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文良右手指的各个关节都变得粗大畸型起来。立秋一过,就开始疼痛,愈往下就愈疼得难忍。文玉心疼哥哥,特意为他编织了一副厚厚的毛线手套。现在好了,天气还没大冷,文良就早早把右手的手套戴上。他曾对劝他去医院看看的亦寒说,戴上这手套,就不疼了,可比吃药管用。
厚厚的毛线手套,给他一种温暖而有弹性的舒适感,他那因激怒而变得坚硬的心,软下来了,渐渐平静下来了。
“绣莲,今天我来找你,不想谈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文良说着用手一挥,仿佛要将往事一笔勾销,
“今天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亦寒的未来……”
如此开门见山,态度何其恳挚,可究竟是真是假呢?绣莲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相信有如此便宜的事。她冷笑一声,打断文良的话。
“哼,我们还会有什么本来?”
“不是你自己向玉姑提出,要我们设法使亦寒离开叶风荷,回到你身边的吗?”
文良干脆把话挑明,一边冷眼观察着绣莲的神色。
“是的,我是提过,可你们也无能为力!”
绣莲说得急吼吼地,但口气已显然软了下来。
“何以见得?”
文良感到有点好笑,故意慢吞吞地问。
绣莲把阿英来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良。
“这么说,亦寒他星期五就要回来了?”文良沉吟着问,不等绣莲回答,他又说了一句:“那个丫头确实说是叶伯奇不让风荷去英国?”
绣莲点点头。
文良眯着眼,抽了几口烟,忽地从座椅上站起,说:
“把一切交给我去办吧。你放心,亦寒最终还是你的,我们这个家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变。”
第二天下午,叶伯奇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审阅一份报表。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操着蹩脚的国语:
“哦,请问,您是叶伯奇先生吗?”
“是的,我是叶伯奇。你是……”
“叶先生,我是英国领事馆的威尔逊。记得吗,前年在领事馆的圣诞晚会上,我们见过面。”
叶伯奇迅速地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竟完全想不起这个威尔逊先生是谁,更记不清自己在那次圣诞晚会上究竟是否见到过这个人。不过,英国领事馆的圣诞招待会他倒确实每年出席的。在那种晚会上,会遇到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难怪自己记不清这个威尔逊了。
于是,他按照社交场上的一般礼节,客气地说:
“哦,当然记得。威尔逊先生找我,是否有什么事……”
“我刚从英国回来,在伦敦见到贵公子叶令超了。”
“是吗?令超他,好吗?”
叶伯奇兴奋得忘了电话那头是个并不太熟识的人,急不可耐地打听起来。
“很好,很好。贵公子还托我带了一封信和一些东西。本该由我亲自送到府上,可是因为刚刚回来,事情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能否麻烦叶先生来领事馆一次。我还可以向您详细介绍同贵公子见面的情况。”
人家带来儿子的信和东西,哪有再叫人送上门来的道理,叶伯奇忙说:“威尔逊先生,当然是我去,我去,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就今天吧。”
“好的。”
“一刻钟后我派司机去接您,好吗?车就停在贵银行门口,是一辆黑色道奇。”威尔逊殷勤地说。
“你太客气了,其实我可以坐自己的车……”
“这样很方便,不必客气,就这样,我们一会儿见。”
威尔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叶伯奇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给家里拨个电话,告诉淑容,有人在伦敦亲眼看到令超了,他很好,而且还托人捎了东西来。淑容一定会高兴的。这两天,为女儿的事,她也够烦心的了。但再一想,还是等见过威尔逊,了解到详细情况再说吧,也差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他匆匆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把秘书叫进来,关照了几句,就挟起自己的公事包下楼去了。
他在银行门口站了不多几分钟,果然一辆黑色道奇从西驶来,在他面前戛然停下。
车里下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国人,看样子像是领事馆的中国雇员。此人一直走到伯奇面前,客气地问:
“是叶伯奇先生吗?威尔逊先生要我们来接您。”
叶伯奇点点头。
那人打开车门,伸手请叶伯奇在后排落坐。然后“嘭”地一声关上车门,自已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坐在叶伯奇身旁。
汽车刚开出不远,叶伯奇就觉得腰眼处被人戳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支手枪乌黑的枪口正顶在那里。
“你这是干什么?”直到这时,叶伯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愤怒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紧接着一条宽大的黑巾已经蒙上了他的眼睛,两手也被绑到了背后。
他这才明白,自已上当了,遭绑架了。
“你们是什么人?带我上哪儿去?”
