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庚奇怪老爷怎么会突然想起苦命的春芹留下的孩子,又为什么要叫林阿发来?他本想问一声,见老爷面孔铁板,终于什么也没敢问,就退出屋来,直奔村东头去了。
傍晚时分,阿发才垂头丧气地从严华堂家出来。
阿发嫂见他进门,忙问:“严老爷叫你去做啥?”
阿发叹口气,落座在板凳上。他看着绣莲和自己的儿子小牛在屋里玩得正高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个死鬼,回来一声不响,到底怎么啦?”阿发嫂的粗嗓门响了起来。
“严老爷说,他在上海的女儿要领养绣莲。过两天,他就来领人,亲自送孩子去上海。”
“什么?”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阿发嫂一下子呆了,稍停,她猛地冲到阿发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摇。
一面大声地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给!”
她的喊声把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吓呆了,他们紧紧依偎着,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两个大人。
阿发任妻子摇撼自己,愁眉苦脸地说:
“唉,你不答应又有什么用。”
“难道你在严老爷面前已经点头了?”
阿发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阿发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过去一把抱起绣莲,仿佛阿发马上就要把绣莲送走似的,一面朝指着丈夫痛骂:
“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没用,你对得起春芹吗……”
阿发低着头听凭老婆叫骂,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没办法而已。
阿发嫂终于骂累了,她抱着绣莲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又把怯生生靠过来的儿子揽住。这才听阿发对她说:
“小牛娘,我跟你一样舍不得绣莲走。我对严老爷讲,春芹临死,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你是孩子的寄姆妈,现在就是她的亲娘。”
“我们又没有亏待绣莲,问问绣莲,她肯走吗?”阿发嫂说着,发现绣莲在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她温柔地拍拍孩子,说:“囡,不怕,寄姆妈不让你走!”
“严老爷摆了三条理由,”阿发又说起来,“第一,绣莲是他严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发嫂火了,“现在来认严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绣花连眼睛都要瞎了,他严老爷除了逼债,管过这苦命的母女俩吗?”
“严老爷第二条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债到现在都没还清。他拿出一大叠借据,说是只要绣莲到她女儿家去,他就当面把这些借据烧掉。要不然就要我们负责还债。第三,他说,这也是为绣莲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乐,享用不尽。他要我们替绣莲的将来想一想……”
阿发嫂听着听着,两眼发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死命地搂紧绣莲,哀衷地说。
“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你走啊!”
绣莲只见过寄姆妈哭过一次。那就是妈妈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妈也是这么紧紧搂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她,妈妈死了。三岁的绣莲不懂什么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妈这么大声地哭。今天寄姆妈是怎么了,为什么跟寄爹吵架?朦朦胧胧地,她感到好象跟自己有关。
她用自己的小手帮寄姆妈抹着眼泪,又急又怕地说:
“寄姆妈,不要哭,绣莲听话,绣莲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轻轻地拽母亲的衫袖。
谁知阿发嫂却哭得更凶了。两个孩子惶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阿发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说:
“还是帮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过两天,严家就来领人了。”
“我不,我情愿一辈子受穷。帮绣莲还债,也不把孩子给他。”阿发嫂一扭身子,气呼呼地说。
“唉。你呀,妇人见识!还债事小,我们是孤枝无根的外姓人,住在这严家塘里,斗得过他们吗?再说呢,你也要
想开些,何必让绣莲这孩子跟着我们在乡下过穷日子呢?一
天三顿连饭也吃不饱。不如让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过好
了,她那苦命的妈在地下也就闭眼了。”
阿发嫂不再开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绣莲,嘤嘤地哭泣着。
第二章
严老爷本来是想亲自送绣莲去女儿家的,无奈身体不争气,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上路,怕女儿着急,只得派阿庚先带着绣莲去上海。
绣莲跟阿发一家离别时的惨状就不必说了。直到上了开往上海的小火轮,绣莲的泪眼也没有干过。
阿庚费尽心机想逗她高兴,但小姑娘就是不吃不喝不吭一声。睡梦中她还时时叫着“寄姆妈,我要寄姆妈……”把个阿庚心疼得不行。
走进夏宅大门,绣莲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面对着全然陌生的人、阿庚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躲在阿庚身后,任凭夏太太严氏怎么招呼,也不肯靠近她一步。
严氏硬捺着性子哄了绣莲一阵,末了,终于不耐烦了,叫来季妈,让她领着阿庆与绣莲先去休息。
“给她好好洗个澡,灰头黑脸的。季妈,再把她的指甲剪剪。”严氏说完,上楼去了。
季妈——寄姆妈,怎么她也是寄姆妈?绣莲从阿庚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和寄姆妈“同名”的人。看上去季妈比绣莲的雷姆妈老,也比她胖,所以,绣莲又怯生生地缩回了脑袋。
也许是自己的幼子早丧的缘故吧,季妈特别富于母爱,喜欢孩子。眼前这个长着一对机灵美丽的大眼睛的小女孩,一下子吸引了她。她不觉向绣莲露出慈爱的微笑,蹲下身子说:
“来,绣莲,让季妈好好看看你。”
哦,她真的是寄姆妈!小姑娘毕竟只有三岁,她从季妈身上似乎看到了阿发嫂的影子,她不禁恍惚起来。突然,她从阿庚身后跑出来,猛扑到季妈怀里:“寄姆妈,抱抱……”
季妈一把抱起孩子,心中升腾着一股蜜样的柔情。
“她把你当成她乡下的寄姆妈了,”阿庚对季妈说。
“是的,我就是你的寄姆妈。小乖乖,以后你就叫我寄姆妈。”
绣莲果真用劲搂住季妈的脖颈,轻轻地但又那么亲切地叫了一声:“寄姆妈!”
