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姐这位老姑娘一直在夏家经营的公司里服务,对季文良早有好感。文玉很想撮合哥哥和她的好事,对她一直是另眼看待的。
文玉一走,菊仙立刻一头扎进一楼楼梯拐角下的箱子间。
她急急打开箱子间的门,一股霉味夹杂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
拧亮箱子间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只只皮的、樟木的、藤条的箱子,按照大小几乎摞到了房顶。
她今天要找的那一只箱子,在右排的下面,上面压着好几只箱子。
菊仙端来一只方凳,拱着背吃力地爬上去,这才勉强够到最上面的那只箱子。她使劲拉着,但那箱子岿然不动。
她叹了口气,用手背捶了捶腰,准备积蓄点力量再搬。
每年夏天,夏家都要翻晒衣物,上海的黄梅季节把什么都弄得湿漉漉的,不晒哪行呀!但每次总是文玉和绣莲帮着菊仙一起干。有时亦寒和文良都会来帮上一把。而且往往主要翻动靠上面的那几只,因为那里放着常穿的衣服,下面的儿只箱子,里面都是些不再有用又舍不得丢掉的过时衣物,实际上已经多少年没有动过了。
可菊仙今天要找的,恰恰就是十五年以来久藏未动的衣物。风荷的到来勾起了她脑海深处难忘的记忆。
风荷胸上的红痣,已经给了她一个证据。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所收藏的那些小衣服,总有一夭要重见它们的主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它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差点儿闪了腰,菊仙才把最上面的两只箱子搬了下来。
她坐下揉着腰,不敢多歇息,又去搬第三,第四只……
她要找的那只箱子终于露了出来。
这是一口很有些年头的包皮木箱,红色的皮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木头,把手断了,用一把老式的长型铜锁锁着。
菊仙按捺住因激动而砰砰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自从风荷那次来过以后,绣莲发现,菊仙大阿姨的行为举止有些反常,她的思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围着风荷转。
本来,按目前风荷与亦寒的关系,夏家的人关心风荷,这是并不奇怪的。
绣莲感到,玉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已经在尽量少提风荷,但却忍不住还是问过她一些关于风荷的情况。这儿除了亦寒外,毕竟她与风荷的接触最多,认识时间也最长。
玉姑主要关心风荷的身体究竟如何,那次风荷的晕倒,给她印象太深了。此外,她当然还想知道风荷的性格和为人,是否容易相处?有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等等。总之。是一些作为亦寒母亲应该关心到的问题。
而大阿姨却不同。风荷来的那天,起先还没什么,到后来,绣莲已开始觉察到她心神不宁。风荷晕倒,大阿姨给风荷擦身上的冷汗,她拿了药走过来,大阿姨看到她时,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惊恐的神情。这不能不使绣莲顿生疑窦。
以后这些天,大阿姨也显然心不在焉,干活丢三拉四,做出的菜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盐。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拉住绣莲,询问风荷的事。问出的问题也希奇古怪,莫名其妙。
有一次她问绣莲:“你见过风荷的爸爸和妈妈吗?风荷和他们长得像不像?”
还问:“风荷的哥哥是不是她嫡亲的?她妈妈生过几个孩子?”“你知道风荷她爸妈喜欢她吗?”
一天晚饭前,菊仙提出还想再看看风荷给她做的拖鞋面。绣莲去自己房中拿来交给她,菊仙捏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细细打量,然后哺哺自语道:
“难道真有这么巧?不会的,太巧了!”
惹得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文玉奇怪地抬头问她:
“菊仙姐,你叨叨啥呀?什么巧啊不巧的?”
又有一次,她和绣莲两个人在厨房里。她先是缠着绣莲问了一通关于风荷的事,见绣莲爱搭理不搭理的,她也就不吱声了,闷头在水龙头下洗莱。突然,她长叹一声,冒出一句:
“唉,这些年来,也不知这可怜的孩子在那个家里过得怎样?”
“大阿姨,你说谁是可怜的孩子?是说风荷吗?”
一听到绣莲的追问,菊仙脸通红,忙否认道:
“不,不,哪里是说风荷!”
她慌慌地拿过一只淘箩,像逃出厨房似地去屋里舀米,扔下了洗到一半的青菜。
绣莲是个多么敏感的姑娘,她越来越感到大阿姨的失神定有什么蹊跷,她暗暗在寻找机会,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
昨天晚饭后,大家都聚在客厅里,连季文良也在。
菊仙突然提出:“我想把箱子间打扫一下,你们去帮我把箱子搬一下好吗?”
