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门开了,门房老张用手顶住门,叶伯奇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阿英立刻跑过去,接过老爷脱下的雨衣。
“伯奇,你回来了!风荷呢?”叶太太迫不及待地问丈夫。
“淑容,不要着急。令超还在找,”叶伯奇扶住妻子的肩膀说。
“太太,少爷用车把老爷送到大门口,就又走了。”门房老张告诉叶太太。
“阿英,给老爷倒杯茶来,”叶太太吩咐,然后夫妻俩搀扶着向一张长沙发走去。
“唉,”伯奇轻叹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我们几乎跑遍了上海每一个角落……”
“令超现在到哪儿去找了?”叶太太问。
“我不知道。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虽然他说,他一定能找到妹妹的……”
“伯奇,”叶太太坐在丈夫身旁,摇着他的手臂,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她带着哭声说:“这一次,风荷是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她……不会再回来……”
“胡说!”伯奇严厉地喝了一声。可是,随即看到妻子被焦虑、失望折磨得精神崩溃的样子,他心软了。侧过身来,他轻抚着妻子的头发,说:“淑容,别瞎想。令超会把风荷找回来的,就象前两次那样……”
“不,这次我有预感,风荷,风荷这孩子,我们白喜欢她一场了……”叶太太说着,实在憋不住,把头埋在丈夫膝上,大声抽泣起来。
伯奇让她哭了一会,才把她的头扶起来,帮她理理蓬乱的头发,认真地说:
“淑容,让我们祈求上帝吧。他既然把风荷赐给我们,就不该无缘无故地把她收回去。来,淑容,让我们为女儿祈祷吧。”
夫妇俩相扶着走到壁炉前。壁炉上方挂着一个大大的镀金十字架,上面钉着受难的耶稣。他们俩虔诚地跪下,开始默默地祈祷。
自鸣钟“的嗒、的嗒”单调地走着。
风雨声渐渐小下来,客厅里静极了。他们在耶稣像前不知跪了多久。直到阿英从外面冲进来,才把他们惊得从地毯上跳起。
“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
“小姐,小姐呢?她也回来了吗?”淑容几乎是恐惧地哆嗦着嘴唇间。
还没等阿英回答,他们的那一对宝贝儿女已经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客厅。两个人都浑身湿透;显得非常疲乏。
“风荷,我的孩子……”淑容上前一把抱住女儿,抱得那么紧,就像是紧抓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风荷一脸的水,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紧紧地偎向母亲。叶太太感到她浑身冰凉,身子在微微颤抖。终于,风荷无力地、但却是清晰地叫了一声:
“妈……”
叶太太又一次用力抱了抱凤荷,同时朝伯奇看去,伯奇也正在看她,两人视线相遇,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
“主终于听到了我们的祈求。”
信心和力量重新回到了淑容身上,她松开搂着女儿的双手,亲切地说:
“好女儿,回来就没事儿了。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上床好好睡一觉。妈一会儿就去看你。”
阿英已过来搀住风荷:“小姐,我们走吧。”
她们一起走出客厅,上二楼去了。
伯奇夫妇这才转过身,走到儿子身边。
在叶太太跟风荷说话时,叶令超已走到一边,坐在沙发上。这时,他正仰靠着,大口喘气。
他的父母一边一个,坐在他身边。他们多么想知道令超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妹妹的。
可是,令超已经无力回答父母的问话,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青紫,胸脯急速起伏,呼吸十分沉重。
“超儿,你怎么啦?”淑容学过一点中医,赶紧抓住儿子的左手腕。她立刻发现令超的脉搏很快、很乱,忙伸手替儿子把领带拉松,一边招呼伯奇,叫他扶住令超,让他平躺在沙发上。
“妈,我没什么……”令超费劲地想睁开眼,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突然,身子一软,脑袋就沉重地靠在了他父亲怀里。
“超儿,超儿,”伯奇夫妇俩不禁大声叫喊起来。
叶令超没有反应。
“快,伯奇,把令超放平。这里有我,你快给医生打电话。”淑容果断地吩咐。
伯奇轻轻放下儿子,便急急奔到电话机旁。他突然想起,他们熟识的彭医生前不久全家迁居国外,临行前,曾向他介绍过另一个医生,可惜还没机会联系。
那张记有那位医生家电话的名片放在哪儿了呢?伯奇慌乱而徒劳地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着。
还是淑容提醒了他:“你找那张名片吗?就在放电话的小圆桌玻璃板下。”
他飞快朝那张名片看了一眼,不错,就是他:
夏亦寒医学博士德康医院院长助理
住宅电话:72812
叶伯奇拿起电话,刚想拨号,忽然想起了时间,不觉拾手看看表,嗬,已是半夜两点。
这种时候给人家打电话,而且是初次相识,合适吗?
