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一套干净衣服来,把你的湿衣服换掉。”
风荷也不和他客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亦寒走到隔壁他自己布置得很舒适的书房兼卧室里。
刚才他就想到,得先给叶太太打个电话,告诉她风荷已找到了。
他轻轻把门带上,拨通了电话。叶太太在电话中连声感谢。
亦寒告诉她,风荷现正在他家里,准备让她稍许休息一下,再送她回家。
“夏医生,风荷在你那儿,我就放心了。每次这样跑出去后,她总会十分疲倦,最好让她多休息一会,只是太打扰了。”叶太太说。
“没关系,我会把她照料好的,你也该休息了。”
亦寒本想也给妈妈打个电话,可一想半夜惊吵,不如明天当面解释吧。再说,他不想让风荷等得太久了,于是他找出一套自己的新睡衣和一双拖鞋,就回到了客厅。
他歉然地说:“我这儿没有女人衣服,这套睡衣还没穿过,你将就着换上吧。”
风荷笑吟吟接过睡衣,抱在胸前,可并不动弹。
亦寒猛然省悟,他得离开这里,人家才好脱衣服,真是糊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去烧点开水。你也一定口渴了吧?”
“还要生炉子?那多麻烦!”
“不,我有个洋油炉,烧点开水还是很方便的。”
亦寒走出去后,风荷把这套对她未说显然过于长大的睡衣换上。然后又把脱下的湿衣裙搭在壁炉前的椅背上。
斜靠着几个软垫,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着火苗在炉膛里跳动,全身暖融融的,真舒服啊。
可是,风荷的心里却并不轻松。刚才突然见到亦寒时的惊喜已渐渐远去,她眉尖打结,双眼黯然,手托香腮抑郁地沉思着。
不一会儿,夏亦寒提着茶壶进屋来了。看到风荷身穿大睡衣,在滑稽可笑中别有韵致的样子,他真想开句玩笑:该让你那些娃娃们,也穿上这种大睡衣,看,有多漂亮!
但当他与风荷的目光相触,发现她两眼满载着的浓重悲凉,他的心不禁战傈了,开玩笑的兴致一扫而光。
亦寒从柜于里拿出两个茶杯,倒满茶水,递一杯给风荷。
风荷默默无言按过杯子,呷了一口热茶。
房里太静了,亦寒无话找话地说:
“壁炉里的火太小了吧。你还冷吗了衣服能烤干吗?”
“我来调大些,”风荷轻声说。
她把杯子放在地毯上,半跪起身于,熟练地拉开壁炉架旁的一扇小门,摁动了一个按钮。炉内的火苗“呼”地窜起来了。
风荷毫不在意地做着这一切,而亦寒却真正地奇怪了。他忍不住问道:
“风荷,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机关?”
“怎么,我做得不对吗?”风荷惶惑地问。
“不,不,是应该这样。只是你怎么会知道的?是不是你曾看到过有这样构造的壁炉?”
“我想,大概是吧……”风荷略显犹豫地回答。
看到风荷被他问得有点紧张起来,亦寒责怪自己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他哈哈一笑说:
“看来设计这个壁炉的法国人是在吹牛。听我爸爸讲,他当时说,这是他的独家设计,保证全上海都找不到第二个。但偏偏你就见到过。我猜,他大约到处对人家说是独一份,其实毫不希奇……”
风荷心不在焉地听着,两眼凝视着炉内的火苗。
“风荷,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等你衣服干了,我就送你回去。”
亦寒也在壁炉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不!”风荷面有温色,断然拒绝。她忽地从地毯上跳起,趿上拖鞋,好像要躲开亦寒似的,快步走到窗前,就那样背对着他伫立着。
半晌,她仍那样站着,并不回过头来,轻轻地,然而清晰地说:
“我刚才骗了你。我并不是去朋友那儿迷了路,我也不是有意到这儿来找你……”
夏亦寒凝视着她的背影,预感到对他们俩人来说,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听不到亦寒的声音,风荷倏地转过身子,疾言厉色地说:
“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疯跑到半夜三更不回家?”
见夏亦寒还是不答话,她又说:
“那么,让我来问你,你真的是到这儿来取书吗?在这半夜二点钟的时候?”
盛怒和强烈的悲哀,使风荷忍不住啜泣起来。但她拚命控制着自己,狠狠地用言语逼迫着亦寒:
“你明明知道,我是犯了病。而且,我猜根本是我妈妈要你来找我的,她一定把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找不着我,精疲力尽回到这里,才碰巧遇到了我,对吗?请你回答,是不是这样?”
风荷思维清晰,而且有过人的聪明,她说得完全正确。亦寒默默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风荷悲痛地长嘶一声,两眼瞪得圆圆地直逼亦寒。突然又气馁地几乎是哀求似地问:“是不是因为我的病已不可救药,就像你们不能对得了绝症的人宣布真相一样?”
