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朦胧的月色,绣莲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肖像剪
影。
风荷在叙述往事时,始终没有说明那个披头散发站在夏
太太病床前的女人和她身旁的男人是谁,但绣莲马上想到,
他们一定是季文良季文玉兄妹。而且她相信,风荷心里其实
同样清楚,只是不愿在绣莲面前明说而已,他们毕竟是夏亦
寒的母亲和舅舅呀!
一丝冷笑渐渐浮上绣莲的唇角,竟使她的脸在月光下显
得有些狰狞。
她动了动嘴唇,咬着牙,轻声对那张肖像剪影说:
“对不起了玉姑,我一定要让你说出一切,你也该说出
一切!”
直到曙光初临,绣莲才停止了思考,合上双眼,睡着
了。
她睡得很深很熟,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个,脸上甚至挂着一抹淡淡的、安心的微笑。
“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把绣莲惊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还放着那张肖像剪影。
她来不及套上拖鞋,就赤着脚跑过去,把肖像塞进抽屉,这才定了定神,问:“谁啊?”
“是我,”门外响起了菊仙的声音:“绣莲,都八点钟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到学校要迟到啦!”
绣莲不去开门,蹑着脚回到床上,故意装得有气无力地说:
“大阿姨,我昨夜里没睡好,头疼,今天不去了。”
“哦,那你再睡睡吧。我去给你熬点粥。”
“不用,大阿姨,一会儿我就下楼。”
菊仙走了。
绣莲也不想再睡,又开始两眼直瞪瞪地想她的心事。
九点多钟,她才下楼来。吃早饭时,她高兴地对菊仙说:
“我刚才去看了玉姑。她吃了几帖中药,精神、气色都好多了。”
“是啊,她今早和我说,再过几天,亦寒少爷就要回来了。但愿到那时,她能下床,免得少爷着急。”
“大阿姨,我这就出去一趟,到医院拿点药,再顺便给玉姑续配几副中药来。”
临出门前,她又问:“大阿姨,今天还墩赤豆红枣汤吗?”
菊仙点点头。
她又说:“多墩点儿,大阿姨。今天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就想喝点赤豆汤。”
晚饭后,菊仙侍候文玉睡下,又回到客厅。她的老习惯,睡觉前总要做点针线活,缝缝补补,或者纳几针鞋底。
菊仙刚把针线筐端到膝上,戴上顶针,坐在一边的绣莲就把手中的书往沙发上一撂。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她端了两碗赤豆红枣汤进来,把一碗放在菊仙面前,亲亲热热地说:
“来,大阿姨,喝碗赤豆汤。”
“我不喝,你自己吃吧,”菊仙停下针线,微微抬头说。
“吃吧,明天再墩新鲜的么!你看,我这儿有满满一碗呢。”绣莲说着,把勺子硬塞到菊仙手中。
菊仙笑笑,放下针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赤豆汤。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放了多少糖呀,甜得都发苦了。”
绣莲哈哈一笑,说:“甜了才好吃么!”
喝过赤豆汤,菊仙收拾了碗勺,到厨房把它们洗了。回到客堂,她重又坐下拿起针线,谁知才缝了几针,就觉得眼皮发沉,头脑也迷糊起来。
她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无奈地把针线筐往桌上一推,对绣莲说:“今天不知怎么啦,困得要命,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去吧。我一会儿就关灯上楼去睡,”绣莲说,冷眼看着菊仙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堂摸着楼梯上去了。
客堂里只剩下绣莲一个人了。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在灯光下投在墙上的黑影。
大约一刻钟以后,她才熄了灯,摸着黑上楼去了。
季文玉正被恶梦所苦恼。
梦中,她的头顶和身体四周都有飘飘忽忽的黑影在游荡。
她想把它们拂开,可是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想逃走,可是腿脚却像灌了铅似地移动不得;她想大声喊叫,嗓子像塞满了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冷汗阵阵,把被子都濡湿了。她处在一种痛苦的困境之中。
那些黑影正在无声无息地逼近,不知道它们是谁,也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但就是那么黑压压、寒森森地逼过来,通过来。
季文玉心里恐惧极了。她拚足全力,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夜色如水,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黑影和怪物。
啊,世界还是这样和平而宁静!
