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如此!我真吓了一跳,以为你不喜欢他们。”
风荷拍拍胸口,两眼向上,舒了一口气。似乎夏亦寒是否喜欢她这些娃娃,关系十分重大似的。她沉吟了一下,又
说:
“我可不想当服装设计师。”
“为什么?这工作也需要天才。而你正是这方面的天才!”亦寒不禁热烈地辩论起米。
“我不能想象,我怎么能给那些陌生的、我对他们毫无感情的人去设计服装。”风荷说着,顺手抱起一个斜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大洋娃娃,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看娃娃的一头卷发,“他们却不同。”
她环视着屋里的娃娃,继续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孩子。我给他们起名宇,给他们讲故事,我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幸福的孩子都应该是漂漂亮亮的,不是吗?”
风荷沉浸在深深的柔情里。夏亦寒感动了,这是一个内心世界多么丰富、多么美好的姑娘呵,她的娃娃是美的,可她自己才是真善美的化身!
“你说要送我礼物,是不是要我在这许多娃娃中挑一个呢?”夏亦寒故意撩逗地说。
“不,这些娃娃我是不送的,”风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面把手中的娃娃放回原处。
“那好,还是我送你一个吧!”
“你送我一个?”
“辛德瑞拉,你要吗?”
“不,不要。灰姑娘终于找到了白马王子,我不能太残酷了!”风荷脱口而出。
亦寒听得懂,白马王子当然就是指的他自己了。他真想追问一句;难道我只是那个洋娃娃的白马王子?
但这时风荷已微微红了脸,仿佛已猜到他想问的话,她急忙说:
“我该去拿给你的礼物了。”
她走向靠窗放着的小书桌,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大大的夹子,走到亦寒身边。
“打开看看,”她把夹子递给亦寒。
亦寒坐到沙发上,翻开夹子。一声赞叹禁不住冲口而出:
“嗬,真美!”
几张黑色的剪影艺术地插放在浅粉色的硬纸底页上。亦寒很容易就辨认出,那个戴眼镜方方额头的是叶伯奇,那个线条优美柔和的女人是叶太太。还有叶令超,微仰着头,略显瘦削的脸上,最能凸现他气质的,是那个稍向前翘、秀气里透出刚毅的下巴。
亦寒惊喜地问:
“这些都是你的杰作,对吗?”
风荷点点头。
哦!这是怎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看她正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双手放在身后,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惶恐的笑意,仿佛是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女中学生,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美术天才!
风荷这种纯真的毫不做作的神情,使亦寒深受感动,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说不清是怜爱还是仰慕。他的心儿在砰砰跳动,双眼无法离开这使他眩惑的妙人儿。
风荷被亦寒灼热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了,玉靥一红,低下头去。
亦寒这才收回眼光,又信手翻过一页。
这一页的人都不认识,但那些轮廓鲜明、神采奕奕的侧影,竟都或多或少透露出各人的性格特征,有的高傲,有的庄重,有的似在浅笑,有的似在沉思。最有意思的是一位叼着烟斗的老者,微微昂着头,两眼朝天,望着袅袅上升的香烟,仿佛正陶醉在诗的幻想之中。
“这是……”亦寒指着他问。
“这是我的国文老师,他是一个作家。”风荷介绍道。
亦寒忍不住一把抓住风荷的手,盯着她的脸看,像在寻找着什么。
风荷那细细的整齐的牙齿轻咬着自己的红唇,娇声说:
“你怎么不看册子?在看什么呀?”
“风荷,风荷,你就是一本奇妙无比的画册。每翻开一页,就有光采夺目的东西令我迷惑,每‘读’一页,就能发现一个全新的你!我真不懂,你怎么会有那么敏锐的观察力,那么聪慧的头脑,那么灵巧的双手,那么特殊的悟性!”
夏亦寒由衷而倾心地说着,他的语言闸门被风荷作品的巨大魅力所开启,赞叹的话喷薄而出,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势。
谁不爱听别人的赞美!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更何况赞美她的,是自己衷心爱慕着的青年男子!
风荷几乎要被欣喜和满足的狂潮吞噬了。
她的脸由鲜红而变得发烫,她的呼吸加快而至于微微喘息。她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没有你自己的?”亦寒望着风荷的眼睛问,
“我多想要一张你自己的剪影!”
这后一句话,亦寒说得很轻,但却字字打进了风荷的心中。
风荷几乎要被这片柔情所融化,她神思如醉,用梦幻般的声音说:
“你再往下翻。”
亦寒又翻开了下一页,蓦地,他如遭电殛一般,整个身心为之震撼。
左右两边浅粉色底页上,插放着十几帧人像剪影,它们无一例外地全是夏亦寒的像……
亦寒看得呆了,心扉之间掠过一阵快乐的颤傈。
“你可以挑一张,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但亦寒并未抽动任何一张,只是轻柔地问:
“为什么……你要剪……这么多?”