“哎!小乖乖,”季妈热泪盈眶地连声说:“乖乖,小绣莲,我的绣莲,多好听的名字,绣莲……”
“听她妈春芹说,这孩子脖颈下有一颗红痣,象朵绣出来的莲花,所以取了这个名字,”阿庚说。
季妈解开绣莲的小衣衫。果然,在胸口正中有一个不小的花形红痣。
阿庚打开从乡下带来的小箱子,对季妈说:
“这是绣莲她寄姆妈交给我的,里面全是绣莲亲妈给孩子做的衣服。”
季妈轻轻放下绣莲,随手一翻,不禁看呆了。里面全是做工精巧的衣服,大大小小,不下一、二十件,从贴身小肚兜到单衫、夹衣、棉袄,应有尽有,还有几件鞋帽。
更令她惊叹的是这些衣服鞋帽上,件件都绣着花,而且花样都是一式的:三瓣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嫩藕。花样新奇,丝线色彩搭配得也好,鲜艳丽和谐。
季妈一看就明白了,孩子名叫绣莲,这花样中就隐含了孩子的名字。
“绣莲她妈春芹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气的绣娘,心灵手巧,活儿做得没挑的。唉,就是命苦,”阿庚轻抚着绣莲的头,告诉季妈。“听绣莲寄姆妈说,春芹晓得自己活不长,就起早贪黑,赶着给这孩子做衣服。你看,这些衣裳够她穿到十岁的了。春芹病重时还说,如果让她再多活一年,她连孩子的嫁衣都能做齐。可惜,这话说了不过五天,她就……”
春芹深厚的母爱引起了季妈强烈的共鸣,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绣莲她寄姆妈说,孩子到上海吃穿不用愁,但这箱衣服还是给她带上,让她长大后别忘了她苦命的妈。”阿庚说。
季妈郑重地点点头。
绣莲一直默不作声。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的谈话。这时,她突然把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一个布娃娃举到季妈面前:
“这是妈妈给我做的。”
这是一个用手工缝制的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了。布娃娃的衣服有点儿脏,但稍稍注意,就能看出,那衣服上绣着跟绣劳衣服上一模一样的花样;荷叶、荷花、蓬蓬、嫩藕。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季妈亲热地蹭着绣莲的额头。
阿庚在这儿住了两天,临走时对季妈说:
“我看绣莲这孩子和你投缘。我也放心了。回去我就对阿发嫂说,绣莲又有了一个寄姆妈。”
绣莲在夏家住下了。家里的三个女人都很喜欢她。是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人儿,谁能不爱呢?只是她们喜爱的方式各不相同。
严氏的爱仿佛打着她姓氏的烙印,可以说是严厉的爱。她性急地盼着绣莲快快长大,一心一意想把她塑造成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她亲自教绣莲识字,教绣莲各种各样规矩。她最痛恨绣莲身上的土气。有一次下大雨,中庭积起厚厚的水,绣莲快活地赤着脚在水中跑呀跳呀,弄了一身泥。结果,被严氏罚跪半天,季妈好说歹说,才算求下了情,让她起来吃饭。事后,季妈从绣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才知道,她乡下的家门前就有一个小池塘,里面长着荷花莲蓬。中庭的积水让她想起那美丽的湖塘了。这些,严氏当然不知道,她不止一次恨恨地对季妈说。“这孩子身上的乡下土气,真该好好刮一刮!”
