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月到这一天,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叶太太就会梳洗打扮一番,准备跟伯奇一起前往俱乐部参加这一例行活动。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叶太太临走,特意到风荷房里去了一下,见她还躺在床上午睡,便没叫醒她,只对阿英关照几句,就走了。
其实风荷并没有睡着。妈妈一走,她就爬起来,先是光穿着毛衣坐在那儿,后来觉得有点冷,又披上了一件大衣,还是坐在那儿。
她双手托腮,形体安详,脑子却在紧张地思索着。
阿英进来了几次,她想问问小姐下午是否上街,晚饭想吃些什么,但她看出风荷有心事。
小姐那忧郁、严肃、沉闷的神态,使她终于没敢开口。几次进来,又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我把自己的回忆、推测统统都告诉了绣莲,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风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询问自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夏家老宅,她似乎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她刚刚回忆起幼时经历过的那可怕一幕,情绪正处于从未有过的激动之中,绣莲出现了。
她们俩,一个正急于要验证、要倾诉,要在向别人的叙述中进一步弄清疑问,把那些记忆的断片串联缀合;而另一个,则急于想探寻真相,渴望对方将事实连同猜测和盘托出,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或线索,因此那样专注,那样充满同情地倾听着,在必要的地方则加以巧妙的提示和询问。
就是在绣莲满怀怜惜的叹息声中,风荷才终于把自己所想所知统统端出,几乎没有一点保留。
然而现在想想,风荷却有点拿不准了——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人总是会找出理由来安慰自己的。
风荷想:绣莲应该是值得信任的。她是亦寒的好表妹,玉姑的好侄女。她的态度是那样诚恳。何况,在听了她的叙述后,绣莲就向她保证,一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亦寒母子在内,而且要尽自己的力,帮她彻底弄清疑问。绣莲还和她一起祈祷:但愿最终能够证明,夏家大太太并不是文玉、文良俩害死的,因为十五年前,风荷毕竟并未看到事情的结局。
但是,万一,哪怕真是万一,夏家大太太(现在风荷知道了,她就是自己的姑姑),真是季文良兄妹掐死的,她可怎么办呢?
风荷想: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愿把这件可怕的事告诉亦寒。他是那么爱自己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未 免太残忍了。我可不愿伤亦寒的心……
她的眼光接触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份电报。那是中午时分刚送到的,是亦寒从广州打来,告诉她,他将于本星期五下午到达上海。
……但是,我也绝不能去做那个杀害姑姑的人的儿媳妇。她手上沾着姑姑的血,我怎么能跟她住在一个屋顶之下,并且尊称她为“婆婆”呢?不,这绝对不行,那我将永远恶梦不断,我的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风荷的手紧紧捏着那份电报,手上的汗,加上无意的用力,把那张薄纸揉皱了,几乎要破了。
那么,着来路只有一条:我将离开亦寒,永远不再见他!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都可以不再提起,不再想起往事了。让那可怕的一幕永远永远被埋葬掉吧!
这样一想,风荷的心竟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她全身紧缩,嘴里就像吞了黄连般的苦涩。
她把双手紧压在胸口,不出声地祈求道。
“上帝啊,求你,帮帮我,千万别出现这样的局面。求你对我说。亦寒的母亲和舅舅,并没有杀死我姑姑,他们不是——凶手。”
“凶手”,天哪,我怎么把这两个字安在了他们头上。这是两个多么可怕而又可憎的字眼!
上帝沉默不语,上帝当然不会开口。
风荷又想:可惜我的寄姆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要是还在,一定会告诉我一切实情,解开我头脑中所有的疑团。
那天在老宅.绣莲说她从未听说过夏家有什么”寄姆妈”。那么,是不是我记错了,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个人?
不,不可能!那个慈祥、爱我、照顾我、每天陪我睡觉、给我唱儿歌的寄姆妈,活生生地印在我的脑中,怎么可能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呢!何况,她为我钉的放娃娃的木板还在。
会不会寄姆妈就是大阿姨?
风荷眼前突然一亮,但马上又否定了。
大阿姨是文玉的同乡,夏家的一个佣人,姑姑决不会让她来做我寄姆妈的。寄姆妈应该是姑姑信任的人,甚至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在姑姑死后,她也许已经离开夏家,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阿英进来,告诉风荷。楼下有电话找她,是严绣莲打来的。
风荷急忙跑下楼,拿起听筒,就问:
“绣莲,是不是你打听到了什么?”
