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已经远远落在后面,脚下是笔直的柏油马路了。
风荷忍不住问:“早上你不是说还有一个精采节目吗?”
亦寒笑着说:“别急,五分钟内就可揭晓。来,这儿拐个弯。”
他们走上了一条小叉道,又拐进一条深深的小巷。
一幢黑漆大门的古旧住宅,门前一对小小的石狮子。静静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到了,这就是我的精采节目!”亦寒说着跳下了自行车。
从进入这条小巷起,风荷心中就有一丝不太舒服的疑惑:这是什么地方?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里现在成了我的私人别墅,里面有我最珍贵的收藏。我想带你参观一下。”亦寒兴冲冲地说。
“亦露,下次再进去吧,”风荷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推辞的话脱口而出。当她注意到亦寒失望的神色时,马上又解释道;“太晚回去,妈要着急了。”
亦寒看到风荷脸有倦色,不禁在心中自责:风荷这么一个娇柔的少女,怎能像你那样永不会疲倦?亦寒呵,和女孩子打交道你太没经验,太粗心了!
他把已掏出来的大门钥匙放回袋里,关切地问:
“回家还有不少路,你骑得动吗?我们去叫一辆出租车吧。”
“不用,我能骑得动,我喜欢骑车。”
他们很快退出那条巷子,骑车向市区进发。
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巳经是晚饭时分,孩子们一个也不回来,家里显得冷冷清清,季文玉心里很不痛快。
亦寒是早说好了的,今晚老同学聚会,不能回来吃饭。谁知刚才绣莲也从学院打来电话,说要准备考试,不但不回来吃饭,这两天都不回家来住了。
难道真让菊仙姐说对了?
几天前,她对文玉说起,绣莲最近心里有疙瘩,而且可能跟亦寒有关。
是啊,亦寒是不好,到龙华寺去玩,为什么不带绣莲?这两个孩子从小相处,就像自己跟文良哥一样,也算得是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如果能终成眷属,结成百年连理,那该多好!
文玉想到这里,不禁触动了自己的终生憾事。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文良哥,耽误了文良哥,也害苦了文良哥。他至今不肯结婚,而一心一意帮夏家做事,那真正的原因,只有文玉心里清楚。
可是,文玉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呢?看来只有把这遗憾和歉疚带到坟墓去了。如果人真有下一辈子,无论如何要好好报答文良哥。
说也奇怪,想到谁,谁就来。文良提了一大篓荔枝来了,说是让文玉他们尝尝鲜。
“哥,吃晚饭了吗?”
“没呐,我紧赶慢赶,就是想赶上你们的晚饭呀。亦寒,绣莲他们呢?”
“他们都有事,不回来。菊仙姐,他大舅来了,开饭吧。”文玉一面回答文良,一面向厨房招呼。
饭桌上,文良见文玉情绪不佳,忍不住关切地问长问短。
“文玉是在为孩子们操心哪,”菊仙对文良说.
“怎么?出什么事了?是亦寒还是绣莲?”文良一连三个问号,他一直很关心这两个孩子。
“就是他们两个的事呀,唉——”文玉接过话头,把自己的想法、目前两人的状况,以及菊仙的观察都叙述了一遍。
文良慢慢地喝着一杯黄酒,耐心地听着。
他没有儿子,这辈子也不打算再结婚,亦寒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因此在他感情深处,实际上把亦寒当作了儿子一般。他爱亦寒,一心一意希望他出人头地,家庭幸福。亦寒在事业上一帆风顺,他深感欣慰。亦寒和绣莲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他相信他们会成为美满的一对。他不止一次想过:但愿他们别像自己和文玉这样不幸。
所以,今天当他听到亦寒和绣莲之间生了隔阂,确实有点吃惊。
“菊仙姐,你是说,亦寒在外边有了人?”他问。
“这个么,我也说不清,”菊仙犹豫了一下,“我听绣莲讲过一次。”
“绣莲知道?”
菊仙点点头:“她说,她在医院看到过那个姑娘。”
“前几天,亦寒又跟那姑娘到龙华去玩了一整天,”文玉接口说,“还是绣莲给他们准备的吃食!”
文良默默不语,心想:好一个贤惠豁达的女子!
他问文玉:“你没跟亦寒谈谈?”
“你看,他忙得很,”文玉叹口气,“再说,就是问他,他会说吗?”
她很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主意,有心劲,任何事儿不到有绝对把握,他是不会讲的。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宇?家境如何?”
