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焦急万分,因为老爷早就从太太给他的信中知道,太太已把本家侄女绣莲接到上海领养。回来必然要问起这孩于,那可怎么交待?
文良出了个主意,实在找不到,只好去孤儿院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来冒充绣莲了。好在夏老爷从来没见过绣莲,不要让他看出破绽就行。
于是,事不宜迟,愈快愈好。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孤女被领回家来,成了绣莲的替身。几天下来,这孩子就熟悉了这里比孤儿院好一千倍的生活环境,也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绣莲。
夏老爷回到家里,做梦也想不到绣莲是冒名顶替的。他要忙的事多得很,几天也难得见这女孩一面,当然丝毫看不出破绽。一年服丧期满,就把文玉扶了正,亦寒也被接回夏家。夏老爷和亦寒从未怀疑过这女孩并不是真正的绣莲,而绣莲也完全忘了自己在孤儿院平淡无味的生活,成为这家庭的一员。
“十五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拜菩萨保佑你,到一户好人家去过日子。看来,菩萨是听到了我的话,你真的找到了好爸爸,好妈妈。”大阿姨又是伤感又是欣慰地说。
风荷却在细细回想着刚才大阿姨所叙述的种种细节,她有点疑惑地问道:
“那么说,我姑妈并不是亦寒的母亲和舅舅害死的?”
“当然不是。医生当时就说,她是死于心脏病。不过,这十多年来,文玉和文良的心里也够苦的。他们总觉得,你姑妈死的那天,他们去向她讨还手镯,和她争吵过,所以他们自觉有罪。文玉从此吃素念佛,来赎良心上的罪过。”
但是,自己明明看到披头散发的文玉,而且脸上有血,还有文良那用力掐姑妈头颈的背影……这一切寄姆妈却并没有说到,这一切又应如何解释?
风荷没有发问,但她的眉头皱紧了。
小姨来叫她们去吃晚饭,风荷说她不饿,让大阿姨快去。然后,她一人呆坐在屋里。
这时,亦寒推门进来了。
在门外等待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仿佛已把半年多分离日于的阴影抹去。就像他和风荷昨天才分手,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图纸说。
“风荷,你来看。”
这是一张楼房建筑设计图。
“老宅的房子我准备拆掉,在那地基上,重建一幢新楼。辛子安已答应,由他来帮我建造。你看,这就是他设计的。”
亦寒根本没注意,风荷还在呆呆地思索着什么,他只顾充满信心地说:
“不过,你放心,我保留了老宅的一样东西,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
他把楼房设计图摊在风荷面前。他多么想马上把风荷从过去、多难而苦涩的过去,领到未来、幸福而甜美的未来
呵!
“明天我们就回上海,立即着手改造老宅,好吗?”他充满柔情地问。
然而,风荷并未去看那张图纸,而是认真地凝视着亦寒说:
“让我再想一想。”
“好吧,再给你想一夜,”亦寒又开玩笑地说:“反正,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大不了,你再出走。那么,我就再一次出发追寻!”
风荷心情复杂地低下头去。
亦寒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正对着自 己,神色严肃起来,坚定地对风荷说:
“我说过我爱你,我就担得起这份爱。自那以后,我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追寻你!而且我也总能追寻到你!”
风荷有意躲开亦寒炽热的眼光,她的思绪还在心中的那个疑团上。她随口问道:
“绣莲知道这一切后,她怎么想?”
她很想告诉亦寒:绣莲可是亲口对我说过,她已证实文玉是杀死我姑妈的凶手。但她还是忍住了。
亦寒摇摇头:“不清楚。她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件事。”
他们俩都还不知道,当亦寒终于打听到了风荷的踪迹,带着大阿姨出发去山东的第二天,绣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没有给夏家的人留下片言只语,就永远离开了这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天地。
夏亦寒做梦也没想到,昨晚他对风荷说的玩笑话“如果你再出走,我就再一次出发追寻”,竟会成真!
实在是因为日夜兼程,旅途太劳累,昨晚又与风荷彻夜长谈,亦寒和大阿姨都一觉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风荷小姨 一家陆续从地里回来吃午饭的时候。
这时,大家才发现,风荷并没像往日那样在家烧午饭,而是不知上哪儿去了。
大人、小孩一齐分头寻找,莱园于,鸡棚,村头,河边,都找遍了,哪有风荷的影子?
