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上一次来这里时,我在梦游中上过二楼?”风荷的声音如梦呓。
亦寒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决心似地说:
“只是这一棵枝干能伸进二楼窗户的白果树,十年前就被雷劈断,现在只剩下树桩了。”
风荷的脸色渐渐地由白变青……
叶太太刚走上二楼的雅座,就看到亦寒已从一张小圆桌旁欠起身,在向她招呼。
下午时分,正是西菜社生意清淡的时候,楼上雅座更是寥无几人。
叶太太在亦寒对面坐下。戴领结、穿西装的侍者马上就礼貌地端上了滚烫的咖啡和几碟点心。
“叶太太,我……”
不等亦寒说下去,叶太太已竖起一根手指,笑着说:
“该改口叫我伯母了吧?”
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了声:“伯母。”
沉吟了一会,他才接着说:“今天麻烦你跑一趟,是因为,我有些话想问问伯母。”
叶太太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亦寒明天就要动身去广州,今天下午还匆匆约她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她认真地凝视着亦寒,准备听他说下去。
看到叶太太那坦诚、鼓励的眼光,如果说亦寒原先还有一丝顾虑的话,现在也已打消了。他决定开诚布公地转入谈话的主题。
“伯母,我想知道,凤荷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风荷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我们确实不知道,”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十五年前,我们曾寻找过她的父母。但毫无线索。虽然我们爱风荷如同亲生女儿,简直不敢想象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但是,我们也真诚地希望她能与自己的生身父母团聚。”
亦寒明了伯奇夫妇的为人,他毫不怀疑叶太太讲的是真话。
“那么说,风荷是你们从育婴堂里抱回的弃婴?”
叶太太摇了摇头。
“那她究竟是怎样进入你们家庭的呢?”亦寒不解地问。
叶太太没有马上回答。她缓缓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突然提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亦寒,你读过周邦彦的一首以‘燎沉香’三个字开头的词吗?”
“燎沉香,消溽暑……”这不是周邦彦有名的《苏幕遮》词吗?亦寒虽非攻文之士,但出于兴趣,倒也读过不少家中所藏的旧书,这首词便在他所读的范围之内。
他答道:“这首词我读过。而且我猜风荷的名字就是取自词中的一句,对吗?”
“你能背诵这首词吗?”叶太太又问。
这首与风荷名字有关的词,亦寒最近还念过,当然记得很熟。于是,他呷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曼声吟诵道: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
上初阳千宿雨,水面清圆,—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
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随着亦寒的吟诵声,叶太太两眼闪现出泪花,她的思绪飘向了十五年前……
那是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夏季。昨夜一场大雷阵雨后,清晨总算放晴,空气显得近日来少有的凉爽、清新,楼前花园里一片鸟语花香。
令超刚上中学,每天照例由伯奇的车把他带到学校,然后怕奇再去银行。这几天令超正在期末大考,早上他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催促父亲赶快动身。
见父亲终于作好了出门的准备,提起公文包,令超手里挥动着书包,一路跑着去开大门。
忽然,门外响起了他惊讶的叫声:
“爸爸,妈,快来!快来看……”
叶太太跟在伯奇身后,走到大门外。一眼就看到,紧贴着石阶,一个小女孩蜷缩着身子、正熟睡着。
她那小小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巴,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湿透了,而且很脏。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贴在额上,脸上手上也有许多泥点。
她小嘴微微张着,睡得很香。令超的大声喊叫也没能惊
醒她。
那时在叶家帮佣的沈妈也出来了。她俯身轻摇着那个女孩,连声叫道:“孩子,快醒醒,睡在这里要生毛病的,快醒
醒。”
小女孩动了动,终于醒了。哦,那是一双多么清澄、动人的大眼睛!她天真地、毫无戒备地看看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仿佛她的突然出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叶太太蹲下身子,亲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用手背撸开披在额上的乱发,摇摇头不回答。然后,看着叶太太,轻声地说:
“我饿了。我想吃饭。”
沈妈把她抱了起来,说:“好孩子,你告诉我们,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去。”
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地说:
“我要回家,我要找寄姆妈……寄姆妈……”
叶太太和沈妈忙哄她别哭,又一再想问出她住在哪儿,但看来这个顶多才四、五岁的孩子,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连自己的名字*什么都说不清。只是一个劲地叫着“要寄姆妈”。
上海人称干爹、干妈为寄爹、寄姆妈,难道说这孩子是过继给人家,而且就住在寄姆妈家?为什么不听她要爸爸妈妈呢?
