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老宅楼上大房间有个伸手能摸到窗外白果树枝的窗口,自己怎么会知道?而偏偏那棵白果树早在十年前已被雷劈断。如果是梦游中所见,为什么会如此真切,几乎分毫不爽?如果是亲眼见过,那便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所有这一切,除了说明自己与夏家曾有某种神秘关系 外,很难作别的解释。
可是,怎样才能揭开这个秘密呢?
风荷不否认自己原本就有病,亦寒把它称为“轻度精神障碍”。但从前并不常常发作,只是这一个夏季以来,不知什么缘故,发病的次数增多了。每回发作,不是丢失了自己似的到处瞎跑,仿佛在寻觅着什么,就是精神紧张得支撑不住而晕倒。仔细想想,近几次发作,好象所受到的刺激大多与夏亦寒的家人有关。
看来,如果能沿此追寻下去,弄清自己与夏家的关系,或许也就可找到真正的病因。风荷的思想渐渐集中到这一点上。
她已经为此作过努力。
亦寒走后,她听说亦寒母亲病了,特意提出让妈妈去看望一下。叶太太十分赞同,她也早想结识一下这位未来的亲家,何况亦寒不在家,她理应表示一点慰问。
那天,风荷陪着妈妈一起去了夏家。她留心观察两位母亲,看到她们见面时自然而亲切,谈得也很融洽。
看得出来,妈妈对亦寒母亲文雅大方的风度、夏家简古纯朴的陈设和淳厚平和的家风,都很有兴趣和好感。但是,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两家从前有过什么交往的痕迹。
这使她既感安慰又感失望。看来亦寒的话没错,她不必担心自己是被叶家领养的夏家后代,没有任何可能的血缘关系会成为她和亦寒结合的障碍。但她又遗憾在这次的见面中,自己无法找到一点儿继续追寻的线索。因为不管怎么说,从已发生的事情看,自己与夏家有某种联系,这是不能否认的。
她只好另想办法,去寻觅自己的过去,寻觅那未知的以往的事实。
凤荷突然从床上一骨碌坐起:对,应该再到夏家老宅去一次!
她想起前些时亦寒给她讲过的一个病例。
一位著名的英国心理医生,为了弄清他的女病人对陶瓷制品恐惧到非理性程度的原因,特意设计让她回到幼时的环境中,终于使这位女病人回忆起,幼时曾打碎家中一个瓷花瓶,划破了手指,出好多血,而且还因这“罪行”遭到父亲的一顿责打。从此陶瓷制品成了她产生恐惧的一大情结。起初是一接触到这类物品,后来发展到只要看到或听到别人提起这类物品,就会唤起她深埋于记忆之中的犯罪感和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产生的恐惧感。而在弄清楚这一切以后,这位病人便释然了。儿时形成的情结解开,恐惧感从此消失,她变得开朗而快乐了。
风荷决定,这回自己要一个人去老宅,仔细地探寻每一个地方。如果自己多年前确曾在那里生活过,那就总会找到些过去的遗迹,或许会触发起某种回忆。特别是楼上,上次和亦寒一起在老宅时,因为说起白果树的事,自己惊恐惶惑得再也不想上楼去。这次定要好好地看一看。
风荷相信,楼上房间和白果树的记忆,决不是梦幻和非 非之想。
绣莲今天提前从医院回来,手里提着几大包为文玉配好的中药。
季文玉病了好几天,看似一般的伤风发烧,但吃药打针后不见好,总有几分低烧,人软软地没精神。文玉本来就比较相信中医,现在西医西药不奏效,偏巧亦寒又去了广州,于是绣莲和菊仙商量后,决定请个中医来看看。
中医认为,文玉平素劳思伤损,体质太弱,病后的恢复是会比较慢。他说,先开几帖中药,调养几天后再换一张药方,最好利用冬季,好好补一补,明春可望健旺。
今天绣莲从医院回来,顺便去中药店把药配齐拿回来了。
“玉姑今天怎么样,好些了吗?”绣莲向迎上前来的菊仙问道。
“还是说腿软,起不来。中午喝了碗粥,睡了一觉,刚醒。”菊仙接过绣莲手中的几大包中药。
“我上去看看。”
“等一等,炉子上有赤豆红枣汤,你玉姑刚才吃了点儿,现在还滚烫的呢。我去帮你舀一碗来。先吃了再上楼去吧。”
菊池边说边往厨房走去。
那天在箱子间,绣莲撞到菊仙翻箱倒柜找绣着荷花的小衣裳,虽然当时绣莲很想从她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却被她支吾过去,心中颇为不快,而且弄得双方都有点尴尬,但是自那以后,她们两人仿佛都已忘了此事,谁都再也没提起过,仍和以前一样友好相处着。
