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莲——风荷,唔,风荷——绣莲……”那微微发胖的脸上,露出一种着了迷似的神气。
电话响了,绣莲跑过去接。是医院打来找夏亦寒的。说是来了一个有来头的急诊病人,情况危急,值班医生作了临时处置,但下一步怎么办,希望夏院长无论如何亲自去安排一下。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的一大特点,也往往是最麻烦、最煞风景的了。
可是,亦寒已经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对文玉说:
“妈,我得马上赶去。”
他又俯身轻轻拍拍风荷,关照道:
“等着我。我去一下,尽快赶回来。”
这真叫变起仓促,来不及商量,更不好阻止,风荷还怕亦寒急着赶去赶来路上出事,只好反过来叮咛他:
“别拚命赶,路上小心!”
“表哥,你放心,风荷有我照顾,吃不了亏的!”绣莲看他俩难舍难分的样于,一屁股坐在夏亦寒原来坐的地方,亲热地搂着风荷说。
亦寒一走,风荷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客堂间还是那么大,周围人还是那么多,但她的感觉却是那样生疏,
那样冷清,那样无聊。
幸而绣莲极力找出话题来和她随便聊着闲天,文玉也不
时插进来陪她们说几句。
“风荷小姐,你是从小就在上海,在你们家里住吗?”一直呆坐在桌边默不作声的菊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颇为奇怪的问话来。
文玉和绣莲一时都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问。
风荷也没弄懂这话的真正意思,但却触动她马上联想起自己身世来历的谜。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菊仙姐,你不知道,风荷家从她爷爷时候起就在上海开银行,她当然是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的啰!”文玉觉得菊仙问得好笑,又看到风荷有点窘,便替她回答了。
“玉姑,今天大阿姨看到风荷,有点儿魂不守舍呢,说的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了!”绣莲也在旁打趣,然而话却说得颇有含义,颇值得玩味。
“她是喜欢得糊涂了吧,”文玉微微一笑。
菊仙脸上讪讪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但她也并没回厨房去,亦寒没回来,当然不会开饭。她不时偷偷瞄一眼风荷,然后就坐着发愣。
门铃响了,风荷不觉精神一振。呵,亦寒终于回来了。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舅舅,舅舅来了,”绣莲欢快地叫起来。
原来是季文良。
经过一番介绍和寒暄,风荷重又在沙发上坐定。
通过亦寒平日里的介绍,风荷早已知道这个舅舅的存在了。但是初次见面,她还是不免拘谨,不,简直是心慌。
因为她感到,他虽然脸上挂笑,很和蔼,甚至很客气地在问她一些家常话,可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森寒逼人,仿佛带刺似的。风荷没有任何理由要怕他,可是却忍不住身上阵阵发冷。
一阵战傈,继之而来的是浑身燥热,风荷觉得自己鼻尖上都有汗珠冒出来了。这客厅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闷热,空气窒息得使人难以呼吸……
她真想站起身来离开这里。只要躲开这些人,她立刻就会轻松起来,但是怎么行呢?亦寒要她等着他回来。
亦寒,你快来吧!风荷默默地祈祷着,拚命想使自己安定下来。
文玉提议吃午饭,不必等亦寒了。
但文良非要等一等,他今天带来一瓶好酒,想和亦寒痛痛快快对饮几杯。
客堂里谈话有点冷落下来。
对于这种场面,文玉和文良没有什么办法。偏偏菊仙也只顾发愣,而不再活跃,还是绣莲点子多,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叠各种颜色的油光纸,又拿着把小剪刀,央求风荷道:
“风荷,我看过你给亦寒剪的侧影,像极了。趁现在有空。也给我剪一张吧。”
风荷正想找点事儿做,以便摆脱这种僵冷不自在的局面,她几乎有点感激地从绣莲手中接过纸和剪刀。
“这种纸行吗?”绣莲问。
纸虽然薄了一些,而且红红绿绿的,风荷也不太喜欢,但如今只好将就了。她说:
“试试看吧,你坐下,绣莲。”
绣莲在风荷对面的那张椅子里坐下。风荷拿起一张绿色的纸,对着绣莲观察了几秒钟,她手中的剪刀就飞快地动作起来。
文玉和文良都满怀兴趣地站在一旁看。只见剪刀在那纸上左拐右拐几下,一张侧面像就出来了。