但他回头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儿子,终于下决心拨起了号码。
眼前迷蒙的白雾终于慢慢散尽,叶令超从沉沉的睡乡中悠悠地醒来。微微睁开眼,他看到一张年轻英俊、然而却是陌生的脸庞正关切地俯视着他。
他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想动一动,只觉得全身疲软,没一点儿力气。
“谢天谢地,令超总算醒过来了!多亏了你啊,夏医生。”
这是爸爸在说话。可是,他说的夏医生,那是谁?就是眼前这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吗?为什么要医生来?是自己病了吗?叶令超陷入吃力地思索之中。
夏亦寒也在打量着叶令超。他刚给他做过检查,打了强心剂。眼看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慢慢地有了血色。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呼吸虽仍然急促,但那种病态的哆嗦已经不见。他显然处于极度的疲累之中,那双象女孩子般秀气的眼睛。睁开看了看,又无力地闭上了。
夏亦寒又拿起听筒,放在令超的胸口,仔细听了听,然后站起身,轻声对伯奇夫妇说:
“叶先生、叶太太。令郎目前最要紧的是休息静养。不会再有什么问题,放心吧。”
“能不能让他去自己卧室?可睡得舒服些。”叶太太询问道。
“最好别忙着挪地方,就让他在这儿先睡一觉。”夏亦寒说着便走向放医箱的桌子,“万一有什么变化,可随时给我来电话。”
“夏医生,能不能再耽搁你一会儿?我们去书房,我还想问问……”
叶伯奇的话没有说完,从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穿着白色睡袍、肩上披着长长黑发的少女,匆匆奔进客厅。她那出奇的美丽和特有的风韵,总会使头一次见到她的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白衣少女环视客厅,看到躺在长沙发上的叶令超,那张姣好的脸庞刹时变得雪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晃了起来。
叶太太忙走过去,扶住她,关切而略带责怪地说:
“风荷,你该去睡觉,怎么下楼来了?”
风荷身子一缩,避开了叶太太的手,几步冲到沙发前,俯身去看叶令超,顺势就跪倒在长沙发前的地毯上。
“哥哥,哥哥,你怎么啦?”风荷一边叫,一边使劲推搡叶令超的手臂。
“风荷,让你哥哥静养,这是夏医生关照的。”伯奇走过去对她说。
风荷停止了推搡,抬头朝夏亦寒看去。
天哪,这是怎样的一对眸子!轻愁,薄怨,热切的关注,痛苦的自责和深深的惶恐,千万种情感交融在一起,就象从心底流出的汩汩清泉,注满了她的双眼。夏亦寒那训练有素的医生的心,都不禁被她的眼光震动了。
“不必担心,你哥哥已经没事了。”叶太太安慰女儿,
“夏医生说,只需睡一觉恢复体力。”
好象为了证实母亲的话,叶令超的眼睛睁开了。他看到风荷,眼睛倏地睁得很大,嘴角边掠过一丝笑,用微细的声音说:
“风荷,我已经好了。你不要着急。”
“那你为什么还躺在这里?”风荷不放心地追问。然后,似乎是为了取得证明,她就像个小女孩撒娇似地要求道:“我要你和我一起上楼。我送你回卧室去睡。”
“好……”叶令超答应着,左手扶住沙发背,右手撑在身旁,一用劲,坐了起来。
“超儿!”伯奇夫妇惊呼起来,“不能……”
见爸妈要来阻拦,令超赶紧说:
“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好了。来,风荷,拉我一把。”
一转眼,叶令超已经在风荷搀扶下站起来了。
叶伯奇夫妇想阻止,但没有再开口。他们只是为难地、抱歉地看着夏亦寒。
夏亦寒也没说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兄妹俩相扶着慢慢走出了客厅。
德康医院座落在拉都路上,规模不大,名气却不小。楼下门诊部每天来求诊的病人络绎不绝,其中往往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二楼一排病房,也总是住得满满的。
这医院原是德国人贝朗茨博士开办,如今的实际主持人却是代理院长夏亦寒。
一年多前,贝朗茨携妻子回国省亲,留下他的小舅子掌管医院财务,而把医疗工作的全权交给他最赏识的院长助理夏亦寒。
夏亦寒以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确是年少有为,前程远大,可贝朗茨先生要他一下子挑起这付重担,则是他没想到的。
也许是初生之犊不怕虎,也许是出于个性的要强,夏亦寒自接手工作以来,既勤奋努力,又兢兢业业,可以说干得非常出色。
一年多来,医院越办越红火,夏亦寒的威信和名气也都树立起来。
每天早晨不到八点,他必定出现在医院总值班室。八点一到,必定亲率各科主任医师追查病房。看他穿着雪白的大褂,身后簇拥着一群医生,从走廊走过,从这间病房走向那间病房,那么庄严,那么神气,俨然象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
大约九点钟,开始接待预约门诊。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常常两三个小时,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今天,一连看过几个病人,刚刚又送走一个得了神经官能症的阔太太,夏亦寒仰靠在椅背上,利用下一个病人未进门前的间隙,微微闭上眼睛,稍事休息。
一阵龙井特有的清香袭来,他睁开眼,面前的桌上像变戏法似地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绿茶。他心里明白,是绣莲来了。
回头一望,果然是绣莲,她也穿着一身白大褂,显得年轻而精神。夏亦寒不觉向她投去一瞥感激的眼光。
严绣莲眼下正在医学院读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所以到德康医院来实习。这是一个身条儿高高,脸蛋儿圆圆,健康而能干的姑娘。医院上下,从各科主任到护士们都喜欢她。
也难怪人们喜欢她。她平日是那么谦逊而和蔼,对谁都很亲热,而毫无架子。等到人们渐渐知道了她同代理院长的亲戚关系,就越发尊敬她了。你看严小姐,可从来没有借院长“牌头”压人哪!