绣莲对亦寒也照样很亲热、友善,使得文玉和亦寒都认为她已经平心静气地接受了亦寒与风荷相爱这个事实。文玉从内心被她的大度感动,已经和文良商量过,要他留心着给绣莲找一个合适的婆家,只是文良对此事却不置可否。
谁都不知道,绣莲暗中却在紧张地活动着。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与叶伯奇银行中的一位女职员结成了好朋友。从她那儿,绣莲探知,银行里私下流传过一种说法,说叶风荷小姐并不是叶伯奇夫妇亲生的女儿。据说,这还是一个叶伯奇父亲时代就已在银行服务、现在早已退休的老职员讲出来的。只是这话近几年无人再提罢了。
绣莲敏感到这是一条重要线索。她决心要抓住这线索,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会查出个什么结果,她也许并不明确。但一种窥见风荷隐私的愉快和捏住把柄夺回亦寒的信念,却是促使她行动的动力。
她并不太着急。她想,亦寒真要和风荷结婚,最快也得在一年之后吧——他们现在连订婚礼都还没有举行呢!有一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应该是足够了。
菊仙端着赤豆红枣汤出来,把碗递给绣莲。随后又捧着
那一摞中药,回厨房去,准备熬煎。
绣莲顾了两口汤,电话铃响了。
她拿起话筒,马上听出是风荷的声音。
“是绣莲姐吗?我是风荷。伯母这两天身体好吗?我想找她……”寒暄了几句,风荷终于道出打电话的目的。
绣莲眼珠子一转,立即接口道:“玉姑这两天身子还是软,仍有些低烧。我刚刚给她服了药,才睡着。”
“哦,”风荷有些失望。
“你找玉姑有什么事,能和我说吗?我待会儿可以转告她。”绣莲热情地表示。
“其实,也没什么……”风荷犹豫着,终于又说,“绣莲姐,我早想问一下伯母,我想到你们家老宅子去找一本书,不知是否可以。”
绣莲愣了一下,接着就哈哈地笑道:“这还用得着问玉姑?当然可以,你不就是我们家的人么!”
风荷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老宅的钥匙……”
“你什么时候要用,就来拿吧。”
“我想今天……现在,就去取,方便吗?”风荷问。
“来吧,我等你,”绣莲爽快地说。
放下电话,绣莲紧皱着眉头,坐到沙发上。
前几天,亦寒赴广州前,不是刚带着风荷去过老宅吗?今天她又急急地要去干什么呢?难道真是为了找一本书?什么书那么要紧,竟不能等到亦寒回来?
这会不会与那次自己听到的亦寒与玉姑的对话有关?
就在亦寒从老宅回来的那天晚上,绣莲走过玉姑的房 间,见门隙开一条缝,传出亦寒母子俩的谈话声。她好奇地靠壁站着听起来。
只听亦寒问:“妈,今天我和风荷到老宅去,她好像对我们家的老宅很熟悉似的。你说,会不会他们叶家与我爸爸原先就认识,风荷小时候随着她父母来我家玩过?”
“不会。你爸爸爱清静,不喜交友。他仅有的那几个朋友,我都知道。从来没有听说他跟叶伯奇有什么来往。”玉姑断然否定,然后又笑着说:“不过,我倒很想见见这未来的亲家公、亲家母。有些事也该和他们商量商量了。”
自从听亦寒说风荷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切正常后,文玉就完全赞同了亦寒与风荷的关系,并已开始盘算筹备婚礼的事了。
“这不急,”亦寒说,停了一会儿,他又问:“妈,你们当初怎么只要我一个孩子,再要个弟弟或妹妹多好!”
“你怎么想到问起这个来?”文玉说,随即叹了口气,缓缓道;“好好的人家,谁不想多生几个孩子?可当初你大妈连你都不肯认,多生了岂不更麻烦?你爸爸着实为这事烦心……你大妈死后,我把绣莲当亲生女儿看待,也就心满意足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文玉又说:“唉,总之,夏家命该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到你大妈,连一个孩子都未生育,只好把本家侄女领养过来。”
亦寒不再问什么了。
听他们母子俩闲扯到别的事情上去,绣莲才悄悄走开。
现在,她的思绪又回到风荷身上。
风荷为什么要独自去老宅?寻一本书,值得吗?就算真
想去寻找什么,那也一定是比书更重要的东西!
会不会风荷上次在老宅发现了什么?
会不会那儿竟有使她感到熟悉、引起她回忆的东西?
会不会跟亦寒表哥间玉姑的话有关?
会不会跟风荷的身世——她并非叶伯奇的亲生女儿——
有关?
可是。从玉姑的话看,风荷不像和夏家有什么瓜葛呀!