风荷的脸隐在灯光的阴影里,亦寒看不清楚,但她问声音就像是深井中的水,冰冷凛冽;又像一条带刺的鞭子,拍击着亦寒的心,使他实在不忍再听下去。
他走到风荷面前,这才发现,这可怜的女孩全身都在宽大的睡衣里抖个不停,她的脸上堆满了绝望无助的凄苦和悲哀,成串的泪珠滚落在面颊上,又溅碎在衣襟前。
他一把搂住她的双肩。他想把她拥在自己有力而温暖的臂弯里,但发现她的躯体不像往日那样柔软、听话。是啊,当一个人的心是冰凉的时候,身躯怎么可能是温热柔软的呢?
亦寒没有勉强去抱她,只是轻轻搂着她,回到壁炉前,让她坐到炉火照耀的暖和地方。自己也盘膝坐在她的对面。
“风荷,听我说,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据我看,你的心中好象有些什么疙瘩。这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病。就是有病,也是可以治好的呀!”
亦寒用自己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风荷柔嫩的小手,他感到风荷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难道,经过今夜以后,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吗?一个可怕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疯子!”
没错,这就是此时此刻风荷心中最大的疑团,最大的顾虑。风荷啊风荷,你不知道,经过这一夜,我不但更加了解你,而且更加爱你了。今夜,我就要明确告诉你这一点。
“风荷,不要夸张自己的病!”亦寒严肃而真挚地说,
“我是个医生,我早感到你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你是那样敏感又那样脆弱,那样美丽又那样娇嫩。你的美,跟你波动不宁的感情、变幻多端的心理,是分不开的。你的心里好像有一个难解的苦恼着你的谜,或者说一个疙瘩,一个情结。但是这并未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风荷认真而专注地听着亦寒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宇,这时,她执拗地说:
“可是,难道你不怕我的病……”
亦寒把风荷的身子扳正,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两眼炯炯地看着她:
“我爱你。听清了吗?我的天使,我的生命,我——爱——你。”
风荷全身的骨髓仿佛都被亦寒的深情熔化了。她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子,一下于滑倒在地毯上。她的头紧贴着亦寒的双膝,双手抱着亦寒的腿,痛楚地哭泣道:
“亦寒,帮帮我,帮帮我吧!帮我驱走这可怕的病魔,只有你能救我,求你了……”
亦寒跪在地毯上,手捧着风荷的脸庞,自信而坚毅地说:
“我们一起努力。我相信,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亦寒,上帝为何那么不公平,偏偏让这种病来折磨我。也折磨你!”风荷泪眼婆娑,悲苦而委屈地说。
亦寒的额头紧贴在风荷的额上,用自己滚烫的唇轻轻触了一下风荷那醇香醉人的红唇,终于,他们热烈地吻抱在一起。
宽敞的客厅里安静极了,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
半晌,才听到亦寒梦幻般的声音:
“不要去责怪上帝,他待我们不薄。他给了我一个你,给了你一个我。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上海美丽的秋季来临了。
如同季节由溽暑向清秋变换一样,人们的精神和人事的发展,似乎也变得爽朗明快起来。
自从那个难忘的雨夜以后,风荷的情绪一直很好。她生活得平静而快活。和亦寒的见面,显然比以前多了,有时是在德康医院,有时是相约在外面,有时也在叶家。
亦寒决心彻底了解风荷,以帮助她找到病根。看来风荷的病是后天的,外界的刺激造成的,为了尽量减少风荷的痛苦,亦寒采取了缓慢的、不知不觉的谈话方式,以诱导她回忆,同时,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
叶伯奇从南京回来后,听叶太太介绍了情况,也默许夏亦寒这么做。他们爱女儿,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只要她快乐,只要她幸福,他们在所不惜。
但作为父母,他们又不能不关心儿子。他们眼看风荷跟夏亦寒一天天亲近起来,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极了。本来,这是多么好、多么理想的一对呵。可是,偏偏令超,令超他已经表露了他的想法。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他们不能不担心事态的发展。
值得庆幸的是,叶令超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十分成功。
熬过整整五个小时的手术,以及随后的危险期,令超复原的速度快得出奇。手术后六天,他已能随着床头的升高而靠坐在床上,精神好,胃口也佳。
伯奇夫妇和风荷的喜悦自不待言。叶太太天天晚上跪在耶稣像前,为儿子健康的恢复而感激万分,同时又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儿子幸福。
星期天一早,伯奇夫妇和风荷就赶到医院。
走进病房一看,特别护士已帮令超洗漱完毕。整个病房空气清新,干干净净。令超靠坐在床上,正在看报呢。
令超招呼过父母和妹妹以后,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
“妈,有吃的吗?我可饿坏了,”说着就要坐起来。
叶太太忙按住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别乱动,吃的东西有的是!”