风荷的秀目中像盛了酒似地流出醉意,用梦幻般的声音诉说着:
“我剪了一张又一张,可怎么剪也不满意。我的手不听话,总也剪不出我心中的你……”
亦寒被她那娇美甜脆的声音催眠了。他慢慢放下纸夹,站起身来。一股无比强劲的力量促使他勇敢地伸出了双手,把风荷拥进了自己怀中。他呻吟般地轻唤着:
“风荷……哦,风荷……”
风荷酣醉在他的浓情蜜意里,她飘飘欲仙,站立不稳,
倚在他宽阔的胸怀中,慢慢闭起双眼……
第五章
电话铃响了。夏亦寒伸过手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离开书本。
“是西平啊,”突然,他兴奋地叫起来。
丁西平是上海最大的企业之一恒通丝绸成衣公司的总经理,很有成就的青年企业家,是夏亦寒中学时的好同学。
“怎么样,令郎的身体……”
电话那头,丁西平接口说:
“自从严小姐给他打了针,又按时服了她开的药以后,小儿已经退烧,现在正呼呼大睡呢!真得谢谢你啦,老同学!内人一再要我向你表示谢意,向严小姐表示谢意。”
“你们大客气了。”
“内人简直被严小姐的风度和学识迷住了。那天,严小姐教了内人许多育儿知识,使她大有收益。她们虽是初次见面,已成为好朋友啦!”
“是吗?这是敞院的光荣,敝院原为阁下继续效劳!”夏亦寒打趣地说。
“我要问你一件事,”丁西平忽然放低了声音。
“什么事,那么神秘?”亦寒倒满不在乎似的。
“严小姐是你的学生吗?”
“不,她是我表妹。医学院的高材生,快要毕业了,在我们医院实习。”说到这儿,亦寒顿了一顿,问:“这些,她没有告诉你们吗?”
“唔,唔,”西平沉吟着说,“没有,她没说起。可是,我要告诉你,不知你自己知不知道……”
“什么?”
“严小姐对你崇拜之至,不,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啊!我想,不管你是否已经知道,我得告诉你。”
这回轮到亦寒沉吟了:“哦——,是这样的,她无父无母,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也许……”
“她走了以后,内人和我谈了好久。我们觉得,严小姐各方面都堪与你匹配,如果她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可称得上珠联壁合了。喂,亦寒,你在听着吗?”
“我在听着呢,”亦寒的回答似乎有点没精打采。
“我说,老同学,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当初那一帮好朋友中,大都成了家,你也该急起直追了。”
“谢谢你和嫂夫人的关心,”夏亦寒说。
“嗨,亦寒,阿蕙说了,”大概丁西平听出了他语气中敷衍搪塞的意味,便急急忙忙抬出夫人来,“你要是再不开窍,她可要把你叫到家里来开导开导啦!”
“不用,不用,告诉嫂夫人,我会认真考虑的。”亦寒赶紧答应道。
“那好,我们就静候佳音了。”丁西平这才挂了电话,亦寒也才松了一口气。
西平和他的夫人白蕙当然是好心。我也不能无视绣莲的情意,我夏亦寒不是石头人。
应该承认,绣莲是个好姑娘。尤其是有志气,她受我之托到西平家应诊,却不肯暴露跟我的亲戚关系,显露有着靠自己的本领打天下之意,这就难能可贵。而且,她的目的无疑是达到了,白蕙对她如此倾倒,就是有力证明,白蕙可不是容易被人折服的人!
妈妈、菊仙阿姨,还有舅舅,也都喜欢绣莲,这当然是因为她懂得孝敬、谦恭和诸事勤勉的缘故。
可是,我只有一颗心啊,我也只需要一颗心!
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风荷,今后的个人生活,还能有什么光彩和幸福!
更不敢想象的是,如果没有了自己,风荷,这个多情而脆弱的姑娘,她将怎样活下去!
夏亦寒两眼茫然地瞪视着面前摊开的书本,思想却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直到绣莲笑盈盈地走进来,招呼他一起回家去。
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回家了。
电梯把叶太太一直送到四楼特等病房区。
一跨出电梯,病房走廊上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就扑鼻而来。
叶太太每次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心跳加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这味道在提醒她:这儿是医院!儿子的生命就操纵在散发出这股特有味道的神秘地方。
刚走到五号病房门前,就听到从未关紧的门里传出胡沅沅那轻柔而开朗的笑声。叶太太不自禁地婉尔一笑,随手推开了门。
令超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斜倚在床上,沅沅坐在床边椅子上,正在削一个大苹果。
看到叶太太进门,令超高兴地叫了声“妈,”随即就略带埋怨地说:“不是叫你别来吗?跑一趟多累!”