疑团。全是疑团。绣莲越想越觉得,风荷去老宅的事,很是蹊跷。
半个多小时后,风荷来到古拔路夏宅。
绣莲早已站在大门外等着了。
“真不巧,我刚才上楼去看了一下,玉姑还没醒。她连着儿晚头疼,没睡好,实在太疲倦了。”绣莲一见风荷,就表白道。
“那我今天就不去打扰她了,改日再来探望伯母吧。”
“你到老宅去查书,要不要找一天我同你一起去?”绣莲亲昵地拉着风荷的手问。
“不用,不用,我去过那里,自己去就成。你在学校和医院那么忙,家里伯母还病着。”风荷急忙谢绝,一边就从绣莲手中接过了钥匙。
“那,你进去坐一会儿,”绣莲说,“大阿姨正在烧晚饭,你就在这儿吃便饭吧。”
“不,我出一门前刚在家吃了点心,”风荷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不进屋了,谢谢你在门口等我。”
见风荷已准备要走,绣莲打趣道:“你就那么忙!亦寒不在家,你连进来坐一会儿都不肯了!”
风荷拉着绣莲的手说:“绣莲姐,明天,明天我一定来,看看伯母,和你聊个够,顺便把钥匙还给你。”
风荷走了。
明天?那么说,她今天就准备去老宅?会不会就是现在?绣莲看着风荷戴着帽子,穿着厚大衣,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嘀咕着。
绣莲奔进门里,一直往二楼跑去。她刚才把家中的一把钥匙给了风荷,现在但愿亦寒的那把没有带去广州,还留在家中。
幸好,一打开亦寒的书桌抽屉,就看到了那把钥匙。
绣莲拿了钥匙,跑下楼来。
菊仙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绣莲,问:
“刚才谁来了?我听你在门外和人说话。”
“没人来。我和隔壁的阿娟在聊天。”绣莲说,一面套上大衣,急急向门口走去,“大阿姨,我出去有点事。”
“怎么现在去?快吃晚饭啦。”
“你们先吃,别等我。”
话没说完,人已没影儿了。
绣莲小跑着赶到弄堂口,正好看到风荷雇好一辆黄包车,坐上去。
她一招手,一辆停在马路对面的黄包车过来了。
绣莲一脚跨了上去,对车夫说:
“跟上前面那辆车,就跟在他们后面,别让那坐车的女人发现。”
车夫已拉起了扶手,回头含着深意地一笑道:
“是要我盯住前面那个穿紫红大衣的女人,对代?这种事体我有数!你放心好唻!”
“别啰嗦,你给我盯牢就成,车钱我加倍付你。”
这个蠢货,一定以为我是个吃醋的太太,在盯丈夫姘头的梢呢。绣莲心中暗暗好笑,随他怎么想都行!
黄包车毕竟比汽车要慢多了。
上次风荷坐着亦寒的汽车来这儿,从家里出来,不多一会就到了。但今天,当黄包车夫气喘吁吁地把车停在老宅门口时,天都黑了。风荷的两条腿也都坐麻了。
打发走黄包车后,风荷从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风荷犹豫了。
黑暗中的老宅显得那么阴森、荒凉、神秘莫测。她全身都被一种恐怖感攫住了。
但是,她终于咬了咬牙,跨过门槛,回身又把大门关上。
现在,她已置身在老宅之中,正孤零零地准备着与面前这个黝黑的庞然怪物搏斗一番,好找出围绕着自己和它的种种怪事的谜底。
绕过影壁,走过那块泥地,就是一间很大的厅堂。听亦寒说起过,这里曾经很气派、很风光,是夏家的先祖们接待贵客的地方。但如今四壁灰土剥落,空荡荡无一摆设。
厅堂南北两厢的门都敞开着,从来不关上,所以要到二进的正房,只要穿过这里就行。
风行走进厅堂,只觉一股阴风扑面而来。今夜没有月亮和星光,室外就够黑的,而这间大厅堂又比外面要黑得多。
背后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了很轻微的细碎声,像是墙头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缩,又像是被抛弃的废纸被风卷过砖铺的地面,也像是人的脚步移动所发出的声音。
风荷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大着胆子往后看去。
除了泥地那头的一块影壁,身后什么也没有。
就像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追赶着似地,风荷小跑着穿过大堂。
大堂北门外,就是种着梧桐树的天井。
天井还是原来的天井,左角上那棵梧桐树也还是原来的梧桐树,但今夜它们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凄迷、冷漠、神秘的色彩。
风荷不敢在天井逗留,踩着满地簌簌作响的梧桐树落叶,一口气跑到正房的客厅门前。
她推开门进去,拧亮了电灯。
在柔和的灯光照射下,客厅里是那么安宁、舒适。凤荷靠坐在沙发上,甚至还能闻到亦寒留在房内的那亲切的气息。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思绪回到前两次和亦寒一起在这间客厅里的情景,多么希望亦寒此刻能在自己的身边啊。
不,不对!风荷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我不就是要独自来找那丢失了的幼时的记忆吗?是的,我要找到我自己,我要弄清我的病因,彻底治好它,把一个完美的自己交给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