文玉轻轻舒了一口气,重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不对头,屋子里为什么有一种近似肃杀的紧张气氛?而且这气氛正在把她团团裹住!瞬息之间,她的心紧紧地抽了起来。她先是紧闭双眼,凝神细听,接着猛地睁开眼睛。
天哪,她看到了什么!在她的床脚旁竞直挺挺地站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
“啊!”文玉拚着命喊出一声。
她以为这喊声会很尖利,很有力,会将那黑影吓退。可是,谁知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嘶哑那样微弱,马上消失在这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文玉上下牙控制不住地打战,断断续续地发问。
那黑影纹丝不动,一声不吭。但文玉却能感到,两道森寒似剑的目光,正逼视自己,那锋利的剑刃,简直要刺透自
己的心脏。
文玉想掀开被子,下床逃出门去。但是病后本来就疲软
无力的四肢,这时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根本无法听从大脑
的指挥,整个身子只能软塌塌地瘫在那里,连坐起来打开电
灯的力气都没有。
慢慢地,那黑影却开始动了,一步步向她走来,并且咧
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嘶嘶地说:
“你该认得我是谁!我来讨还十五年前的那笔血债!”
“哦!太太!难道你是太太……。
文玉不仅是惊愕,也不仅是恐惧,她是彻底崩溃了。她 集中起体内最后一点力量,叫道:“菊仙……快来救我……”
就在文玉将要昏厥过去的一刹那,黑影一个箭步窜到她床头,托起文玉的头,用指甲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
文玉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那黑影“啪”地拧亮床头柜上的电灯,然后把蒙在头上的黑色大丝巾一把拉扯下来。
“绣莲,是你!”
文玉的眼睛瞪大了,她不相信地问;“你,为什么……”
“我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你和季文良是怎么害死夏太太的。”
绣莲面孔铁板,语调冰冷,毫不含糊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被刚才的恐吓耗尽了精神的文玉,愣了好一会,才终于弄明白绣莲的意思,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就老老实实快说,”绣莲根本不回答文玉的提问,紧逼着说。
“你弄错了,”文玉说。
“弄错?我问你,你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文玉脸色惨白如纸,但额头上的伤疤却变红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掩住那伤疤,说道:
“绣莲,并不是我,不是我们杀了你姑姑的……”
“胡说,”绣莲打断文玉的话,“你刚才面对夏太太的鬼魂,已经承认了。你明明承认是她在向你讨还血债。再抵赖也没用!”
“绣莲……,”文玉的眼泪流了下来,“等明天,我有力气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别装死!”绣莲用她那强健有力的手臂,往文玉两胁下一挟,一下子就把她从被窝中提了起来,让她靠坐在床上,“今天你不把事实告诉我,我就不走!”
向来温柔和气的绣莲,忽然变成这么一副凶相,文玉真是又惊又怕。她哀求似地说:
“你不信可以去叫大阿姨来问。菊仙,菊仙……”
文玉用尽力气叫起来,她希望睡在隔壁房里的菊仙姐能来帮她壮壮胆,帮她解围。
“哼,”绣莲冷笑一声,“你叫吧,叫破嗓子也没用。大阿姨睡得跟死猪一样,不到明天八点钟,根本醒不过来!”
“怎么?”
“她喝了一碗赤豆汤,那里面放了安眠药。”
“你!”
原来绣莲竟会是蓄意的,事先做了充分准备的。文玉知道自己是毫无办法了,她闭上双眼,轻声说:
“我可以对菩萨起誓,我……”
“收起你这套吧,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年夏太太忌日,你都要大祭大拜,磕头下跪,原来是你心中有鬼!”
“唉,”文玉叹息一声,“是的,我是有罪,我对不起她,可是……”
“好,你承认有罪就好,”绣莲目光中充满轻蔑和不屑,“往下说吧。”
“但是,你姑姑她确实不是我害死的。她有很重的心脏病。那天晚上医生来时,她还活着,过了两天才咽气的。”
文玉睁开眼睛看着绣莲,见绣莲怀疑地瞪着她,便继续说:“就是在菩萨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但季文良掐了她的脖子,这总不是假的!”
“你不知道,是她先用剪刀扔我,把我的头都戳破了,文良才……”文玉说着,下意识地去摸额角上那块疤。
看来,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用了。绣莲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话题。
她把脸凑到文玉跟前,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季文玉,你把我看看清楚,然后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绣莲,你怎么……”
文玉把头闪开,拚命往后躲。
“别叫我绣莲!我是什么绣莲?我已经知道,我根本不是!那个屈死的鬼魂也不是我的什么姑姑。你们究竟是把我从哪儿拐骗来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天哪,你怎么这样说!哪有什么拐骗,大阿姨把你从孤儿院领来时,你瘦得皮包骨头,穿得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没有一双。你是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孤儿。”
“胡说,你胡说!”绣莲狂叫道,跺着脚,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孤儿,我不信,不信,不信……”
绣莲那一叠连声的“不信”越叫越低,终于,她双手掩面,一下子跌坐到床上,抽泣起来。
“绣莲,你来夏家十五年,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我更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哈哈哈,”绣莲爆发出一阵狂笑,她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下,脸上还挂着泪痕,“你是不是要我感激你?”