“哟,简直跟绣莲活脱似像!”文玉禁不住叫出声来。
文良没说话,他背着手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天来此,原本的目的是想能抓到点儿风荷的毛病,以此作为劝说亦寒离开她的理由。可是,当他看到风荷是那样楚楚可怜,温柔可爱,心里也不禁起了一点矛盾和波澜。
他幻想着,也许这个姑娘对自已的过去一点儿不知情,也许她进入夏家后,并不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麻烦。一刹那间,他真准备抽身远去,不再过问这件事,并且暗暗为亦寒祝福。
可是,当他转脸看到文玉,看到文玉喜孜孜的神色,又不免为她的处境担心。他心上的天平便又发生了倾斜。
“我看看,让我看看!”绣莲见风荷终于停止了修改,忙不迭从座位上跳起来,从风荷手中拿过刚剪好的肖像。
“太好了,我要去配个镜框,放在我桌上,”绣莲满意地笑道。
“是不错,比照相要有意思,”文玉附和道。
“对了,风荷,你也给玉姑剪一张吧,”绣莲也不管风荷愿意不愿意,文玉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把文玉拉到刚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让她侧面对着风荷。
文玉坐下了,笑着整了整头上的发髻,就像准备照相似地,等着风荷给她剪肖像。
风荷随手拿起一张纸,也像刚才那样,仔细地对文玉打量了几秒钟。
蓦地,一阵晕眩袭来,耳鼓发胀,响起一片巨大的嗡嗡声,风荷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
她拚命咬紧牙关,强把这阵头晕恶心压下去。
她的头脑似乎已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情况,也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办。
仅仅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她才没有张口吐出来,她用力咽了几口唾沫,勉强拿起剪刀,开始剪起来,
她从下巴开始,慢慢往上剪,嘴唇、鼻子、眼眉、前额、额前的细发……
突然,风荷的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抖得连手中捏着的油光纸都簌簌发响,那剪刀也仿佛不再听她的指挥。明明应该剪出文玉头上那个高高盘起的发髻,但不知怎么却突然往下一滑,这一刀剪下去,发髻没有了,代替它的竟是一片乱糟糟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风荷极力聚起目光,想看清这张用红色油光纸剪成的肖像。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剪出这样一张像来。
猛地,她全身一阵哆嗦。这红色的肖像,竟显得那么熟悉。她下意识地抬头,费力地看一眼端坐着的文玉。
文玉额上那条浅红色的伤疤,似乎在闪闪发光!不,似乎在滴着血,稠稠的鲜红的血!一转眼间,那个满脸是血的披头散发之人,竟变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正向她猛扑过来。
风荷想拔腿奔逃,但身子却沉重得动不了,她想大声呼救命,喉咙口却发不出响声……
绣莲一直饶有兴味地站在风荷身后,看她剪纸。文良也站得不远。当风荷的剪刀改变了文玉的发式,往下剪成长长的披肩发时,绣莲还想:她这是为了故意把玉姑剪得年轻些吧。
但是,她马上感到不对劲,风荷的剪刀七歪八扭,把这头发剪成乱糟糟的,使好端端的一幅女人肖像,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怪模样。
正在这时,风荷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整个身子竟向一侧倾倒下去。
还没等绣莲和文良发问,风荷已闷闷地倒在沙发上,剪刀和手中未完成的肖像丢在沙发边的地上。
就在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风荷隐隐约约地听到周围一阵混乱,仿佛有人在大声尖叫着她的名字,有奔过来的脚步声,还有椅子“砰”地被碰落在地上的响声……然后,她眼前一黑,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客堂里乱作一团,菊仙从自己的沉思默想中惊醒,她和绣莲一起把侧卧着的风行于摆在长沙发上躺好。
文玉伸手摸摸风荷的额头,惊恐地说:
“啊唷,一头冷汗!这可怎么是好,亦寒又不在家。绣莲,你快想想办法,要不要叫救护车来?”