这个提议先是使大家诧异,接着就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夏天刚翻晒过衣服,我手臂的酸痛还没好呢,又要叫我们抬箱子了!”绣莲第一个夸张地叫起来。
亦寒也开玩笑地说:“大阿姨,你是有力气没处使了,对吗?”
连文玉也不赞成地说:“我看算了。再过不久,又要取冬天的棉衣、皮衣了,到那时再打扫吧。”
菊仙一脸失望,只好作罢,呆呆地坐在一旁。
季文良站起身来说,他要走了,还要赶到公司去,因为董小姐病了,有一个礼拜没来上班,有些事不能拖,只好由他亲自处理了。
文玉听罢随口说了一句:“哦,董小姐病了,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我去看看她。”
菊仙一听这话,忽然起劲起来,一再说文玉早该去看看董小姐,人家一个单身女子,对公司的事从来尽心尽力,现在有了病,该去关心一下。
等文良走了以后,她又责备文玉,对哥哥太不关心了。董小姐多好的人,对文良又有意思,文良对她也一向印象很好,她再不加紧撮合,简直是罪过:这种事不能拖,要说做就做,明天就去!
冷眼在旁观察的绣莲,把大阿姨提出搬箱子的事和积极鼓动玉姑去看董小姐联系起来,突发奇想:会不会明天她想一个人留在家中,翻找些什么东西?
今天一早,绣莲和往常一样到医院去了。但她上班不久,就和护士长说,她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对于绣莲提出的任何要求,护士长从来是满口答应的,既是碍于绣莲与夏院长的特殊关系,又何况人家只是来医院实习的一个学生,并不是医院正式雇用的人员。
于是,上午十点钟不到,绣莲就回到古拔路家中。
菊仙用那把长长的铜钥匙打开锁。她把锁和钥匙都放在一边,然后就掀开了旧木箱的箱盖。
里面全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帽,有单的、夹的,还有小棉袄裤和棉鞋。全都洗得于于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菊仙随手拿起一件天蓝色小夹袄,慢慢抖开,前襟上绣的花赫然露了出来。
三片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形似鸳鸯的嫩藕……
和风荷给绣莲的拖鞋花样几乎一模一样,连用线的色彩都非常接近。
菊仙把这件夹袄托在手里,看着这熟悉而又久违了的绣活,陷人深深的思索之中。
菊仙自己也奇怪,照理她应该高兴才对,多年来她做梦都想重见这些小衣服的主人,但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感到心头一阵阵忧愁。
直觉告诉她,这对夏家来说也许并非好事,如何向三个年轻人交待?这意味着过去的平静将被完全打破。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菊仙倒宁愿如此!就让风荷作为一个与夏家本无任何渊源关系的女孩子,进入夏家作媳妇,这不更好吗?
菊仙告诫自已,看来对这件事目前千万千万要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说……
她的思绪走得那么遥远。根本无法再留意到身旁的事。所以,绣莲回到家,走进箱子间,她都毫无觉察。
直到绣莲不声不响地伸过手去,想把她手中的那件衣服拿过来时,菊仙才猛地惊醒,发现在箱子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分享她的秘密。
菊仙第一个念头是赶快把衣服放好,箱盖盖上,但这两个动作都没来得及做,绣莲已从她手中把那件衣服夺过去了。
看清了这件小夹袄上绣的花,绣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极度惊讶地“啊”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到打开箱盖的那一箱衣服鞋帽上,她把那件小夹袄放到一边,两手都伸进箱里,使劲地翻动起来。
衣服被弄乱了。但绣莲也已发现,这些衣物显然是女孩子从三岁左右到十岁以内穿用的,奇怪的是,这些衣物上大多有着这同一花样的刺绣,不过绣的位置有的在帽沿,有的在鞋面,有的在衣服前襟,有的在裤腿下端而已。
这些衣服鞋帽有大有小,有穿过后洗净的,也有看得出来未怎么上过身,特别是其中几件较大的衣衫,简直是崭新的。
为什么都绣着这同一花样?是制衣人特别的偏爱,还是一种固定的标记?更引得绣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花样与风荷绣在鞋面上的竟一模一样?
风荷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花样的?对了,风荷说她小时侯穿过绣着这种花样的衣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显然,大阿姨她不仅已发现了这种相像,而且她是深明其中缘故的。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吗?”
绣莲发问了,语调很随便,仿佛并未把这事看得有什么重要。
菊仙张了张嘴,没说话。但在绣莲眼光的逼视下,她终于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嗯,当然……”
“这些衣物是谁做的?是我姑妈?是玉姑?是你?”
绣莲提出一个人,菊仙摇一次头,最后,绣莲说:
“那么,是我的亲妈?”
“不,不是!”这回,菊仙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是谁做的呢?”