已经有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了。叶太太当机立断,叫伯奇先带着令超去上学,然后让沈妈把孩子抱进去,先给她洗个澡,吃饱了饭,然后再设法送她回去。
两天过去了。伯奇夫妇反复问这小女孩,想帮她找到父母,送她回家。可是从孩子零零碎碎的答话里,只听出了,他家门外有一条河,里面游着小鸭鸭,还有小船。家里还有一条老牛、一条小牛,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老牛确实是牛,小牛却是这孩子的小哥哥。照此看来,这孩子是生活在乡下的了,那么又怎么会跑到大上海来呢?太不可思议了!
再问她,又说,家里房子真大,楼梯很黑,走起来会
“吱呀吱呀”地响,房里有电灯,有大床,还有洋娃娃……这还比较对头。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地址,说不清这房子在哪里。问她怎么会跑出来,她更是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地无从说起。
又过了一天,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是寄姆妈告诉我的。”
看来,这个寄姆妈在孩子的生活中很重要。叶太太赶忙问:
“好孩子,你寄姆妈叫什么名字?”
“他就叫寄姆妈,”女孩眼睛亮亮的,肯定地说;“大家都她寄姆妈!”
大家?那么说家里一定还有别人?
“告诉我,还有谁叫她寄姆妈?”叶太太问她。
“还有……”女孩突然住口,闪动着长长的睫毛,陷入了沉思。
叶太太又问了一遍,孩子还是不说话,却一扭身从叶太太膝上滑下,跑到沙发那儿,把脸埋在坐垫里,再也不肯回答任何问话了。
伯奇到附近的巡捕房去打听,人家回答,周围并没有人本报告孩子走失。又说,如果无人认领,可以把孩子交给他们,由他们转送到孤儿院去。
几天来,这女孩在叶家已很习惯了,从不吵着要回家去。连“寄姆妈”也越来越少提起。她在整幢房子里楼上楼下地跑,在花园那些小树林、花丛里玩。好像到处是新天地,到处有乐趣,经常能听到她“咯咯”的欢笑声。
这天晚上,叶太太走进伯奇的书房。
“伯奇,我们把这孩子留下吧。就让她当我们的女儿,”叶太太恳切地看着丈夫说。
伯奇知道,自从生了令超后,因病不能再生育的妻子,一直遗憾没有一个女儿。他也看出妻子很喜欢这个女孩,连他自己和令超也越来越被这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所吸引。
“淑容,我当然赞成。只是,如果她家的大人找来呢?”伯奇踌躇地说。
“我猜想,这孩子的父母,很可能真像她所说的,已经死了。而那个所谓寄姆妈显然也没有真正关心她。要不怎么不找她呢?巡捕房你去过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看报,注意有没有寻人启事,也没有。”叶太太把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一股脑吐了出来,“再说,如果我们不收留她,这可怜的孩子就只好进孤儿院了。”
夫妻俩商量的结果,是先把这孩子留下来,如将来她的亲人找上门来,再把孩子还给他们就是。
“伯奇,既然决定把这孩子留下,你给她取个名吧。”叶太太见丈夫终于同意把孩子留下,高兴得满脸带笑。
正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了。那小女孩把头伸进来,一见伯奇夫妇都在向她微笑,她那亮晶晶的眼珠一转,索性跳了进来,一下扑到叶太太怀里。
伯奇看到这孩子身上穿的还是她自己的那件衣裙。沈妈把她洗得干干净净。衣料虽很一般,但裙子上却绣着精致的花:两三片荷叶,配着荷花、莲蓬和嫩藕。伯奇又想起发现这孩于的那天清晨,一夜雷雨后,天刚放晴,鸟雀欢叫。
周邦彦的词《苏幕遮·燎沉香》从他脑中闪过。于是,他说:
“我们叫她风荷吧。”
这以后,既没有风荷的亲人找上门来,伯奇夫妇也没有找到风荷自己家的线索。而风荷却已完全把伯奇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父母,亲热地称呼他们爸爸妈妈,叫令超哥哥。在这个新家中,愉快地生活下来。
从此,叶太太每晚在祷告时,都要加上一句:感谢上帝,在那个夏日雨后的清晨,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就这样,十五年的岁月过去了……
叶太太把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夏亦寒。
“除了已病故的沈妈外,伯奇、令超和我,都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叶太太苦笑了一下,又说,“而那一幕的主人公——风荷,却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她当时实在太小。所以,她从来以为我们是她亲生的父母。”
回家的路上,夏亦寒一直在苦苦思索着。
十五年前,风荷突然出现在叶家的门前,显然与风荷后来的发病出走有关。说不定,这是她幼时的一次发作,也许还是第一次发作。而正是在这一次之后,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家,也失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亦寒预感到,如果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很可能找到风荷发病的根源,从而找到彻底根治它的办法。
这不能不说是今天与叶太太谈话的一个意外的收获。
但是,亦寒今天本来是想了解风荷究竟与夏家有没有关系的。
风荷拜访老宅时的一些表现,实在太奇怪了。她很清楚壁炉通风的秘密装置,她所说的与那幅《奔马图》的关系,她知道楼上的大房间能摸到白果树的枝叶,等等,都表明风荷曾到过这座老房子,而且似乎还很熟悉它。
这不能不使亦寒怀疑,是否风荷与自己的家有什么特殊联系?