绣莲是正在实习的医生,自然比别人沉着。她一边给风荷搭脉,一边对文玉说;
“玉姑,别着急,不要紧的。”
她又抬头对菊仙说:“拿个枕头来。你们别围着,快打开窗,让空气流通一下。”
枕头拿来了,绣莲帮风荷脱了鞋,把枕头垫在她脚下,然后说:
“玉姑,你照看一下,我上楼去找点药。”
说完,就急急上楼去了。
菊仙则端了一大盆温水来,她想为风荷擦一擦满头的冷汗。
文良回避开了。他紧蹙着眉头,思考着:这姑娘为什么会在给文玉剪影时突然犯病晕倒,是不是文玉的外貌使她联想到了什么?看来,对此事不能抱任何幻想!得当机立断了。
文玉这时才想到给亦寒打电话。她匆匆拨通电话,听医院说,夏院长刚走,她看风荷有菊仙照顾,就赶忙奔到大门口去等。
菊仙用热毛巾给风荷擦了脸和双手,然后又解开风荷高领花呢衣裙的第一个扣于,发现她头颈里也是冷汗淋淋。
菊仙略一沉思,又解开风荷第二个衣扣,当她的手触到风荷衣裙里面那件粉色内衣的衣扣时,手指不禁有点颤抖起来,她犹豫着,但最终还是下决心解开了。
她预感到自己将看到什么,但似乎又不希望真的看到
终于,她还是看到了:就在颈项下面,两乳之间,凤荷那细嫩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深红色的莲子状的血痣。
菊他匆匆掩好风荷的衣襟,一回头,见绣莲拿着一盒药正站在她身后,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大门口响起了亦寒的汽车喇叭声。
当风荷悠悠地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俯在她面前的亦寒。
夏亦寒脸上充满关切和怜爱之情。
起初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但很快风荷想起了刚才的一切。泪水漫上她的眼眶,羞愧、懊恼、遗憾、内疚、不安等种种情绪交错而来,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呵,亦寒……”
亦寒被她的神情搅动得心里发酸。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捏着风荷的手。用眼神抚慰她,让她静静躺着。
风荷这才注意到夏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她躺着的长沙发前。她强迫自己笑了笑,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一边说:
“真抱歉,吓着你们了。我没事,已经好了……我,我昨晚没睡好,所以……”
当天晚上,在夏亦寒的书房兼卧室,有两次谈话,话题都与风荷的晕倒有关。
先是文玉来了。她忧心忡忡地问亦寒送风荷回家的情况。
亦寒极力安慰母亲,说风荷偶然晕倒,不是什么大病,走的时候你不是亲眼看到的吗?已经好好儿的了。她是有点胆小,有点紧张。晕倒的时候偏偏我又不在,你们不是都说,当时她正高高兴兴地在给妈妈剪头像吗?也许只是屋里的空气太闷热了的缘故。她回家一路上都很好,只是感到很抱歉……
“亦寒,你以前知道她有这个晕倒的病吗?”文玉问。
让亦寒怎么回答呢?他曾经亲眼看到过风荷在雷雨之夜盲目出走的病态情形,风荷也曾向他诉说过精神上剧烈波动的痛苦,使他怀疑风荷小时候受过什么重大刺激。
他们曾不止一次谈过,但没有找到什么进一步探究的线索。而且,自从和亦寒的恋爱愈来愈热、愈深之后,风荷就再也没有犯过什么病,精神一直很愉快,甚至可以说很振奋。
难道今天晕倒,跟她以前的犯病有什么联系?亦寒作为一个医生,不能不作此联想。可是,怎么跟母亲说呢,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不,风荷一直很好,今天只是偶然晕倒,”亦寒终于决定这样回答母亲。
“最好你带她去检查检查,不要真有什么麻烦的病。”文玉说。
“妈妈,我会的。我们已经说好,明天就到我医院去,从脑于和心脏查起,你放心。”
这是真话,是亦寒和风荷在回叶家的路上说好的。风荷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拖累亦寒,如果真有什么不治之症,她决心远远避开亦寒,独自了此残生。不过,这层意思,她并没有对亦寒说。她想,还是看看检查结果。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病。
“你是医生,懂得比我多,”文玉想了一想,又说,“娶媳妇是件大事。风荷这姑娘是讨人爱,但如果身体不好,那可不行啊!”
亦寒暂时不想和妈妈争辩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母亲,亦寒正在独自沉思,绣莲来了。
绣莲的头脑比文玉清楚百倍,又有相当丰富的医学知识,她一下子就把风荷的晕倒与那一次的半夜出走联系起来——那一次叶太太的电话就是她先接的,亦寒找风荷一夜未归,事后她也问了又问,虽然亦寒并未和盘托出,毕竟给她掌握了不少蛛丝马迹。
“表哥,风荷神经上有病,你是早就知道的!”
她单刀直入,像是询问,又像是审讯。
“不要瞎说,风荷神经正常!”
“不是神经有病,那就是精神上有问题,那更严重!”绣莲的语调咄咄逼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是想吓唬我?”
“表哥,不,尊敬的医学博土,我们要尊重科学,不能回避事实!”绣莲本来想说:不要爱昏了头。但他怕亦寒恼羞成怒,便换了一种说法。
“即使她真有病,我也要把她治好!”
“唉,可惜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绣莲悲天悯人地说,“你有把握包治百病吗?”
谁知亦寒却被她的语气激怒了,愤然地脖梗一挺,说。
“这不用你管!”
绣莲先是一愣,但立刻软语温柔地对亦寒说:
“表哥,你别生气呀!我不是要瞎管闲事,可我担心玉和文良舅舅他们,老人们不赞成,你的事也难办呀!”
是啊,夏亦寒正面临着各方面的难题,单凭他对风荷的彻骨之爱,能够使难题迎刃而解吗?
菊仙好不容易把文玉打发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