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亲爱的、苦命的妈妈,你的祝愿本来是可以成为现实的,可谁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风荷珠泪涟涟,她忘情地啜泣着。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实的手掌抹去风荷的眼泪:
“你妈妈到死也不闭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发誓,我会把你好好带大,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将来帮你找个好人家。她这才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
“把她葬了以后,我把你领到家中,日子虽然紧巴巴,可也不多你一个,我们过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长硬抢去,送到上海他女儿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开了眼泪,硬咽着说:
“打那以后,我一直记挂着你。大约在你走后三年光景,好不容易凑了一点钱,你寄爹阿发总算被我催着动身去上海看你。他回来说,费了不少劲,找到夏家,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见见你吧,人家说你在学校呢,没让见。你寄爹是个老实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把带去给你尝尝的那点菱角、莲蓬留下,自己回乡下来了。
“唉,没过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着十二岁的小牛,糊口都难啊,更没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断了再见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来了,真把我高兴死了……可惜,你寄爹阿发,还有当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没福气等到这一天……”
风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愿给寄姆妈母子俩增加负担,好在她身边带着钱。从上海走时,她把这些年来父母给她的零花钱都带上了。用这些钱在乡下过些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是,风荷还是要求寄姆妈给她揽些绣花做衣的针线活,她不能无所事事,而且也得为长远考虑啊。
小牛娘并没有细问风荷为何离开上海。她想,事情明摆着,总归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呗。
风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释,何必把心头还在滴血的伤口给别人看呢!
宁静的乡村绣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风荷,对乡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适应下来,而且还能发现其中的乐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饮食,自己那优雅舒适的卧房,家里那永远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现在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好像整整远隔一个世界!
可是风荷对这些物质生活并不留恋。她已经受上了这里潺缓的小河,弥漫的炊烟,清晨小乌的啁啾和黄昏满天的彩霞。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家生活,习惯了农妇们琐碎无聊的谈天……
可是,不久以后,一个新的麻烦又来困扰她了,以致于冬天还未过完,风荷就感到,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个比风荷大两岁的儿子,也就是风荷幼时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但还没有娶亲。这如花似玉的过房妹子从天而降,简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这个单纯的乡下小伙子,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风荷的爱慕。
终于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试探说;
“绣莲,你晓得伐?你妈妈把你给我当过房女儿时,还说过,将来你和小牛都长大了,就让你们……我们两家就真成一家了……”
风荷的脸色刷地变了,不是变红而是变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说:
“当然,那时只是说说笑话,当不了真,当不了真。”
这一夜,风荷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后,她拿出一叠钱,压在堂屋长条桌上的一只瓷罐下,然后
对小牛娘说:
“寄姆妈,我想回上海……”
“怎么,你要走了?”小牛娘急得眼圈一下红了,“都
怪我这个老糊涂,昨天晚上说了那些该死的话……”
“寄姆妈,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喜欢我,小牛哥也是好人,”风荷忙安慰她,“我回上海看看,还要回来的。”
小牛娘抹了好一会儿眼泪,但她没再说阻拦的话。
风荷说走就走。小牛娘把风荷送到村头时,拉着风荷的手说:
“好女儿,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这里原本也不是你呆的地方。寄姆妈老了,我只求你,想得到的辰光,再来看看我……”
风荷离开严家塘,却并没有回上海。
她一直朝北,来到了山东济南郊外的一个村庄。
在严家塘时,她打听到,母亲春芹的妹妹、她的小姨,就嫁在这儿。前两年,严家塘有人去江北山东跑单帮,还见到过她。
小姨从来没见过这个外甥女,只知道姐姐死时,这个外甥女还不满三岁,没想到如今已长得那么大,出落得那么清秀标致了。
风荷向小姨简单扼要地讲述了前来投奔她的原委,说得她双泪涟涟,好生伤心。
小姨一家虽是务农,但由于男丁多、劳力壮,家境不错。风荷那楚楚动人的风韵,一下子博得了小姨全家的好
感,小姨和姨夫热情接待了她。
小姨可谓是“二十年媳妇熬成了婆”,如今公婆去世,
由她当家。当年慑于公婆的威势,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不敢提出要领养姐姐遗孤的请求,心中总觉对姐姐有愧,因此
现在对这外甥女格外亲热。
风荷本来还想重操绣娘生涯,但小姨一定不让她再做针线活:“我姐姐,你那个可怜的妈,就是做这活送了命,你还要做?我们家人多事多,你就帮着我做饭料理家务,也够你忙的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姨心疼她那娇嫩的模样,一开始几乎什么事儿都不肯让她动手,风荷成了个闲人。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厨房当当下手,或帮小姨记个账什么的。慢慢的,经过风荷一再力争,小姨才把给家人做饭的事交给了她。
离上海越远,思念的情愫就越浓。
风荷想得最多的,当然是亦寒。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分开的这半年之中,他是怎么过的,他会不会到处去找她?
