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不记得第一次在晚上来到这儿时,走廊上是否有电
灯。她用手摸索着墙壁,找不到开关。
咬咬牙,她决定就这样摸黑走上二楼。她有点后悔,来得过于匆忙了,竟没带上一个手电筒。
由于年久失修,脚下的木头楼梯摇晃不稳,每踩一级。就发出“咯吱”一声。
风荷小心翼翼地走着。当第一声的余韵在空旷的宅子里尚未飘散尽的时候,第二脚又踩了上去,又是“咯吱”一声。
这一轻一重的“咯吱”声和风荷的脚步声,在这暗黑的环境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有节奏的音乐。
这音乐使风荷陡然产生了一种熟悉的奇妙感觉。她依稀感到,为了听到这种声音,在一个遥远的时候,她曾经在这楼梯上反反复复、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又仿佛自己仍躺在摇篮里,当摇篮晃动的时候,耳畔就伴着这种“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拐角,风荷就好像知道这儿会有间房子似地,右手伸出,一推,果然,一扇门“呀”地开了,就好像是谁发出的轻微的叹息。
门边有电灯开关,风荷把它一扳,灯竟亮了。小小的积满灰尘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照着这间同样是小小的积满灰尘的房间。房里什么家俱摆设也没有,屋角堆着些破椅烂筐之类的东西,大约这儿原本就是堆杂物的吧。
风荷的眼光落到墙上挂着的一个竹编托盘上,那托盘已发黑,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四周的镶边也已磨损。破裂,难怪它的主人把它丢弃在这儿。
然而,风荷看着这个托盘,脑中却分明映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年轻女人,托着这个盘于,上面放着碗筷之类,走在这楼梯上……
那女人总是低垂着头,仿佛不想把她那漂亮的面容露给人们看。偶尔抬起头,脸上又往往挂着泪痕。
风荷站在门边,眼前的那一堆杂物突然看不见了。这儿应该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垂着洗得发白的布幔。那个女人坐在床沿,紧皱着眉,轻声叹息。
这个女人是谁?
风荷觉得她的脸在自己的记忆中仿佛蒙着一层纱雾,熟悉但又模糊。好像不久前还曾见过似的,可就是捕捉不住。
是谁?究竟是谁?她苦苦地思索着,竭力想揭开这层薄纱,冲破那片迷雾。可是,她办不到,她无法辨认出那年轻女人的真面目。
风荷呆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转身,继续往楼上走去。
她径直走进正对着楼梯的那间大房间,顾不得找寻开关开亮电灯,快步走到窗前,拔开插销,猛地把窗户打开。
一蓬灰尘扬起,呛得她咳起来。
站在窗前,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她想应该摸得到白果树枝。
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风荷确信,她曾在这儿触摸到白果树的树枝,那柔软的、带着嫩绿叶子的树枝……
她突然想起来,这屋里靠窗本来有一张红木书桌的。她曾经爬在那书桌上,仔仔细细地欣赏着白果树,那翠绿的扇形叶子,那累累的黄色果实,她多想摘一颗下来,拿在手里玩玩啊!可她拚命去够,也够不着。毕竟人太小了。忽然,她看到一只大大的螳螂,很神气地从枝叶上爬过。她改变了摘果子的主意,想去逮住那只螳螂。螳螂很快就要爬过去了,她来不及思索,顺手操起桌子上的一条玻璃镇纸,对着那只螳螂用力砸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螳螂跑了,镇纸掉了下去。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闯祸了。她记得,当时她便急急忙忙跑到楼下后园,去找那条镇纸,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它躺在一个角落里,可已不知在什么地方碰掉了一块。捧着那个跌坏了的镇纸,她是那么害怕……
想想看,快想想看,当时自己究竟怕谁呢?爸爸?妈妈?哥哥?不,都不是。那么是怕谁呢?真糟糕,实在记不得了。但那种恐惧感,却深深地留在记忆中,此刻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她退回屋子中央,四面回顾一下。
这屋子是大变样了。书桌已不知去向,镇纸石当然也没有了。
唉,如果能找到这些,就可以确凿证明,自己曾经在这里住过了。
然而,即使没有这些,就能说明自己跟这里无关吗?
不,不能。那些活生生的回忆又从何而来呢?
风荷陷在矛盾之中了。种种迹象都暗示自己在这环境里生活过,可为什么夏家的人,对此都毫无印象呢?