有些调皮的小护士很想知道她与夏院长究竟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但医院里没人能说清楚。没人敢去问夏亦寒,而严绣莲呢,每当有人问及此事,她总是笑笑,不予正面回答,对别人的种种猜测不置可否。只有几个与夏亦寒关系密切的同事才知道,绣莲其实就住在夏家,称亦寒的母亲为“姑姑”。看来,亦寒跟她应该是姑表兄妹了。
也有好事的、爱嚼舌头的护士私下议论,夏院长和严医生倘若将来来个亲上加亲,那么,严医生也就会是夏太太。这大概也是人们不敢小觑她的原因。
“累了吧,喝口热茶歇一会儿。”绣莲说着给亦寒递过一条热毛巾。
夏亦寒接过毛巾擦擦额头和双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舒服地吁一口气,说:
“叫下一个病人进来吧。”
绣莲抿嘴一笑:“你啊,还没忙够?上午就到这儿吧。”
夏亦寒瞧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诧异地问:
“才十一点,怎么,病人都看完了?”
“还有几个。护士长转给张医生去看了。”
“今天怎么想到给我特别照顾?”夏亦寒开玩笑地问。
“特别照顾没有,倒是有个特殊客人,非要见你不可。”
“哦,是谁?”
“一位年轻的小姐,是你约她今天上午来的。”
“我?”夏亦寒惊异地看着绣莲,摇摇头,“没有的事。”
“那好办,”绣莲朝亦寒嫣然一笑,扭身便向外走,“我现在就去回了她,打发她走。”
“等等,这位客人姓什么?”
“姓叶,她说,你前几天去过她家,给她哥哥看病。”
是叶令超的妹妹,那个披着长长黑发、穿白色睡袍奔进
客厅的姑娘,那个深邃的眸于里储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幽怨和忧愁的女孩于,记得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风荷。
“把她领到三楼书房去,”夏亦寒只当没看见绣莲那充满疑问和对他审视的神色,动作迅速地整理着桌上的病历之类的东西,“我一会儿就上去。”
夏亦寒一走进三楼书房,就看到坐在小沙发上的叶风荷。
她今天穿了一身淡茜红色的衣裙,腰里饰有一条白色的长飘带。完全没有那天夜里看到时的倦容和病态,而是跟她的名字一样,宛如一朵染着朝霞的出水芙蓉。
风荷站起身来,可是,一开口。她竟显得如此局促而语无伦次:
“夏医生,你好,真对不起……我,姓叶……”
夏亦寒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锐利而认真地看着她。
风荷更紧张了,站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刹那.问,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位笔直站立着的、高大而严肃的医生使她害怕,她有点后悔,今天是不是太冒失了?
但是,既然这位夏医生一声不响,风荷就不得不再开口说话: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夏医生,我,我……”
“不,我记得你。你叫叶风荷,对吗?”
夏亦寒向风荷做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就坐到了写字台后的皮转椅上。
他注意到面前这位娴雅柔弱的姑娘脸色绯红,毛耸耸的大眼睛里几乎已闪出泪光。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激动,只想尽快帮助她平静下来。于是,亦寒用温和的声调说:
“你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请坐下慢慢说。”
风荷坐回沙发。她带着一种负罪的神情低着头,不敢直视夏亦寒,轻声说:
“真抱歉,刚才我不得不骗他们说,是你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