文玉摇摇头,菊仙也摇头。是啊,她们知道得太少了。
“好像听绣莲说,这姑娘姓叶,名字就不清楚了。”菊仙说得很没有把握。
“好吧,你们不要着急,过几天我跟亦寒谈谈,”文良安慰文玉。他想,这事儿得让手下人去摸摸情况。
“是啊。你是他大舅,你的话,他会听的,”文玉说着又给文良把酒斟满了。
“绣莲那头,文玉,你也跟她说说,别让她冷了心。她可是个好姑娘。”
“是啊,是啊,跟了我们那么多年,又知根知底的。”文玉边说边频频点头。
在夏亦寒热心安排下,叶令超定于今日住进广济医院特等病房。
在昨天的电话里,亦寒答应叶伯奇,今天到叶家来,和他们一起送令超去医院,再把令超的病况向主刀医生介绍一下。
刚过九点,亦寒走进叶家的客厅。他马上注意到风荷没在,这使他不免有点失望。
叶伯奇夫妇热情接待他。令超和他说,自己昨晚睡得不错,自我感觉一切良好。
佣人送上刚泡好的热茶。
正在这时,客厅通花园的纱门推开了,凤荷飘然而至。
夏亦寒只觉得这一瞬间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进来。他自己都不明白,平日不为一切所动的冷静到哪里去了?竟会如此兴奋激动!
风荷穿了件深色长袖衬衫,下身是浅黄底色的薄呢长裙,上面织着深咖啡、玫瑰红、墨绿等搭配和谐的五彩图案。那柔软而有光泽的黑发用玫瑰红的丝带松松地绾在脑后,手中捧着一大束鲜花。
她的出现,仿佛给客厅带来了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风,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现出欢欣的微笑。
叶令超已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迎了上去,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
”看你,让阿英去摘么!早晨园子里湿气重。”
“哟,不说声谢谢反倒凶我!这是准备插在你病房里的。”看看,为了这些花,人家的新鞋子都踩脏了。”
风荷娇娇嗔地说,一边提起裙子,露出脚上那双浅黄色的 轻便皮鞋。鞋尖上果真沾着点泥土。
“罚你,给我擦干净!”
令超听话地掏出手绢,就要俯下身去。
“和你开玩笑,我可不敢劳你的大驾。”风荷咯咯一笑,避过了身子。
“风荷,夏医生来了。”叶太太提醒女儿,该和客人打个招呼。
“在哪里?”风荷忙问。眼光在这宽大的客厅一扫,看到夏亦寒正端着茶杯,站在客厅的落地长窗帘旁。
她把捧着的鲜花往令超手中一塞。轻盈地朝窗前走来。在亦寒面前停住了脚步。
风荷娇靥绯红。嘴角含春,满腔的欣喜毫不掩饰地从那 双凝注着夏亦寒的妙目中流露出来。红唇微微一动,仿佛是叫了声“亦寒”。
阿英进屋来了,告诉叶伯奇说,医院来接病人的车子已经到了。
当伯奇招呼大家出门时,叶令超突然说:“等一等!”
他走到酒柜前,拿出一杯白兰地和两个酒杯,把酒斟满
后,递过一杯给亦寒说:
“夏医生,自从听了你的劝告,我就不喝酒了。不过,
今天是个例外,我要敬你一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必谢,这都是我该做的,”亦寒举起酒杯说,“这
杯酒还是让我祝你早日去尽病根,恢复健康!”
“好!”令超与亦寒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请答应
我,等我顺利通过手术回家后,正式宴请你一次,你一定要
来。”
令超显得有些激动,他凝视着手中的空酒杯,半晌,又
低声地、略带颤抖地说:
“当然,如果能有那么一天……”
伯奇夫妇和风荷都有些伤感。叶太太已偷偷地在用手绢
抹眼泪了。
“叶令超先生,我坚信,最多再过二、三个月,我就能参加你的宴会了。”
夏亦寒镇定沉稳的话语,终于使客厅里的人们重新转忧为喜。令超感激地放下酒杯,伸手拍拍夏亦寒的手臂,说:
“谢谢!”