“是……请裁缝做的,”菊仙声音很轻地答道。
“为什么风荷也有这种花样的衣服?她说,她给我做的拖鞋面,就是照她小时候一件衣服上的花样描的,”绣莲终于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菊仙半天不作声,最后才勉强开口道:
“大概当时很流行这种花样吧……我怎么知道?”
“不,你知道,”绣莲冷峻地说,但她的声音马上又软了下来,抚着菊仙的肩,她亲热地说:“大阿姨,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告诉我,好吗?”
菊仙低下头去,但仍固执地不作声。
“大阿姨,你从小就疼我,我是你一手带大的,难道有什么秘密,你要瞒着我?我可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呀!”
菊仙抬起头来,断然回答道:
“绣莲,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我也是因为看了风荷绣的花样有些眼熟,今天顺便翻出你原先的衣物看看。”
“顺便翻翻,亏你有那么大的劲头!”绣莲冷笑一声,
“看来你是不肯告诉我了,没关系,我自己会弄明白的。”
见菊仙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似地呆呆望着她,绣莲又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把箱子搬好?趁着玉始还没到家……”
第八章
早晨八点,夏亦寒刚到医院,门房老王就递给他一封厚厚的外国来信。
一看信封上熟悉而工整的字迹,亦寒就认出是贝朗茨博士写来的。于是,他先到三楼书房去看信。
贝朗茨在信中说,由于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身体不好,他暂时不能离开柏林。虽人在德国,但从各种途径得知德康医院办得很有起色,看来当初把医院交给夏亦寒,犹如是受了上帝的启示,做得完全正确。
他告诉夏亦寒,趁他一个朋友到广州的机会,随船托运了一批医疗器械和药品给医院。他希望夏亦寒亲自到广州去接这批货。
信中附着托运来的器械和药品的清单。夏亦寒看后非常兴奋,这些都是医院迫切需要的。据信上所说轮船启程和到广州的时间,他计算了一下,下周他就该动身去广州等船了。
风荷推开门走进来。连日来,她在德康医院做着一系列身体检查,结果样样都是正常、良好,证明亦寒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她并没有什么器质性疾病,那次晕倒主要是因为情绪紧张、心理压力过大。
风荷也就释然了。她已恢复到恒通公司上班。今天出门早了,就顺路先到德康医院来弯一弯,想看看她的亦寒。她是愈来愈依恋他了。
“哟,什么事这么高兴?”风荷一进门就发现亦寒情绪很好。
“是你,风荷!”亦寒拥抱了一下风荷,便把贝朗茨博士的信递给她。
信是用英文写的。风荷的英文程度足以使她很快把信读完了。
“这么说,你要到广州去?”风荷把信还给亦寒,闷闷地说,“大约要去多久?”
“估计最多二十天吧,”夏亦寒想了想说。
“嗬!有一千年那么长!”风荷两眼望天,握着双拳,失望地叫起来。
亦寒被她的神情逗笑了,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亦寒,你不去不行吗?派一个别的医生去,不也一样?”风荷趁机撒娇地提出,“我不想让你离开。”
“恐怕不行,贝朗茨搏士向他那位朋友介绍的是我,如果别人去接船,不但要多费口舌,还不一定办得成,”亦寒耐心地向风荷解释,“而且,我也不放心。要知道,这些器械和药品都是目前最先进最贵重的,我们医院有了这批财富,可以大大提高治疗的范围和效果。”
他深深地叹口气,又接着说:“我也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我在盼着这一天快快来到……”
风荷不出声,倚在亦寒胸前。半晌,才柔顺地说:
“你去吧,我不拦你。”
亦寒感动了,他用力地抱了抱她,表示由衷地感激。
风荷抬起头来,痴痴地凝视着亦寒:
“什么时候动身?”
“待会儿我就让人去看火车票。看来,最迟下周二要动身了,”亦寒说,见风荷又板着指头在算,他怜爱地说:
“离我走还有好几天呢。走之前,我要兑现早就答应过你的一件事。记得吗,是什么事?”
“当然记得!到你们家的老宅去看书,对吗?”
“对!那里是我的乐园,你还没有好好看过,希望它也能成为你的乐园!”亦寒自信地说。
“这个星期天就去?”风荷急切地问。
“好。我们带些吃的东西去,在那儿呆上一整天。”亦寒兴奋得双眼熠熠生光。
“就我们俩,对吗?”风荷还有点儿担心。
“当然!”亦寒回答得十分肯定。
“呵,谢谢你,”风荷欣喜地叫道,情不自禁地踞起脚尖。在亦寒的唇上轻轻一吻。
亦寒搂紧了她,不让她的唇离开,这可是风荷第一次主动给他的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