一直到下午,风荷最小的那个表弟,才从自己的一个小伙伴那儿打听到:一大清早,看到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带着风荷姐从菜园子出来,向村外走去。
亦寒真正要崩溃了。
但是,他咬咬牙,对自己说,别忘了,你亲口对风荷说过,我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追寻你,而且我总能追寻到你!
他振作起精神,告别了风荷小姨一家,带着大阿姨又回到上海。
沿途他们抓住每一个机会打听,但没有一点风荷的消 息。
火车到达上海,亦寒让精疲力竭、失望伤心的大阿姨先回家去,而他,则直奔风荷家。
不管怎样,他得把这次山东之行的结果,告诉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的伯奇夫妇和令超。而且,他还存着一丝幻想,说不定他们在上海,倒已得到什么关于风荷的消息。即使真是遇到了绑匪,也得找叶伯奇要钱,他们总归要和风荷的家人联系吧。唉,总之,这是他目前唯一可找的线索了。
可是,他失望了。叶家并没有风荷的任何消息。
伯奇夫妇和令超听亦寒讲述找到风荷又失去了她的经过,沉默良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令超痛苦地离开客厅,回他自己房里去了。
闷坐了好一会,亦寒也只得起身准备告辞。
“亦寒,”伯奇突然叫住了他,“你等一等。”
然后,他回头对叶太太说:
“淑容,你回房去躺一会儿吧。我看你都要支撑不住了。”
叶太太听话地站起身,勉强拖着被痛苦折磨得垮了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
“有一件事,我本不能、也不想说的,但今天看来,不能不说了。这或许跟风荷的这一次丢失有关。”
于是,伯奇从接到那个假威尔逊的电话说起,一直讲到被迫接受机票回家为止,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那次被人绑架的过程。
“刚才听你说,村里的孩子看到有两个男人挟带着风荷往庄外走,我马上想到我自己的遭绑架。你看,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干的?”
亦寒专注地听着。他顾不得埋怨伯奇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说出这件事来,而是急切地说:
“你的估计很有可能!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能不能想到一些追查这伙人的线索?”
伯奇摇头叹气:“我之所以没报警,一直把这事闷在自己心里,当然主要是因为怕他们报复,危害风荷和淑容。同时,也因为对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和地点,都提不出一点线索,就是报警也没用。”
“那个坐汽车去接你的人……”
“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且他的鸭舌帽戴得很低,我也没怎么看清楚。”
“那么,他们带你去的那个地方,总该有些印象吧?”
“来回都被他们蒙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那个黑屋十,还有坐在桌后的人,也是如此。”
亦寒还是不死心,他又追问道:
“但是,那个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毕竟和你说了好些话呢!比如说,他的语音、语调、说话的习惯,等等,总有些特点吧?再想想,伯父,风荷的生命说不定就捏在他们的手中。”
“那人说话时,有明显的江北口音,听声音不年轻,大概有五十岁了,”伯奇两眼盯着天花板,紧皱着眉头,拚命在回想。
亦寒焦急而认真地等待着,他默不作声,以免打乱伯奇的思绪。
“还有,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伯奇痛苦地思索着,突然,他一拍额头,激动地叫起来:
“对了,当他把机票放到桌上时,在灯光下,我看到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那手套很厚,不是歹徒干坏事用的那种薄手套。可那个季节还没到戴厚手套的时候呀!所以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江北口音!五十多岁!黑色的厚手套!没到戴手套的季节就戴上了!
亦寒马上想到了一个人,他呆了。
伯奇立即感到亦寒的神情不对头,他尖锐地看了亦寒一眼:
“亦寒,当那次我听你说,风荷就是十五年前从你家出走的绣莲后,我就有点怀疑,这伙人会不会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亦寒根本没听清伯奇在说什么,他已跳起身来,像离弦之箭似地冲到门外去了。
从自己家里开出那辆奔驰车,亦寒急驶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季文良。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季文良!
其它什么都不想,因为想也无用,只有找到季文良,一切才可能弄清楚。
文良的住宅锁着门,没有人。
亦寒把汽车调个头,直奔文良平日常去的那儿处地方:由他经营的商店和公司、证券交易所、与他来往密切的批发商和朋友处、同乡会,等等。
但是哪儿都找不到。
一天奔波下来,亦寒唇干舌燥,头晕眼花。
他又把车子开回到文良的住宅,停在路边,准备在这儿等到文良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亦寒疲惫而沮丧地把头伏在方向盘上。
朦胧中,风荷出现了。仿佛是刚被汽车刹车声惊醒,她在车前灯的照射下,惶惑地眨着那双大眼睛……
哦,这多像那次在老宅门前意外地寻到走失的风荷的情景!