“不,绣莲,我不是这意思……”
“听着,季文玉,”绣莲用手背狠狠地把泪珠揩去,咬牙切齿地说,“你欺骗了我十五年,你这个吃素念佛、装得一副慈悲相的假圣人!”
文玉像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绣莲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说:
“想知道吗?你一直隐瞒的这一切,是谁告诉我的?”
季文玉确实纳闷,十五年都过去了,日子过得太太平平,除了她心头难以彻底消除的内疚还偶尔抽痛外,连额头上那块伤疤都已平复得快看不清了。
是谁又把这一本陈年旧账翻出来告诉了绣莲呢?到底是谁呢?
“我可以告诉你,”绣莲看到文玉抬起了头,两眼迷惑不解而又渴望地看着自己。
“不是别人,是你那未来的媳妇,叶风荷说出来的!”
季文玉的头颈突然僵直了,眼睛里露出恐惧,不,是绝望的神色。
叶风荷?她……
绣莲心头顿时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告诉我,她才是真的绣莲,十五年前失踪了的绣莲!”
季文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刹时凝固了。她从头顶冷到脚跟,浑身哆嗦不止,连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可能……,不会……”
“哼,风荷第一次来这里,就认出了你。要不,她好好地给你剪像,怎么会突然晕倒?大阿姨也认出了她。只有你是傻瓜,蒙在鼓里!”绣莲毫不容情地说。
菊仙姐真的认出了她吗?怎么从来没提一句……
文玉愣愣地想,愣愣地看着绣莲,只见绣莲怪模怪样地撇了一下嘴,又说:“只是我不懂,风荷小时候为什么要叫大阿姨‘寄姆妈’?”
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压住文玉的胸口,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张开嘴,发出“吼吼”的嘶声。
“也许你想知道风荷是怎么会晓得这一切的吧?”绣莲现在对文玉的态度,简直像一只猫在戏弄利爪下垂死耗子,“这个,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我想,我们还是撇开过去,谈谈眼前和将来吧。”
好一个厉害的姑娘,就这样不失时机地转换了话头,这无疑是给走投无路的季文玉网开一面。
正在文玉任仲懵懂准备听她下文的时候,绣莲的面孔突然一变,刹那间回复到向来那样温顺乖巧的样子。她站起身,倒了杯开水,递给文玉。
“玉姑,你先喝口水,定定神。”
文玉听话地就着绣莲的手喝了两口水,果然觉得舒服得多了。
“你总不会希望亦寒表哥知道这些事吧?玉姑,”绣莲端着水杯坐到文玉身旁,“我想,表哥要是知道了,恐怕会带着风荷离开你的。反正风荷是说了,你是她的仇人。她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
“亦寒,他知道吗?”
“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只有让亦寒表哥跟风荷分开,我们的家才会和从前那样平静。玉姑,你想,如果和表哥的事成不了,风荷还有什么必要去提过去的事?叶家小姐的身份,她总不会不要吧。她很聪明,这笔账算得过来的。谁不知道叶家是上海有名望的银行世家啊!”
“这能行吗?”文玉心里沉重得像坠着块铅,“亦寒他,那样爱风荷……”
“亦寒应该更爱你,玉姑。只要你能找到好的理由,他会听你的。至于好的理由么,你是一定能找到的。玉姑,你有那么精明细致的头脑,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绣莲的话中显然含着讽刺,她瞥一眼文玉,又说:“不过,要做到这个,今晚我们的谈话,先别让大阿姨知道。这可是你不失掉 儿子的唯一办法。玉姑,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文玉就像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羔羊,无法吐出一个“不”字。她只能痛苦地、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天是上海几个大银行家每月一次的例行聚餐日。
他们利用这一天碰头聚会,联络感情,但主要的是相互交流信息,协调各行之间的关系,商量谋划并决定一些将会对上海金融市场产生影响的重大决策。所以,凡较有地位的银行董事长、经理,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日于。
当男人们边喝咖啡边研究他们的正事的时候,太太们便在另一间房里打桥牌、叉麻将,或者聊天。有些在男人们之间不大好谈或者很难谈成的交易,在太太的牌桌上往往倒能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