只听绣莲在话筒那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
“风荷,我多么不愿意把这消息告诉你。但是我答应过帮助你,我不能骗你。你的猜测没错,夏家大太太,你的姑妈,就是被亦寒母亲和舅舅在那天晚上害死的。我已证实了。你想知道详情吗?”
“不用了……”
风荷手一松,话筒“啪”地掉在了地上。
从话筒里仍在传出绣莲的声音:
“风荷,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风荷,风荷,你说话呀……”
风荷像个木头人般挪动着双腿,上楼回到卧房。她扑倒在床上,抓过一个大枕头,紧紧压在自己头上。
好气闷啊,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但唯有如此,风荷才能强迫自己不大声哭叫出来。她紧紧地、紧紧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
天渐渐黑下来了。
阿英走进卧室,拧亮电灯,这才看见风荷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小姐,吃饭吧。”
风荷似乎没听见。
阿英走到床边,她突然惊叫起来:“怎么,小姐,你脸上有血!”
一丝鲜血自风荷的嘴角沁出,现在已经凝住了。不知不觉中,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
阿英很快绞了块湿毛巾来,轻轻给她把血迹擦净。
“你去吃饭吧,阿英。我不饿。等爸爸、妈妈回来,你上楼来叫我。”
风荷说完,就躺倒在床上,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阿英。
伯奇夫妇回到卧室,刚脱下皮鞋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定,风荷就推门进来了。
今天聚餐会上,伯奇和沪丰银行董事长谈成了一项贷款协议,情绪特别好。见女儿进来,兴冲冲地问:
“风荷,听你妈说,今天中午接到亦寒的电报,星期五他就回到上海了,是吗?”
风行几乎是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已帮你查了一下,这趟车是下午两点到。你去火车站接吗?”伯奇又问。
“去,”风荷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当然要去啰,”叶太太高兴地接口,“亦寒发电报来,就是希望她去接站的么。他这次出去,都快二十天了吧?”
风荷没有理会叶太太的问话,她抬起头来,严肃地说:
“爸爸妈妈,我要向你们提一个请求。”
伯奇夫妇这才感到不大对头。他们从未见过风荷这副神情。
她苍白的面庞上没一点儿血色,两眼发出病态的光亮,眉梢、嘴角就像刚刚挨人抽打过似地痛苦地哆嗦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戳破掌心。
“孩子,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定会答应你的。”
叶太太忙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风荷看了看母亲,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松,仿佛马上要扑到叶太太怀里。但她立即移开了眼光。挺直脊背,说道:
“请给我买一张星期六动身去伦敦的机票,我要到哥哥那儿去。”
伯奇夫妇因为意外而沉默了。
好一会儿,伯奇才说;“孩子,你想去看看哥哥,顺便逛逛伦敦,当然可以,只是时间太仓促了。而且,星期五亦寒才从广州回来……””
“爸爸,我星期六就要走,”风荷固执地说。
“风荷,乖女儿,妈也很想你哥哥,等下个月,我们俩一起去,好吗?”
叶太太搂过女儿的肩,亲切地说。
“不,妈妈,”风荷挣开母亲的拥抱,口气仍然不容商量地说:“我要一个人去,而且星期六就走。”
伯奇夫妇对望了一眼,不知所措地倡在那儿。
“风荷,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看令超?”
隔了一会,伯奇问。
就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风荷一下子疲乏地瘫在沙发上,断断续续地轻声说:
“我,要去看看,如果令超哥哥还要我,我就,嫁给他……”
叶太太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凤荷,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
她话音忽顿,用求救的眼光询问般地看着伯奇,意思在说:这孩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妈妈,你别急,我没犯病,今后也不会再犯病了。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风荷口齿清晰地说。
伯奇走过来,把手放在妻子肩上,把她按坐在大沙发上,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郑重地问风荷道:
“孩子,告诉我们,你和亦寒之间发生了什么?”
风荷的眼眶猛地红了起来,鼻子酸得厉害,但拚命和自己的情感对抗,挣扎着不哭出来。
好一阵子,她才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和满腹苦水一齐逼了回去,用一种不讲理的撒娇耍赖的语调说:
“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求求你们!”