亦寒一个激凌,猛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去老宅找找?文良舅舅也有老宅的钥匙,虽然多年来他几乎从来都不去。
仿佛是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感应所驱使,亦寒抖擞起精神,发动汽车向老宅驶去。
刚用钥匙打开老宅的大门,亦寒的心就猛跳起来。
果然,客厅里有灯光!
他轻轻地走到客厅门前,猛一下推开房门。
季文良正背对着房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人独坐在大靠背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酒瓶和杯子。
亦寒推门进屋的响声,显然未能惊动他。他端坐着,纹丝不动。
好像背后长着眼睛,知道进屋的是谁,文良声音沉缓地说:
“亦寒,过来坐吧。”
亦寒可没那么沉得住气,他几步走到文良面前,声音嘶哑地喊道.
“风荷呢?你把风荷怎么样了?把风荷还我!”
文良没有理睬他,却对着门外叫了一声:
“阿六!”
门应声而开,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带着风荷走了进来。
风荷一见亦寒,那双忧愁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呻吟着轻唤了一声:“亦寒!”就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已冲到她面前的亦寒怀里。
亦寒紧紧护住风荷,两眼警惕地瞄着文良和阿六。
这一天来,他是多么为风荷担心,他甚至怀疑自己再也见不到风荷了。因为他明白,从事绑架的歹徒,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呀!
他们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们的表情都渐渐由紧张而变得坚定,因为面前就算有个火坑,有个万丈深渊,他们也可以相拥着跳下去了。不能同生,但求同死,这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吗?
“风荷,你好吗?他们欺负你了吗?”亦寒低声在风荷耳边问。
风荷摇摇头,还对亦寒笑了一笑,尽管笑得有点勉强。
亦寒被这一笑引得心口发酸、发痛,他把风荷搂得更紧些,轻吻着她的头发和脸颊。
此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对方的存在。他们完全忘了这屋里除了他俩还有别人。
亦寒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扶着风荷坐到沙发上,自己就紧靠着坐在她身旁。
屋里其他人早就退出去了,只有文良仍旧端坐在那把椅子里,连姿势都没变一变。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面前这一对恋人。那隐藏在他瞳孔后面的,究竟是什么感情,没人能看得到。
亦寒直瞪瞪地看着文良,咬着牙狠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绑架风荷?你必须讲清楚!”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如此没有礼貌,不,以如此充满敌意的口吻,对舅舅讲话。
“叶小姐不是一直在追寻她姑妈死的真相吗?我把她请来,是要把真相告诉她。”文良口气平静地说。
“什么真相?”亦寒问,“难道说大阿姨讲的还不是事情的真相?”
“有些事,菊仙并不知道。我已把一切都告诉叶小姐了。”文良说。
亦寒看了一眼风荷,只见风荷回避了他的眼光,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也很简单,我一句话就能说清。”
文良迎视着亦寒疑问的眼神,又坦然地说:
“那天晚上,当那个雌老虎醒来,又在撤泼骂人,还用藏在枕头下的剪刀戳破你妈妈的额头时,我冲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亦寒惊得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文良只当没看见,仍平平淡淡地说:
“如果不是你妈妈硬把我的手扯开,也许那雌老虎当即就被我掐死了。我松了手,你妈看她昏迷不醒,忙打电话找医生,我不愿看那女人的死相,跑回去把菊仙叫回来。下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文良把茶几上的空杯斟满酒,仰着脖子,直灌下肚去。
“我不懂法律,也不是医生,我只知道妹妹受了欺负,我要保护她。我不知道,我掐了那女人,算不算是杀死她的凶手。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可恶的雌老虎早就该死了!”文良直截了当地说。
“因为风荷是你掐严氏那一幕的见证人,所以当初你就没认真找过她。后未,当我们相识后,你先是威胁她爸爸,又绑架了她,千方百计要拆散我们,对吗?”亦寒沉重而愤愤地问。
当初的事文良根本不想再提,他只是说:
“你妈妈一直在为我背着杀人的包袱,十五年来,她的心没有宁静过。当你从广州回来后,文玉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和风荷,宁可冒被你们唾弃的危险。是我硬拦住了她。我向她保证,我会把真相告诉你们,并处理好一切。我,骗了她。”
文良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地、自语般地说:
“我只是不想因为绣莲的重新出现而挑开她心上的伤疤。我也不希望你们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后看不起她。她这一辈子,活得够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