风荷已经在解开他们带来的大包小篮,从里面拿出早晨新炖的鸡粥和煮好的五香茶叶蛋。
她剥尽蛋壳,去掉蛋白,把蛋黄和在粥里。
“又是粥啊?妈!我想吃肉、鸡和米饭。”令超不满地说。
“医生说,还要吃几天半流质,容易消化和吸收。”伯奇笑着解释,“等你再恢复两天,我叫一桌新雅的酒菜来,如何?”
“爸,听你一说,我都要流口水了。我们说定啦!到时候,我一个人能吃下这一桌菜。”
“哥哥,你什么时候成了个馋鬼啦?照这种吃法,你会成个大肥猪,这张小床都要被你压塌了!”风荷故意大惊小怪地叫道。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令超不敢大声笑,按住伤口说:
“风荷,你好坏,故意逗我。明知道我一笑,伤口就疼。”
“好了,好了,别闹了。把伤口的缝线崩裂了,就麻烦啦。”叶太太一边叫大家别闹,一边自己却止不住地笑着。
正在这时,病房门推开,胡沅沅来了。
“伯伯,伯母,什么事这么高兴,老远就听到这里的笑声。”沅沅也是满面喜气。
“我们在笑哥哥,他生了几天病,快成个馋鬼了!”风荷告诉她。
“那我真是来巧了,这儿有好吃的!”沅沅说着,从包里拿出个饭盒。
还没等她揭开盒盖,令超就叫道:“真香!是火腿对吗?”
风荷用手指一戳令超的鼻尖,“这真叫馋猫鼻子尖!”
“果然厉害,被你猜中了!”沅沅把满满一饭盒还在冒热气的清蒸火腿放在令超床头柜上,看看风荷手中端着的那碗鸡粥,说:“幸好我急急跑来,要不,就赶不上这顿早饭了。”
“看你,汗都跑出来了,”叶太太心疼地说,掏出手绢替沅沅擦着额头的汗。
“妈妈说,吃火腿对伤口的愈合最好,一大早就叫张妈蒸好,又催我送来。”
听沅沅这么说,风荷忍不住朝哥哥挤挤眼睛,那意思不用说,令超也明白:瞧,人家多疼你!
沅沅已坐到床边,对风荷道:
“我来喂他吧。”
见风荷真要把粥碗递给沅沅,令超忙阻止道:“你跑累了,先歇一歇,还是让风荷辛苦点吧。谁让她刚才笑话我,该罚她干点儿活。”
风荷眼一瞪,接口道:
“好啊,原来是惩罚我!看我不喂得你噎住才怪!”
说着风荷就舀了满满一匙粥,往令超嘴里塞去,逗得大家又笑起来,连沅沅也捂着嘴笑个不停。
一碗粥快要吃完了,特别护士推开门说:
“叶先生,叶太太,德康医院的夏院长来看少爷。”
“快,请他进来!”伯奇说着和叶太太一起忙迎到门门。
夏亦寒走进病房。今天他穿着一套浅色的凡立丁西装,显得高大挺拔、英朗洒脱。
胡沅沅早听说过夏亦寒,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禁不住咬着风荷的耳朵,悄声赞叹道:
“这就是夏院长?真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英俊!”
伯奇夫妇和亦寒相互问好,叶太太接过他手中的鲜花。
风荷忘了自己还捧着粥碗,就那么痴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寒,满含着欣喜、仰慕和思恋。
夏亦寒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风荷,但这一瞥,已经足以使风荷打心底里感到温暖。抑制不住的深情从她的眼底溢出,她默契地闪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对着亦寒一笑,顿时满脸生辉。
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浅笑从亦寒的唇边掠过。这个笑,是他给风荷一人的。
叶太太正在向亦寒介绍胡沅沅,谁都没注意到亦寒和风荷刚才的神情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叶令超。
自从夏亦寒进门,不知为什么,他就十分留意起风荷的神情来。刚才亦寒和风荷短短一刹那间的交流,他已看在眼里,心中不自觉地“格登”一下。他觉得,这其中一定蕴藏着什么只有他们俩懂得的含义。
这个念头像迎面一支利箭,挑起了伤口的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忙用手按在胸口,眉头也紧皱起来。
“怎么,伤口还疼吗?”亦寒已走到他床边。令超刚才的举动,没能躲过亦寒当医生的眼睛,他关切地问。
“不,不,不疼,”叶令超立刻打起精神,“夏医生,真要谢谢你了!”
这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手术后,他无数次地在心中感激夏亦寒。要不是夏亦寒正确的诊断、果敢的建议,他和他父母都下不了这个决心。要不是夏亦寒的有力介绍和一系列妥善安排,他的手术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总之,要不是遇到了夏亦寒,他叶令超不仍然还是个有着严重隐患的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