还是在严家塘的时候,有一天小牛从田里回来,告诉她,上午村头来了两个年轻人,到处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上海来的姑娘,还问起绣莲父母的情况。小牛马上猜到,他们是来找风荷的,便上前一口回绝:绣莲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已没人了。我们村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城里人来过。
严家塘的人早看出风荷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当然都不会心向外人,一个个附和着小牛的说法,那两个男人一无所获地走了。
“那两人长得什么模样?”风荷感谢小牛为她保密的一片好心,但忍不住想证实一下,这其中一个是不是亦寒。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城里的小白脸呗!”小牛鄙夷地说。
风荷不再问什么了,但她相信,那其中一个一定是亦寒。亦寒一定已知道,她并未去英国,亦寒一定在到处追寻着她。呵,可怜的亦寒。
唉,乡下没有报纸,连个寻人广告也看不见。风荷相信,亦寒不会就此罢休。可自己又实在不愿再露面,她要让亦寒死心,彻底死心,让他跟别人,比如绣莲,结了婚。这时候,自己再出现在他面前,也就无所谓了。
但有时候,她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不能肯定了。风荷啊风荷,你到底是希望亦寒找到你,还是希望他永远找不到 你?你到底是希望别见到亦寒,还是渴盼着马上见到他?你到底在希望什么?
她不知自己在村外的小河边倘徉了多久。庄子里,家家屋顶上都袅袅地飘起了炊烟。暮归的农人扛着锄头、犁耙,正陆续地走向庄子,走向各自的家。
家!亦寒曾说过,那感情的纽带,是透出温馨、和睦、欢情气氛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归宿在哪儿?
风荷悲哀地想:我的童年随着亲生母亲的去世而过早地飘走了,我的青春因为失去亦寒也已过早地凋零。现在,我 在没有亦寒的生活中生活,那不是生活,只是捱日子而已!
从山坡那边吹来的晚风,使风荷感到一丝凉意,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这一刹那,她的心被后悔攫住了。她后悔自己不该去苦苦追寻那失去的记忆。这种追寻带来了什么结果呢?除了自己终身的孤苦、寂寞外,就只有那将永远缠着自己的、比寒风还难斩断的离情别绪!
然而,这种后悔的心情只一瞬间就过去了。另一个念头占了上风:与其当个糊涂人,不如作个明白鬼!
如果浑浑噩噩地跟亦寒一起,生活在杀死姑妈的凶手身边,那么,不但姑妈会在阴间诅咒自己,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这种懦弱和背叛!
让亦寒和绣莲结合吧,他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对。绣莲虽然拥有我的真名,但她毕竟没有我和亦寒母亲那种不可调和的关系。
暮蔼渐沉,归人已少。风荷带着山风吹不散的悲凉和凄恻,慢慢地向小姨家走去。
拐过一条山路,她就看到,小姨家那排新砌瓦房的围墙外,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红砖的衬托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装分外显眼。
风荷一眼就认出来了,亦寒!他是亦寒!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像触电般全身一阵战栗,然后就麻木地呆站着,再也挪不动步于了。
亦寒也已经看见了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夏亦寒明显地瘦了,黑了,眼神却更深邃,整个神态在成熟中添上了几分苍凉。
风荷出走的那天,当他从叶家回来时,文良舅舅和菊仙大阿姨在客堂里等他。
菊仙大阿姨哭着说,她已认出风荷就是严氏的本家侄女严绣莲,但她因为还不敢十分肯定,又觉得这事情对大家,特别是绣莲和风荷,都非常尴尬,所以一直没敢说。
文良劝走菊仙先去休息。于是,甥舅之间在客堂进行了一番认真而严肃的谈话。
“你你妈妈身体不好,再经受不了什么刺激了,所以,我来把过去的一切告诉你。”文良这样开场。
经过舅舅的解释,亦寒明白了:原来幼小的绣莲(也就是后来的风荷)在严氏发病的当晚,把舅舅和妈妈抢救病人的场面,当成了恐怖的凶杀场面,把舅舅和妈妈当成了杀人凶手。偏偏这记忆又牢牢地留了下来,当她自以为弄清一切以后便决定要回避妈妈,也回避我!真是个小傻瓜啊!