文玉自己没有生过女孩,看到绣莲就有一种亲切感。但她不敢过多地和孩子亲热,因为严氏想当然地认为,文玉是不会喜欢她的本家侄女的,所以总是用戒备的眼光监视着文玉。这使文玉哭笑不得,只好对这天真无辜的女孩子保持着一段距离。
真正无私地爱着绣莲,也为绣莲最亲近的当然是她的寄姆妈——季妈了。好在严氏根本辨不出她称呼的“寄姆妈”与“季妈”有什么区别,所以对她们之间类似母女的关系,从未干涉。倒是在绣莲睡觉的问题上发生过一次波折。
照严氏的意思,绣莲应该单独睡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她自己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但绣莲从来习惯跟大人同睡。到了晚上该上床的时候,坚决不放季妈走,又哭又闹。严氏不得已,在绣莲房里换上一张大床,让季妈从楼下佣人房里搬来与绣莲同住。
一天晚上,绣莲己睡下,严氏来到她的房间,一眼就看到绣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里正抱着她的那个布娃娃。
“什么脏东西,竟拿到床上来!”严氏一把夺过那个布娃娃,扔到地上,“这是什么坏毛病!睡觉时要规规矩矩,手里不准拿着东西!”
绣莲想哭又不敢,她心里很怕这位严厉的姑姑——严氏倒并没要求绣莲称她为妈妈,而要她叫自己为“大姑姑”。
严氏帮绣莲掖掖被角,又巡视一下屋里,出门去了。
绣莲这才嘤嘤地哭起来,季妈从地上拣起那布娃娃,拍拍干净,递给绣莲。绣莲把娃娃放在枕头上,跟自己并排躺着,噙着眼泪,笑了。谁知这时严氏又回进房里,吓得绣蓬自己又把娃娃扔到地上。
这次严氏是来关照季妈明早买菜的事,见绣莲老老实实躺着,并未注意到那个娃娃。
第二天,季妈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他们睡觉的那个木板床侧面,钉上一块小搁板,绣莲可以把娃娃放在上面,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摸着。这样,严氏晚上即使再“突然袭击”,绣莲也不用怕了。听到严氏的脚步声,只要把布娃娃往那板上一放,严氏进门来,就什么也发现不了。
不久,绣莲就熟悉了这座人影稀少的大宅子。她带着好奇的眼光到处跑、到处观察。她喜欢一遍又一遍去爬那会随着脚步咯吱吱响的木楼梯,一直爬到那锁着门的小阁楼前,趴在门缝上往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有几个房间的柜子里全是放着一排排的书,有些房间墙上挂着画,屋里有各种摆设,大瓷花瓶啦、观音菩萨像啦,西洋自鸣钟啦,是她从未见过,感到新奇好玩的。顽皮的绣莲禁不住这儿摸摸,那儿动动。
她最喜欢二楼的一个大房间,窗户外有一棵树,叶子绿绿的,还挂着许多果子。听季妈说,这叫白果树。绣莲爬上放在窗前的长桌,伸出手去,竟能触摸到果树上嫩绿的枝叶。她忍不住摘了两片叶于,放在手上,闻着那清香,脑海里出现了在家乡池塘边与小牛哥哥一起嬉戏的情景。
那天,她正爬在长桌上看着这棵白果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发现树上面爬着一个大大的螳螂。螳螂,小牛哥哥最会捉螳螂了。可是现在,眼看着它就要爬走了。绣莲急了,她要逮住它!她慌乱地抓起长桌上的一样东西,就扔了过去;想击中螳螂。可惜,螳螂没击中,东西却掉了下去——那是一块玻璃镇纸石,因此摔坏了一个角。为此,绣莲被大姑姑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
由大姑姑亲自担任教师,在小书房里认字、背书,是绣莲每天必做的功课。四岁不到的孩子,又是在乡下自由惯的,哪里耐得住这种枯燥和寂寞。于是,只要严氏稍不注意,她的两眼就东看看西瞧瞧,总想发现点什么新东西。
小书房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她。那上面有一抹远山,有池塘、茅舍、几棵大树、几只归鸦,虽然画上的人都特别小,但已使她感到熟悉和亲切。勾起她往日的回忆和无穷的幻想。不是吗?这就是家乡的那个池塘呀,那里面开着荷花,长着莲篷。寄爹挖回来的藕多甜多脆呀,还有菱角
她又扭头去看另一幅,那是什么?不是大马吗?绣莲生活在乡下,从小看到过牛羊马驴,可是那画儿上的大马,有一匹怎么会是三条腿的呢?
绣莲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正准备细看一下,“啪”,手背上已挨了一戒尺。
“读书时不准东张西望,眼睛看着书!”严氏板着脸说。
绣莲不敢再去望那幅画了。但她总觉得那三条腿的马太别扭。后来,她又找机会仔仔细细地从各个角度看过。等她学会握毛笔后,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笔在她认为那匹马该长第四条腿的地方,加划了一笔,这才觉得心满意足,解除了一桩心事。
绣莲到夏家一年多,还从未见过这座宅子的主人夏中范。夏中范从那次祭祖事件后离家去了南洋,就没回过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