风荷会不会是夏家丢失的孩子,甚至她竟是自己的妹妹呢?绝不可能。这一点亦寒可以确信。从年龄看,风荷小他六岁左右,如是妈妈生的,他应该有印象。
何况从大阿姨那儿,他早就知道,大妈从未生育过,自己母亲也只生了他一个。因此,他父亲夏老爷一直为家里人丁不旺而担忧。
听了叶太太的叙述,知道风荷曾有个寄姆妈,亦寒想,会不会风荷曾过继给夏家,所以在夏家老宅生活过?
但他又否定了。大妈就是因为不肯领养外人的孩子,才在家乡把本族侄女绣莲领出来。自己的母亲当初连亲生儿子都不能带进夏家,当然更无权当别人的“寄姆妈”,把“寄女儿”领到夏家去住了。
那么,风荷和那座老宅究竟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呢?
也许该去问问母亲,不知她能否提供些线索?
不,不行!妈妈本就担心风荷有病,再把这些发生在风荷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和妈妈一说,她不更认为凤荷古怪了吗?何况,从老宅回来当晚,已婉转地初步试探了一下,妈妈断然否定夏家与叶家曾有过什么交往,自己也就无法再多问了。
看来,所有这一切,只能等自己从广州回来以后再作追究了。
二十天,对于人生来说是多么多么地短暂,可是,二十天,对于眼下的凤荷,却又是多么多么地漫长!
亦寒的远去,使她简直度日如年。她仍然每天去恒通公司,做她的服装设计。也只有在工作时,她才能勉强地、暂时地淡忘一下亦寒。不,即使在忙碌中,亦寒也会时不时闯进她的心灵和思绪。至于回到家中,那就更是每时每刻都和亦寒的身影和言笑在一起了。
有时,她也想起令超,但她们心自问,对于哥哥的挂心担忧,远不如对亦寒的,虽然哥哥跑得比亦寒不知要远多少倍,虽然哥哥在海外漂零,自己有推卸下了的责任!
唉,人的感情,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此刻,风荷仰面躺在她那张松软的床上,怀抱着“芙蓉”,这是亦寒陪她逛城隍庙时,买了送给她的一个大洋娃娃,名字也是亦寒起的,所以这个娃娃目前也就成为风荷最宝贵的,可以部分代替亦寒存在的宠物了。
她的视线所及,是洁白平整的天花板。这使她突发奇想:要是我的头脑也能如这天花板一样单纯而清晰,该有多好!
但事实上,充塞于她头脑中的,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积木:红、黄、蓝、绿各种颜色,长形、方形、菱形、圆形各种形状,胡乱堆砌,既搭不成一座象样的建筑,也无法收拢到装积木的匣子里。
亦寒直到登上赴广州的火车前,还一再向她保证,一等从广州回来,马上就着手调查她的身世,希望她先不要多思多虑。
亦寒觉得,只要下功夫,总能找到线索,把事情弄清楚。何况,说到底,弄不弄清楚,对他们的爱惰也根本没有影响。不管风荷身世如何,亦寒对她的爱都不会动摇,不会改变。
亦寒的话给风荷很大安慰,但是,种种谜团仍然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风荷的心缠得紧紧的,使她白天黑夜都摆脱不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结识夏亦寒以来所发生的那些怪事:
在德康病院第一次听到绣莲的名字,那阵突如其来的紧张和惶惑,几乎使她神经迷乱;后来,在亦寒家,听到一“玉姑”这个称呼时,也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而在给这位玉姑剪影的时候,竟然会手不应心地剪出那个幻觉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披头散发的女人,并且终于导致了自己的晕厥;
和亦寒游罢龙华归来,途经夏家老宅,哪来的似曾相识之感?
而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自己终于又犯了病,却为什么鬼使神差般地跑到了夏家老宅面前?
为什么能够那样自然地打开老宅壁炉的通风装置,而据亦寒说,那是外国建筑师专门为夏家设计的,但她却仿佛早就知道它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