从此,亦寒就踏上了追寻风荷的漫长道路。他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打听,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立刻不辞艰辛跋涉而去。他只有一个心愿:找到风荷,把误会弄清,把幸福追回来!
亦寒和在国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令超,曾四次出入严家塘。他们的诚心,终于感动了小牛娘。从她那儿,打听到一些线索。接着,又跑了几处,都是失败而归,最后只有山东风荷小姨这儿一条线索了。
亦寒先给他在济南的一个同学去了信,得到回信说,已从侧面打听到,郊外确有个邹庄,庄里是有户叫邹诚厚的人家。而这户人家,前不久真有个从上海来的亲戚,是个年轻女子。庄里人对她的评价是“俺们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大姑娘,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
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亦寒就带着大阿姨风雨兼程地赶往山东。这次令超没有同行,因为从那位同学的信中,亦寒和令超都确信,这女子不是风荷,又会是谁呢?!为了亦寒能单独和风荷见面,令超借口回避了。
经过了比一千年还长久的六个多月,一对生死相恋的情人终于又见面了。
现在,站在小姨家围墙外,两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一时间,谁都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默默地站着,站了好一会。
最终,还是亦寒梦呓般地喃喃说道:
“太阳和月亮终于碰面了!”
当他看到风荷抖动着双唇想开口时,又立即阻止道:
“先什么也别说,你跟我来。”
不由分说,拉过风荷那冰凉的小手,亦寒一直把她带进屋去。
宽敞的房内,坐着一个女人,那是菊仙大阿姨。小姨家的人,都早已识相地避开了。
风荷和亦寒一进屋,大阿姨就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孩子,我的小乖乖,我就是你的寄姆妈啊!”
哦,多么熟悉的称呼,小乖乖!对,不错,那是寄姆妈在叫我。
风荷腿一软,赶快把身于倚着墙。亦寒在旁扶了她一把,他真怕她会跌倒在地上。
“我姓季,在夏家当佣人时,夏家上上下下都叫我季妈。你刚从乡下来上海,叫不来季妈,一口一个‘寄姆妈’,大概因为你在乡下本来有个寄姆妈,叫惯了。我也乐得白捡了一个乖女儿……”
风荷的泪水涌上眼眶,但是她仍靠在墙上,没动弹。
大阿姨从桌上的一个包裹里掏出一件东西:
“小乖乖,你看,这是什么?这次,我特意在老宅的床底下拿来的,你没忘了我给你钉的放娃娃的木板吧。”
这就是那个躺在床底下的娃娃!这个秘密,那天在老宅时,风荷连绣莲都没告诉。知道的,只有她和她的寄姆妈。
“寄姆妈……”风荷猛地扑到大阿姨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起来,仿佛要用泪水把分离十五年来的痛苦都冲刷个干净。
亦寒俏悄地走出屋去,让她们俩人尽情地谈吧。
大阿姨从风荷三岁时被接到夏家说起,回忆了她在夏家将近两年的生活。
“你姑妈身体一直很坏,为人又严厉,你一来就怕她,不敢近她的身。这使她很气恼,对你的心也越来越淡了。后来除了教你读书识字外,干脆把你交给我带着。小乖乖,你和我有缘,一进夏家,就和我特别亲热。”
大阿姨又说了些风荷小时候的趣事,话题终于转到了姑妈去世的那一晚。
据大阿姨说,那大晚上,文良跟着文玉去送药,是想向严氏要回白天被她无理抢走的手镯。可谁知严氏偏偏心脏病发作,等他们兄妹俩慌忙叫来医生,严氏已昏迷不醒,不久就断了气。
“当时家里那忙乱劲儿。谁都顾不上你了,”大阿姨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还以为你一直在自己屋里。直到第二天中午,去叫你吃饭时,才看到,你床上空空的。我们在那大宅于里到处找呀,喊呀,哪里找得到!”
大阿姨告诉风荷说,这以后的两天,她和文玉、文良简直像在油锅里煎熬那么难受。夏老爷不在家,他们一面要忙着料理严氏的后事,一面到处跑着,想找到绣莲。大阿姨还催着文良去捕房问过,但文良回来说,也没打听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