叶太太在床沿坐下,轻轻拍拍儿于的手背,没说话。
“伯母,”沅沅早已接过叶太太手中提的东西,放在小桌上,又微笑着递过那个刚削好的苹果说:“吃个苹果吧。”
“不,不想吃,让我先喘口气再说。”叶太太连连摆手。
沅沅把苹果放到令超手中。令超也不客气,拿起就啃。
“我给你燉了鸡汤来,”叶太太指指桌上那个裹着棉套子的小砂锅说:“现在还不凉,吃不吃?”
“我不饿,待会儿再说吧。要吃的时候,我会让护士拿去热一下。”令超边吃苹果边说,“妈,以后不要给我送菜来,太麻烦,医院吃得不错。昨天称了一下,我都长五斤了。再过几大就要开刀,这么长膘可不成。”
令超是半开着玩笑说的,但一听到“开刀”两字,叶太不的眉尖就打结了。聪明的沅沅忙扯开话题问;
“伯母,什么时候出的门,没被雨淋着吧?”
“没有。我是等雨停了才出门的。沅沅,你早到医院了?”
“她中午前就到了。给我带了清蒸鲥鱼,很新鲜的,馋得我中午多吃了半碗饭。”令超说,又关切地问:“妈,风荷到家时淋湿了吧?她离开医院不久,就下雨了。”
“风荷已经走了?我还以为她在这儿呢,正想问怎么没看到她?”
“沅沅来到不久,她就走了,应该早到家了呀!”令超不免有点担心。
“也许路上遇到雨,找个地方避一下,或是买什么东西,耽搁了。”沅沅猜测道,又安慰令超母子说:“现在肯定到家了。不用担心。”
“一定是顺道到德康医院去了。夏医生又给我开了些药,她准是取药去了。”叶太太想起来了,很有把握地说。
令超听她这么一说,也放心了。
“伯母,我先走一步。今天家里有亲戚来吃饭,我得回去帮忙照料一下,”沅沅拿起自己的提包,又对令超说:
“记住,临睡前别忘了吃药。明天中午我再来。”
“沅沅,实在辛苦你了。”叶太太感激地说。
“没什么,伯父这几天不在上海,爸爸让我多来看看。”
前天,叶伯奇为银行的事,到南京去了。说好赶在令超手术前,一定赶回来。
叶太太把沅沅送到病房外,返身回来笑吟吟地说:
“沅沅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柔顺、贤惠,对你照顾得多周到。令超,我看,你和她……”
叶太太每想起促使令超决心接受危险的心脏手术的动机,想起那晚令超对她和叶伯奇讲的话,就不免忐忑不安。她愿意祝福儿子,可是,她更怕儿子受到致命的一击;她祈求上苍保佑她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是,她更怕儿子的举动会使这个家庭破裂,会使她既失去宠爱的女儿,又失去宝贵的儿子。她总想趁机规劝儿子几句。
可是,你瞧,令超的脸色陡然变了,乌黑黑地沉默下来,刚才的好兴致几乎一扫而光。
叶太太不作声了。怜爱地看着她那嘴唇抿合、满脸痛苦 的儿子。
半晌,他才轻轻抚着令超的头发,说;
“也好,不想这些,先把身体弄好再说。”
令起猛地握住母亲的双手,肯定地点了点头,眼里突然涌上一股泪水。
雷声渐渐远去,淅沥沥的雨声也已止歇。
夜风吹在身上已有点凉飕飕的了。
亦寞还坐在窗前看书。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是绣莲临睡前给池重新加满的。
万籁俱寂,亦寒的心情这一刻也很平静,他深深沉浸在科学的探索之中。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回头一看,穿着睡衣的绣莲正站在他背后。
“你的电话,接吗?”
“哪儿来的?”亦寒问。
“叶家,是叶太太……”
“她说什么?”
“她说有点急事,问你能不能马上就去?”
亦寒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十点半过了,这么晚了,会有 什么事?他站起身来说:
“我去听一下。”
匆匆下楼,拿起话筒,果然是叶太太。
“夏医生,真对不住,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没关系。叶太太有什么急事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随即响起叶太太有些迟疑地询问:
“我想,风荷,不在你那儿吧?”
“风荷?没有,她从未来过我家。她……”
“当然,当然,这我知道,”叶太太惶惑地说,“我只是想问问,夏医生,今天下午在医院里见到过她吗?”
“没有。她这几天没来过医院。”亦寒莫名其妙,叶太太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事关风荷,不能不问问清楚,他紧捏着话筒,急迫地问:
“叶太太,风荷她怎么啦?”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话筒那头叶太太显然想掩饰什么,但并不成功。她那紧张不安的情绪,通过长长的电话线,传到了夏亦寒这边。
“叶太太,请对我说实话,风荷究竟出了什么事?”亦寒严肃地、几乎可以说是执拗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