她决定撇开现实不去理会。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尽量使自己整个身心都回复到幼时的情景中,去感受这座宅子里弥留着的,既熟悉又生疏的气息。
此刻,她仿佛已忘掉了周围的黑暗,忘掉了自己正孤零零地呆在这所大房子里。她也不再感到害怕,只微闭着眼,就那么在窗前站着,站着……
好一会儿,她才默默地转过身来,朝外走去。她像一个被催眠了的人,静静地跟着魔术师的指引,脚步缓慢地走出这间房间,并且很自然地往左一拐,来到另一间房间门口。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无需开灯,她一眼就看到屋子中间放着一张老式的大木床。
这是江南城乡最常见的那种红漆木床。床沿是宽而光滑的木条,上面架着年深月久已松松地下垂的棕绷。床脚下有着高高的木头踏脚,四根笨重而粗大的方形床柱,上面还架着挂帐子用的横杠。
“哦,我的床,这是我睡过的床!”
一道闪电突然掠过风荷的头脑,她不禁轻呼一声,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跨上踏脚,坐到床沿上,也不管那床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竟一下子就平躺在那宽宽的床上。
刚刚在床上躺好,她的左手便自然而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到棕绷底下,去轻轻地摸索。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棕绷下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她亲爱的小布娃娃。
天哪,她还在!我的娃娃还在!
风荷一下子就摸到了布娃娃的胳膊,把娃娃从床下取
出,搂在自己怀里。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寄姆妈,今朝娃娃很乖,没有哭,”她喃喃地说,仿佛还是在小时候,仿佛寄姆妈正睡在她身旁,虽然看不清寄姆妈的面目,但分明闻到了寄姆妈头发上抹的头油的清香。而且,耳旁竟响起了寄姆妈亲切的话语:
“小乖乖,快睡吧。”
对了,“小乖乖,”寄姆妈总是这么叫自己的。
寄妈妈是那么慈样,那么喜欢她。每天晚上,陪着她睡,轻轻拍着,唱着好听的歌。早上给她穿衣、洗脸,把她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白天,寄姆妈在厨房里忙,她就在那里绕在寄姆妈脚边转来转去。
抚摸着怀里的这个小布娃娃,她现在有点想起来了:
她有一个很凶的姑姑。姑姑不让她晚上抱着布娃娃睡觉,说这是乡下人的坏毛病,不卫生。于是,寄姆妈偷偷地在床底下钉上一块小木板,让风荷一伸手就能摸到。晚上,如果姑姑来,只要一推门,她就把怀里的娃娃往那板上一放。姑姑走了,她就再把娃娃取出来。这是一个只有她和寄妈妈两个人晓得的秘密……
“寄姆妈,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陪我?”
风荷轻声说,她侧过身去,没有摸到寄姆妈胖胖的身于,只碰到了冰凉的棕绷。
“寄姆妈,你快来,我害怕!”风荷躺在床上,把怀中的布娃娃抱得更紧了。
猛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使风荷感到耳膜震痛,眼前似有闪电亮起。
她不知道这只是她的幻觉,而以为外面真的在响雷打闪刮暴风。
这个特定的情景,使她的心智奇迹般地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夜,那个使她的命运发生突变的夜晚……
雷声紧接着闪电而来,仿佛就在她头顶炸开,雨点噼噼啪啪敲击着窗户。
风荷吓得浑身哆嗦,拼命闭紧眼睛,盼着寄姆妈快来。
可是,寄姆妈怎么会来呢?寄姆妈来不了啦。风荷哪里知道,寄姆妈今晚早早安排她睡觉,就是为了代替玉姑去看她生病的老娘呀!
风荷陡然地盼着,心里愈来愈害怕。如果这时有人在她身上摸一下,一定可以发现她已浑身冷汗淋漓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听觉和视觉往往会更灵敏,甚至过分灵敏。
竖起耳朵等待着下一声惊雷的风荷,猛然于雷声的间隙中,听到隔壁房里传出高而尖利的女人喊叫声。她本能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又是一声尖叫,那声音虽然变了形,但她仍能听出,那仿佛是姑姑发出来的。姑姑每当发脾气时,就会喊出这种刺耳的叫声。
她的心“砰砰”乱跳。她害怕得实在不敢在屋子里呆下去了。于是,把布娃娃往床板下一塞,她马马虎虎地套上鞋于,也顾不得加一件衣服,就那样跑出去找寄姆妈了。
她走出房门,又听到隔壁房里的叫声。隔壁是她姑姑的卧房,叫声确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她情不自禁地朝那房间走
去。
这一下听得更真切了。没错,是姑姑在骂人。那声音又高又粗还打着颤,风荷毫不怀疑,那是姑姑在发火,在骂什么人。可是,这夜半更深的时候,她在跟谁生气呢?跟寄姆妈吗?跟玉姑吗?
风荷忍不住轻轻地去推姑姑的房门。房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她只推开一点点,从门缝中偷看。
果然,姑姑坐在她的床上,头发乱蓬蓬,正在大声狂叫:
“你们是存心要吓死我,你们要害死我!”
