朗声笑了,说道:“好!那咱们俩就一路向南而去,游遍名山胜水。”语毕,他腾身跃起,稳稳坐在白云痕身后,拉起缰绳,策马疾驰而去。
轻纱似的月光里,仍听得马蹄踏踏,还有两人对语亲亲——
“你真的到过那么远的地方……”白云痕想起沈断鸿说过的江南风光。
“当然是真的,有一次啊……”
瓶惹相思 心痴难悟
白云痕和沈断鸿晓行夜宿的往南行了几天,一路相伴,两人或闲聊吟咏,或恣意取闹,甚是自得。这一日,两人玩得意兴难收,想趁夜里好风,走走也有另一种情调,于是错过了下榻的旅店。
此时,天空响了几声闷雷,闪电把黑墨似的夜空切开,透出一线光亮,让人忍不住的想往里瞧。白云痕仰头望着天。
“快下雨了?”
沈断鸿嗯了一声,抬眼望去,前面不远有一方红墙。
“我们到那儿去躲一躲。”
话还没说完,豆大的雨点泼辣的洒将下来,沈断鸿策马疾奔。来到红墙前,才知原来那是一间庙,也不及细看到底是什么庙,沈断鸿跃下马来,将马儿牵至廊下,摸黑找到了腊烛,点燃之后,四处查看了一回。
“师父,这庙倒还干净。”沈断鸿说毕,找了一些柴枝,生起火来,然后和白云痕并肩坐在火边。“今晚咱们恐怕要在这里过一夜了。”
“无妨的,我倒觉得好玩。”白云痕笑道。他二人一起长大,一起过了无数个日子,却从没有一起出过谷、一起露宿野地、一起并肩烤火。
屋外的大雨仍是兀自的下,庙里是他二人的低低笑语,红红的火光映在脸上,两人心里都是暖暖的亲密感。一直到了快二更天,沈断鸿在庙后找到了稻草,将一些铺在神桌上,一些铺在地上。“师父先休息吧,你睡上面,我睡地下,替你守着。”沈断鸿道。
“守着什么?”
“呃……可能会有大猫啊、黑熊的,我怕半夜里你被叨走了。”沈断鸿笑道。
“胡说,这里哪会有大猫。”白云痕也笑了。
“那也难保庙里不会有小猫啊、耗子的,我在这儿守着,要是什么人来扰了你的睡眠,定不饶他!”说着,他往那草堆上一躺。
白云痕跃上神桌,知道他是逗自己开心,想他这一路细心扶持,言谈举止之间莫不是疼惜、关怀,心中竟然荡起柔柔的眷恋。她闭上眼睛,想起在谷里的日子。
大雨哗啦哗啦的打在屋瓦上,朦胧之中,似是有人在说话——
姑娘,我们把她留下来吧……这孩子聪明伶利,从小就做男儿装扮,你看她是不是俊美不凡……
她自小多病,有个术士说这孩子原本该是男孩,如今投错了胎,只怕活不过十岁,做男孩装扮,或可渡过此劫……
第六章
睡梦里,白云痕感觉到身边有种熟悉的气息,她迷迷糊糊的喊了声“师父”,随即睁开眼睛——四周静悄悄、灰暗暗的,谁也没有……
屋外的雨早已不下了,借着月光,稍稍可以看见东西。沈断鸿并不在他原来睡着的草堆上。白云痕听见庙外隐隐有打斗声——是一个青年与一个佝偻老妇,两人正自酣战。
她站在廊下,听得那佝偻老妇叫道:“虞胜雪,想不到这么多年不见,你除了还是一张小白脸之外,功夫也一点进益都没有!”
“你这个讨厌的老太婆,到底想干什么?”
“我找了你十年了。十年前,绝群上了楼云谷,你知也不知?”
“那便如何?”
“哼!十年前他身受重伤,本想上楼云谷求治,你不治也就罢了,居然还动手毒死他!正巧你今天撞在老婆子手里,这笔帐咱们算一算吧!”