屋里静了一刻,终于伯奇严肃地说:
“好,我们不问你。但是我们也绝不会放你去英国的。”
然后,他扭头对一直站在门边的阿英说:
“扶小姐回房去休息吧。”
早上,绣莲照例跟着张医生查房。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查房完毕,她捧着一摞病历口办公室去。在走廊上,一个小护士拉住了她:
“严医生,楼下有人找。”
绣莲答应一声,便把病历交给小护士,让她代送回去,自己就下楼去了。刚跨下最后一级楼梯,就见一个年轻女孩迎上来,怯怯地问道:
“你是严小姐吧……”
绣莲打量了一下,她不认识这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一套干净的衣裤,梳着双辫,虽然长得还算秀气,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属于上海人称为“小大姐”一类的女佣。
“我叫阿英,我在叶家做生活,我家小姐叫叶风荷……”,见绣莲不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阿英忙先作自我介绍。
“哦,我听风荷说起过你,”绣莲满脸带笑,拉着阿英在大厅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严小姐,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你。我们小姐真可怜,不吃不睡。老爷太太也急得不得了……”
像是面对着一个大救星,面对着救命菩萨似地,阿英急急忙忙地说着。
“是你小姐叫你来找我的?”绣莲问。
“不,我来找你,小姐和老爷太太都不晓得。我想,大概只有严小姐晓得小姐出了什么事……”
绣莲不禁奇怪地看了看阿英。
“因为……,因为她在昨天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真是个机灵的丫头。我还不能太轻视她呢,绣莲默默地想。
“是啊,昨天我是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不过是随便和她聊聊,问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买衣服。她接了电话后,到底怎么啦?”
听绣莲这么一说,阿英满脸失望。她叹了一口气:
“唉,那么说,是没人知道小姐出了什么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爷太太说,要到英国去找少爷……”
“她要离开上海?”
“是啊,而且非要星期六就动身,说等夏医生星期五一回来,她就走……”
“什么?你说夏医生星期五回来?”
绣莲差一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但她立刻克制住了。
“阿英,慢慢说,你家小姐怎么知道夏医生星期五回米的呢?”
“夏医生来电报了,让小姐到火车站去接他。”
原来如此!绣莲不自觉地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唇上一阵剧痛,才回过神来。
阿英看到绣莲面色突变.不禁有点惊惶。绣莲却轻轻拍 一拍愁容满面的阿英的肩,问:
“夏医生刚回来,你家小姐为什么非要走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爷太太问,她也不说。所以我才想到来问问你严小姐,你们是好朋友。昨天晚上,太太急得心口疼,小姐也是一夜未睡,家里全辞书了……”
阿英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你们老爷太太答应让风荷去英国吗?”
“老爷坚决不答应。”
“那你们小姐她……”
“小姐也没办法。”
外面天已黑尽,绣莲还未开灯。
下午从医院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仰面躺在床上,连晚饭都没下去吃。
有人敲门。
绣莲既不动弹,也不应声,就像压根儿没听见。
门外响起了季文良的声音:
“绣莲,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自从那晚逼着文玉讲出十五年前的那桩事后,绣莲早料到季文良是要出场的。
她希望他出场,因为她明白。只有文良才有魄力有办法挽救她和亦寒的婚姻,靠那个软弱的玉姑,是没用的。
但是,此刻文良真的就在门外,绣莲倒不禁有些胆怯起来。
平心而论,文良舅舅素来对她很好,简直可以说相当宠她。但奇怪得很,她在内心却一直有点怕他。
是啊,他在外面交游极广,为人也相当阴鸷而深沉,显然不是好惹的。他和玉姑的关系非同寻常,为了玉姑,他怕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偏偏自己竟如此狠心地对玉姑干那么一件事,吓她,诈她,玩弄她于股掌之上,文良舅舅肯善罢干休吗?他将如何处置自己呢?
绣莲也不是个草包。她明白,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一仗总归要碰一碰。碰的结果,也不一定就输,不一定就倒霉。
一切事在人为!
而且,她马上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使自己成为义正辞严之师:十五年前,是你们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十五年来,是你们瞒骗了我!我不理亏,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迅速跳下床,先拧亮电灯,然后打开门,准备迎接文良的责难和问罪。
出乎意料之外,文良竞是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
难道玉姑没把那晚的事告诉他?
不,不像。只要稍微仔细地分辨一下,便不难看出文良此时的笑,是表面的假笑而已。
绣莲的心不禁一凛。
尽管文玉在告诉文良那天晚上绣莲装神弄鬼、逼问往事的情况时,已经故意打了折扣,轻描淡写,但是文良还是对绣莲的行为十分气愤。按他的脾气,真想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
但是,经过几天思考,他改变了主意。
此刻,他见到绣莲一改往常的温顺模样,摆出一副戒备的敌对姿态,他却又忍不住手痒。想劈头盖脑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的丫头一顿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