“你们”是谁?风荷朝房里探看着。
一个女人,头发技散着,背对着门,一声不响地站着,面对姑姑,听凭她的怒骂。
那女人身旁站着个男人,只见他对姑姑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可恶的老妖婆,早就该死了!”
“你说什么?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姑姑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姑姑的手用力一掷,从她手中飞出一样东西,好像是剪刀。
“啊,”那站在姑姑床头的女人毫无防备,似乎被剪刀扔着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了脑袋。
“你,你想杀人!我和你拚了!”
那男人猛地蹿起来,顾不得去扶那受伤的女人,直扑到床前。
风荷看得真切,他那双有力的手,一下子就扼住了姑姑的脖子。她差一点“哇”地叫起来,但拚命忍住了。
那坐在地上的女人,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那男人身边,不知是想帮着那男人扼死姑姑,还是想把她拉开。
风荷眼看姑姑的身子软瘫下去,慢慢地往后倒了。
姑姑死了,他们把姑姑弄死了。
她害怕极了,终于禁不住“啊”地惊叫起来。
这一声尽管那么轻,那么短促,但却还是惊动了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们一齐扭头往门口看去。
正在这时,一个闪电掠过窗口。风荷只见那头上受伤的女人转过身来,披头散发,脸色煞白,额角流着血,仿佛正张开手臂要向她扑来……
这个女人的脸好熟,好熟,可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鬼!
风荷根本来不及思考,转身就拚命逃去……
她跑得那么猛,那么快,生怕被身后的“鬼”追上。她的头脑乱哄哄,耳旁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绣莲,绣莲……”,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还是漫无目标地一路飞奔而去……
“啪”,电灯亮了。
明亮的灯光照着房间,照着灰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风荷被拉回现实之中。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这房间的中央。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姑姑,也没有玉姑和那个男人。
但是,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
她奇怪,电灯怎么会突然自己亮起来?于是,慢慢回过 头去,看到门口悄没声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正在紧紧盯着风荷看。
她不是别人,正是绣莲。
风荷和绣莲两个人,都同样面色煞白,满脸紧张、不安和疑惑。她们就这样僵硬地相互瞪视着对方,谁也不开口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风荷才轻轻地但却十分清晰地说:
“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绣莲。”
第九章
半轮冷月高悬在天穹。
月光流泻到开着窗户的屋子里,照着正呆坐在自己床上的严绣莲。
她的目光紧紧瞪着床对面的那堵墙,眼睛睁得大大的,亮得怕人,仿佛极其用心地在那墙上寻找着什么,虽然那上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洁白得连半个污点都找不着。
绣莲的脑子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刍着昨晚在夏家老宅里风荷向她讲述的一切。每反刍一遍,她就会找到一点新的认识,得出一些新的结论。
虽然昨晚风荷的心情很激动,叙述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事实上任何人回忆十五年前的往事,总难免有些混淆不清之处,但绣莲却敏感到,风荷的回忆肯定是符合实情的,而且只要稍加整理,就非常清晰。当时,她为了尽可能多地捕捉信息,一点也没有打断风荷的叙述。她让风荷顺着自己的思路尽情倾诉,只对她作一些必要的引导和觉察不到的询问,而把清理和寻找事情的逻辑,留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来做。
此刻,她就在做着这后一步工作。越想,她就越惊异而叹服这个平时被自己小觑的神经兮兮的姑娘。不能不承认,风荷的确长着特殊的脑神经,因此在它上面往事才能留有比常人深得多的刻痕,一旦找到适当的契机,使外界环境某种程度地恢复到造成这记忆的状态,她就能在仿佛已经消失的记忆库中把往事提取出来,复原出来!
是啊,风荷不是完全凭自己的力量,追寻到了过去,找回了一度失落了的自己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我四、五岁以前的生活情景是什么样子?简直毫无线索!绣莲不无苦恼地想。……从开始记事起,我就在夏家生活。虽然明知自己是他们领养的,可就是不知道从何处去寻找往事。如果我也能像风荷似的记得些以前的事,当然也就能知道我究竟是谁,我从何而来,为什么要由我来充当绣莲?这个名宇和身份,本来是属于风荷的呀!
蓦地,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跑到书桌前,拉开中间的人抽屉,拿出一个本子来。
翻开本子,一张肖像剪影赫然在目,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天,风荷第一次来夏家,绣莲让她剪影。她为绣莲剪完,又给文玉剪。但不知怎的,在风荷的剪刀下,却把端端正正流着发髻的文玉剪成了这样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而像刚剪好,又不知怎的,风荷就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