这段话说完,跟着是一阵掌风呼呼、剑气飕飕,白云痕站在廊下。那佝凄婆子她认得,是紫燕骤,而那青年……紫燕骤喊他“虞胜雪”!虞胜雪……
白云痕在月光下看着他,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疼起来。
那人是师父吗?不是吗?他的身形那么像,他的气势那么像,还有他所使的剑法——“螭龙飞梁”、“阳鸟爰翔”、“云翼绝岭”……这些都是他的独门剑法,也只有他能把这套剑法使得如此磊落超凡,叫那绵掌紫燕骝毫无招架之力。
师父在指导她剑法时,总是不苟言笑,他怕她以后技不如人,会受到欺辱;师父早就知道他不会一直陪在云儿身边,所以他留下了武书、医书,他知道云儿聪明,能自己学会,这些他似乎都知道了,那……那……他知不知道云儿很爱他,很爱他……
也许他知道,所以他不苟言笑,所以他很快的离开……
还是那一招“流风回雪”,他劲透剑身,周遭的落叶全让他的内力凝聚起来,在他身边兜了几转……
眼前是开满奇花异草的栖云谷,耳边有好多声音——
好云儿,居然能以花绫代剑……师父,别死,你答应过教我医术的……傻云儿,生死由命不由人啊……师父,你居然用“流风回雪”打我,你看我的新、衣服……
耳边听得一声劲喝,片片落英箭也似的破空疾射!
她猛地回过神来。
“鸿儿,不要杀她!”白云痕大叫一声,当下飞奔出去。
沈断鸿随即收劲,落花恰似飞雪翩翩,在紫燕骝身后徐徐飘下。
紫燕骝定定站在原地,身上伤痕累累,脸上也有多处沁着血。她惨然道:“没想到,我先后两次败在你们师徒俩手上,这招‘流风回雪’,当真无法可避!”
白云痕走过来,说道:“他不是我师父,他是我徒儿。”
她看着紫燕骝,心里碰碰撞撞的。
紫燕骝陡然变色,道:“原来……我连虞胜雪的徒孙也打不过,这仇是不用报了。”
“我师父……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一你说的绝群,其实是我毒死的,与我师父无关。”白云痕噙着泪。“你要杀,就杀我吧。”
“是你!”紫燕骝脸色一下发狠,抡起拳掌。此时她虽已受伤,但绵掌毒性非凡,若是白云痕毫不招架,她仍然有足够的气力置她于死地。
沈断鸿挺剑护在白云痕身前,端凝屹立。
“不许你碰她分毫!”
“鸿儿……”
白云痕待要再劝他退下,沈断鸿拦下她的话。
“只要有鸿儿在,任何人都不许动你分毫。”他断然说道,一双眼睛瞪着紫燕骝。“你要报仇可以,不过,必须先撂倒我。”
紫燕骝忽然仰天长笑,声音比夜鬼悲泣还要凄厉。和沈断鸿之战,胜负已分了,如果不是白云痕出声喝止,此刻她还有命在?她不是这对师徒的对手,而这青年更是青出于蓝……报仇有望吗?
她一口气笑到最后,竟是吞声无息,月光映照她丑陋的面容,沈断鸿不为所动,白云痕却深深一震,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仿佛看到她的悲伤,而她凄绝的悲伤竟是因着自己……
“报不了仇,我就下地狱去陪那老鬼罢了。”她慢慢的说完,倏地提起手掌,往自己天灵盖上击去。
“不!”白云痕的叫声和紫燕骝的动作同时发出。她冲上前去,但终因沈断鸿挡在她面前,让她慢了毫发之距。
白云痕抓住沈断鸿肩头,看着紫燕骝慢慢倒在地上,她跟着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不要……
月光下,花落,人亡。
沈断鸿扶起她,冷冷的道:“师父,绝群和紫燕骝这对夫妇,平素心狠手辣,不值得同情;绝群死得早还是好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死得早可以多活几年。”
白云痕惶惑的相心起了更多的事来,她抬起头看着沈断鸿,一向冷静、清明的脑子,此刻嗡嗡作响。
* * *
鱼鸣庄刚刚掌上了灯,凝翠轩前的花园月光掩映、枝叶扶疏,夏侯青阳独自站在廊下,手里握着翠绿瓷瓶。那是一种刻心的熟悉,白云痕的顾盼、笑语,似乎就装在这小瓶儿里,还有她临去之前的回眸一望……
那一眼……是有情,还是无情?
夜风无言拂来,倒是花木呱噪了一阵,它们真的懂什么吗?