叶伯奇嘶哑着嗓子厉声责问,一边用力扭动双臂,想挣开被绑住的双手。
他的脑袋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那坚硬的枪柄,把他打得眼前金花乱冒。
“不准乱动,放老实点,不然对你不客气!”
叶伯奇识时务地不开口,也不再挣扎了。
他这才觉得自己今天是多么愚蠢!
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什么威尔逊,怎么竟会如此轻信地坐进他派来的汽车里?而且也不想想,如果威尔逊真要约他见面,谈的又是关于儿子的事,又何必要他去领事馆,还派车来接?
只怪自己一听是有关儿子的讯息,就高兴得晕了头,竟连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和警惕都丧失了。
他们设这个圈套是为了什么?勒索钱财?复仇凶杀?
成串的汗珠从伯奇脸上和耳根挂下,又从那里流人脖颈。这既是因为脸的上部被厚厚的黑巾扎住,不免过于闷热,更因为紧张和恐惧。
他想不出这些是什么人。自己向来并未与谁结怨种仇,谁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呢?
也许他们是黑道上的人,绑架是为了巨额赎金。可这又实在是太冒险的行为。何况,自己在上海并不属于最有钱的那一流人物。绑架我这么个人,值得吗?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叶伯奇只好什么都不想,听之任之碰运气吧。
眼睛被蒙在黑布里,不知汽车开到什么地方,叶伯奇只觉得他们已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程。
终于,一个刹车,汽车停下了。
身旁那人把他扶下汽车,叶伯奇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他走。
他听到笨重的木门开启关闭声,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当然,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最后,有人扶着他跨过一道门槛,把他按坐到一张椅子上。
周围静极了,叶伯奇等待着下文,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黑巾被扯掉了。一束强光直射伯奇的眼睛,刺得他一时竟无法睁开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了挡。
好一会儿,他才看清:这是一间不小的屋子,也许外面天没黑透,也许是这批歹徒做贼心虚,总之,所有的门窗都用黑布蒙得死死的,弄得屋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只有对面远远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罩反扣着,正对着伯奇坐的椅子,灯光直射在伯奇脸上。坐在桌后的人,则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叶先生,对不起,委屈你了。”桌后传出一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沉稳低哑,略带些江北口音。
“我希望你对今天的事作出解释!”叶伯奇义正词严地说。
“我看不必了吧,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今天请你来,只为了一件小小的事情。只要谈妥了,马上送你回家。”
对面的声音,仿佛很友善似的,好像根本不是在做一次歹行,一次犯罪的活动。
叶伯奇知道,这不过是开头的软攻,强硬的还在后面呢。他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可听人家谈起过。
“叶先生能答应我们的要求吗?”那个人又说了。
“你们的要求?什么要求?”伯奇问。他准备听到一个可怕的数目,他的性命就要拿这个数目的金钱去换回。
桌子后面并没有马上传出声音,似乎那人在思索如何开口。终于,他说话了,提出一个完全出乎伯奇意料之外的要求:
“答应你女儿的要求,送她去英国,让她星期六就离开上海!”
“什么?风荷!”
叶伯奇惊得从椅子上跳起,但他立即感到身后有一双手,有力地把他重新接回到椅子里。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管我女儿的事?”
叶伯奇忍不住叫道,他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风荷的事?他觉得这个要求侮辱了风荷。这比自己受侮辱还要令他痛苦。
“我已经说过,我不想解释。你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桌子后面的人固执地问。
“你们不说出个所以然,我是不会同意的。”
“那好,看来叶先生是个爽快人。那么,我告诉你,如果本周星期六以后,你的宝贝女儿还留在上海,那么,你可得对她的人身安全多操点儿心。”
桌子后面的声音是冷冷的,冷得使叶伯奇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知说什么好。
那人又开口了;“送叶先生走吧。”
“不,等一等,”叶伯奇嗓音暗哑地说,“我,让我……想一想……”
桌子后面的人没有答话,屋里没一丝声息。
安静本来是让人思考的好条件,但此时的安静却只使叶伯奇脑子里产生一片嗡嗡声,使他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他根本不知从何处思索起。
无数个问号在叶伯奇脑中翻腾。
为什么这些人要风荷走?这不正是风荷自己的要求吗?
是不是他们曾威胁过风荷,所以风荷在无奈中提出要出国?但是,他们为什么非逼她走不可呢?风荷的走,能让他们捞到什么好处呢?