“走吧,别让车于等久了。”伯奇说着,客气地用手势后夏亦寒先行。
其余的人也跟在后面,出了客厅。
风荷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去医院看望哥哥。她去时,不是带着鲜花,就是带着水果,或者按令超要求,带去他要看的书。
这段日子,令超解除了繁忙的公事,在医院接受一系列手术前检查。
准备主刀的刘医生刚从法国留学归来,虽已成功地做过几例心脏手术,毕竟经验不足,所以,医院对令超的手术前准备工作做得特别仔细。估计一系列化验、检查做下来,总得半月之久。
等待开刀犹如是在疗养。令超最快乐的是每天和风荷相对谈笑,海阔天空,漫无涯际,这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面对即将挨受的一刀,令超的心意很坚定。他对自己和医生都很有信心。每过一天,他就觉得向自己渴望的幸福近了一步。“哥,你真了不起!”风荷由衷地为他而自豪。
可是,这件事对于叶太太来说,就不一样了。
这些天来,她的心乱极了。虽然医生表现得很有把握,虽然丈夫百般慰解,虽然女儿天天从医院带来令超情绪安定、身体状况良好的消息,可是,要让一颗充满慈爱的母亲的心真正平静下来,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这毕竟是开膛剖心的大手术啊。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让那把锋利的手术刀去切开胸膛。
夜阑人静的时候,叶大大会悲观地认为,儿子这一去,也许竞永远回不来了。接着,她便会从他呀呀学语时的模样想起,一幕幕想下去。这样,零乱的思绪和滚滚的泪流,便会伴着她直到天明。
结果,住院的儿子精神百倍,情绪昂奋,在家的母亲却头晕身软,起不来床了。
夏亦寒应召来到叶家为叶太太看病。
他仔细询问了病情又做了检查,对围在叶太太床头的叶伯奇和风荷说:
“放心吧,叶太太没有病,只是心情过于紧张。血压有些偏高。”
“上帝保佑!”风荷在心中暗叫,流露着钦佩神色的眼光却凝注在亦寒身上。
亦寒又对叶伯奇说:
“太太有点儿虚弱,要尽量让她多吃些。我再开点儿镇静药,每晚临睡前吃一片,有助于睡眠。”
“夏医生,你的诊断太对了,”伯奇说,“因为令超手术在即,淑容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还要胡思乱想,”他俯身对妻子说:“夏医生的话你总该听吧。自己的身体也要当心么!”
“妈为哥哥住院开刀的事太操心了,”风荷轻声对亦寒说。
亦寒微微点头,对此,他是能够理解的。
“夏医生,令超开刀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啊!”叶太太这么说,既承认了亦寒刚才的诊断,又还忍不住再要叮咛几句。
“请放心,叶太太。我和广济医院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们的医德和作风都好,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轻易手术的。”
“真是麻烦你了。”叶伯奇代妻子说道。
“没什么。叶太太请安心静养,如还感到有什么不适,随时给我来电话。”夏亦寒站起身来,收拾起他的那个出诊皮包。
“夏医生,时间不早了,请留下让伯奇和风荷陪你便饭后再走。”叶太太忙从床上欠起身说道。
“不用,我该回家了。”夏亦寒提起皮包想走。
“不会让你走的,”伯奇索性上前,把亦寒手中的包拿了过去,“今天我去医院找了刘医生,关于开刀的一些具体事宜,还想和你商量一下。”
叶伯奇这么说,夏亦寒倒有些为难了。临离开医院时,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是绣莲接的,当时说好回家吃晚饭。绣莲还兴冲冲地说,要燉一锅栗子鸡等着他。
正当他不知如何拒绝叶伯奇的这一番好意时,风荷在旁柔声说:
“留下来吧,我还有一件小礼物要送给你。”
见夏亦寒有点吃惊,并表示拒绝地在摇手,她又说: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我自己的‘杰作’。”
叶伯奇哈哈笑了:“啊,对了,风荷,我说呢,你还没给夏医生……”
“爸,你先别说,”风荷赶紧打断他的话,又含笑对亦寒说:“请跟我来。”
没等亦寒答话,她已轻盈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亦寒不知要上哪儿,有点犹豫地呆立着。
“去吧,夏医生,”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轻声说:“风荷准是要你去看她的那些宝贝,只有亲密的朋友,才肯让人看呢。”
夏亦寒向叶伯奇夫妇微微一点头,跟在风荷身后走了出去。
这里叶泊奇夫妇不禁默默地相视了一眼,不用说话,他们都知道,对方跟自己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可怜的儿于,你的一番苦心,还不知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夏亦寒跟着风荷走上二楼她的卧室。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风荷的卧室,也是他除了绣莲闺房外,唯一踏进过的少女卧室。
风荷打开电灯,这一下,连一向沉稳持重的亦寒,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满房间的娃娃,有布做的,有木雕的,有草编的,有赛珞璐的,大的半人高,小的像大拇指,既有黑发黑眼的中国男孩女孩,也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小妞。
亦寒粗粗浏览一下,窗台上、装饰柜里、小书桌上,甚至沙发背上和床头,都摆满了。这儿整个就是个娃娃世界。
风荷静静地站在一边,好让亦寒带着惊讶的眼光尽情地饱览她的珍藏。
亦寒很快发现,这些娃娃们的服饰,都经过刻意地设计和缝制,几乎没有一个雷同,没有一个不独具特色。这使亦寒想起了他的辛德瑞拉,想起了风荷给她裁制的那套漂亮纱裙。他觉得,辛德瑞拉站在自己的书橱里,实在是受委屈了,她应该成为这个天地中的一员。
他一扭头,见风荷唇边挂着调皮的笑,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似乎正在欣赏他既惊讶又着迷的神情,夏亦寒故意双手一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唉!”
“为什么叹气?是什么惹得你不高兴?”单纯的风荷果然中计。
“我是叹息,你为什么没去当个服装设计师,你只要把这些娃娃的衣服放大,那就是上海滩最高雅、最漂亮的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