“公子,夜里凉,进去休息吧。”是夏侯青阳的贴身丫头鸣玉。
夏侯青阳微微一怔,说道:
“不妨,我略站站。”
“公子在想什么?”鸣玉问。公子失神了,居然没发觉有人靠近。
“没什么。”
鸣玉瞥见他手心里的瓷瓶,复又望望他远不可及的侧影,心中一柔,于是幽幽说道:“多情只有廊前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这原是前人张泌的七绝,鸣玉信手拈来,将原句的“春庭”换成了“廊前”,更合斯人斯景。
“好丫头,敢来揣测主子的心思,”夏侯青阳转过脸来,笑道:“小心了,自古以来,因智入罪者众矣。”
“会因智入罪,只因所事非人,或者不够了解所事之人。”鸣玉慧黠笑道,笑得有点有恃无恐。
“这么说,你很了解我喽?那你倒是说说看,我现在想些什么。”夏侯青阳怡然笑道。当初他会把鸣玉留在身边,就是看上她聪明、话少,却总是能在需要的时候,说上那么一、两句直探人心的话。
“公子想的什么,都捏在手里了。”鸣玉道。
夏侯青阳心上一震,缓缓低下头来,手里的瓷瓶早就握得发热了。
“我该怎么做……”
伶利的鸣玉这次并不再接话。
明月挂在远方,沉静的把它身边的云也照得莹莹发亮,忽然砰的一声,灿灿的烟火喧宾夺主的在夜空绽放,夏侯青阳机伶的抬起头,红、黄、蓝三色烟火在天上开了一朵花。
“是帮内的信号。”夏侯青阳沉吟。“又有什么事?”
“三公子。”一个黑色劲装的仆丁疾行而来,抱拳说道:“黑煞求见。”
“黑煞!他来干什么?”这人从不下山的。
夏侯青阳心下狐疑,仍移步前往大厅,黑头黑脸的山黑煞原本坐着,一见夏侯青阳,立时起身一揖。
“三公子。”
“请坐。”夏侯青阳也是一揖。“黑前辈怎么忽然来了?”
“二公子广发召集令,要捉拿沈断鸿,小黑闻讯赶来,听说二公子、三公子在鱼鸣庄,所以特地前来拜会。”他回坐,朗声说道。
夏侯青阳一怔。他绝没想到为了杀沈断鸿,二哥居然动用帮内的召集令!方才那正是帮众聚集的信号,想是二哥撒下了天罗地网,务必置云儿师徒于死地了。可是白云痕武功了得,她的徒儿也绝非泛泛,这召集令一发,众人受了重金吸引,一窝蜂的追击,除了增加他二人的凶险之外,恐怕也会徒增死伤。
夏侯青阳决定先将山黑煞打发走,于是装模作样的跺足说道:
“哎呀!真没想到二哥这么冲动的发出召集令,这下可好了。”
“怎么了?这沈断鸿到底是什么角色,让二公子这么大费周章的?”山黑煞看着夏侯青阳的反应,以为另有隐情。
一旁的鸣玉走到山黑煞面前,比手画脚的说道:
“前辈有所不知,沈断鸿是白云痕的徒儿,白云痕又是我们家公子的救命恩人兼红粉知己……可是呢,二公子一气之下,就说要发召集令叫他好看……哎呀!总而言之,这是一场误会。前辈,你评评理,你说我们家二公子是不是太激动了!”
“原来是这样啊……”山黑煞一头雾水的望着夏侯青阳。
鸣玉则在山黑煞背后朝夏侯青阳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是啊是啊。”夏侯青阳忍着笑,接口说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不然我一定会劝他的。啥子事儿也没有,却闹了个满城风雨,还惊动了您老,一趟路这么远赶到这儿来,赶明儿我一定要他登门去给您赔礼。”
“ ,三公子太客气,赔礼就不必了,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山黑煞讪讪说道。
虽然夜里送客没个道理,但是夏侯青阳急着打发他走,免得让夏侯靖远回来了遇上,于是又说道:“您老赶着回去吗?我让鸣玉送你。鸣玉,你送送黑前辈。”
“是。”
鸣玉笑吟吟的起身进屋去。不一会儿,她拿来了一个包袱,亲手交给山黑煞,并朝他盈盈一福,道:“这里头是一些干粮还有盘缠,辛苦您了,改天鸣玉和三公子一起登门陪您喝两盅。”
山黑煞儿夏侯青阳甚是有礼,包袱也挺沉的,再加上鸣玉这么甜甜一笑,心里颇觉舒坦,说了些客套话之后,便让鸣玉送他出门。
“公子……”鸣玉回到大厅,见夏侯青阳神色有些凝重。
“你先去休息了吧。”他说道。
“是。”她向夏侯青阳盈盈一福,退出大厅,心里有些酸。虽然说她善解人意,但终究只是下人。
没一会儿,夏侯靖远回来了,当然他也听手下的人说了青阳把山黑煞打发走的事,正想去找青阳说清楚,一进大厅,夏侯青阳也正等着他。
“二哥,你发出召集令前深思过没有?寻常人根本不是云姑娘的对手,你知道这样做帮内会有多少无谓的死伤吗?”夏侯青阳一见他进来,开门见山的急急说道。
“沈断鸿他二人当天就连夜走了,我不这么做,根本找不到他。”夏侯靖远冷然解释道。“我只是广下耳目注意他二人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