会不会是风荷想借助这些人来达到她的要求?不,不会的,风荷怎么会做这种事,她绝不可能跟这些人搅在一起,来对付自己的爸爸。
风荷出国,最直接的当然是跟夏亦寒有关。难道这些人跟亦寒有牵连?不像。把风荷逼走,怎么可能是亦寒的意思呢?且不说他们如此相爱,就是退一万步,亦寒不想跟风荷好了,也不必用这种拙劣手段呀!他们还未订婚约,没有人会赖上夏家的。
那么,这些人该是夏亦寒的仇人?他们是在破坏亦寒和风荷的婚事,用这个办法来毁掉两个年轻人!夏亦寒一个普通的医生,哪来的仇人呢?
真让人费解啊!
叶伯奇明白,一时间,他是无法解开这些谜团的。眼下,女儿的安全是最首要、最现实的问题。
“是不是我同意风荷出国,她就会很安全?”叶伯奇不放心地追问。
“那当然,”桌子后面的回答很肯定。
“好吧,我同意。”叶伯奇下了决心,不管怎样,先让风荷出去避一避吧。
“叶先生到底是识时务的俊杰,”坐在桌后的人赞赏道,接着又说:“这是星期六经香港去英国的机票。”
“啪”地一声,叶伯奇只见一只戴着黑毛线手套的手,把一张机票拍在桌上。
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走出那个戴鸭舌帽的人,拿起桌上的机票,递到叶伯奇手中。
“这张机票算我请客,”桌子后面那人说,“不过,我奉劝叶先生一句: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去追究我们是谁,否则对你和你的家庭都不会有好处。”
叶伯奇还想说什么,但没容他开口,只听那人威严地一声:“送客!”
黑布又蒙上了。还是那个“鸭舌帽”和那辆黑色道奇车,一直把叶伯奇送到他家的那条路口。
看来,今天这伙人对他的家真是很熟悉的啊:
伯奇看了看手表,六点半,跟他平时下班到家差不了多少。他很奇怪,自己遇上这样一件事,竟能毫发未伤地回家,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举手按着自家的门铃。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
叶太太不放心地着看丈夫:“伯奇,你哪儿不舒服吗?”
叶伯奇摇摇头:“没什么,淑容,我很好。”
风荷只勉强扒了两口饭,就推开碗。这两天,她总是如此。
她刚要离开饭桌,伯奇叫住了她:
“风荷,你不是说想到英国去一趟吗?”
见风荷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叶伯奇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飞机票:
“这是星期六的飞机票,从上海到伦敦。”
“伯奇,你这是怎么啦?”还没等风荷说话,叶太太已
丢下碗筷,叫了起来。
“淑容,你听我说,”伯奇朝太太疲惫地苦笑一下,
“我想通了,让风荷出去散散心也好,否则,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的。何况,她是去令超那儿,我们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伯奇说得那么坚决、肯定,叶太太纵然心存疑惑,也不能再表示反对了。她从来就是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贤妻良母啊。
风荷只觉得心中一阵无法名状的复杂滋味。
是啊,是她自己提出要去英国的。当父母反对时,她还很生气,很失望。但是,现在爸爸把机票递到了她手中,她却感到比失望还要失望,简直是绝望了。
这么说,离开亦寒,终究要成为事实了!
风荷接过机票,轻声说:
“谢谢你,爸爸。”
她低着头,走出了客厅。
火车晚点一个小时,才徐徐驶进上海北站。
夏亦寒早就拎着小衣箱,站在车厢门口。
他的心急得快跳出喉咙口了,两眼渴盼地巡睃着车窗外。
车子刚靠到站台边,他的眼光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一件玫瑰红的长斗篷,亭亭玉立在接站的人群中,那么出众、娇美、可爱。
火车才停稳,亦寒就跃下车厢。他高高地举起手,招呼道:“风荷!”
风荷也已看到了他,正向他走来。亦寒忙迎上去。
两人见面的一刹那,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对视着,半天没开口。
沉默是心灵无声的语言,话语在目光与目光的相接中交流。多少依恋和思念,就在这无形的纽带中互相传递。
半晌,亦寒才捏住风荷的手,凝视着她那盈盈欲泣的双眼,轻轻说:
“风荷,在分离中我才知道,自己爱你爱得有多深!”
风荷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挣开。但亦寒却捏得更紧了,脸也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在她耳边,继续说:
“深得不能自拔,不可救药!”
风荷低下头去,轻声说:
“我们快走吧。”
亦寒这才注意到,站台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好奇的,还边走边频频回首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