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文玉蜷坐在沙发上,说自己不想吃饭,让大家先吃。
几乎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亦寒心想,整个下午妈妈帮着大阿姨烧茶,擦洗祭器,摆设供桌。忙完这一切,体弱的她当然没有一点儿胃口了。
又是一连几个干闪,文玉凝视着闪电以后格外显得漆黑的窗外,幽幽地说:
“真怪,每逢太太忌日,不是闪电,就是下雨。”
“不见得吧,”季文良在饭桌上不以为然地接口,“我记得去年就是个晴天。”
他笑了笑,又说:“文玉,你那么大年纪了,看到打闪响雷还害怕,要惹孩子们笑话了。”
这时,绣莲端着一小碗香菇豆腐走到沙发前:
“玉姑,吃点儿豆腐吧。大阿姨烧得真好吃。”
文玉苦笑着摇头,刚想说不吃,绣莲已把碗硬塞到她手里,说:
“玉姑,我特意给你舀好,晾在一边的。现在吃不烫不凉,正好。”
“好吧,我吃,”文玉心想,这真是个会体贴人的好姑娘。她轻轻拍拍绣莲的手背:“既然烧得好吃,你也去多吃两口,嗯?”
夏亦寒已一碗饭下肚,他一面站起身盛饭,一面对文玉说;
“妈,明晚我不回来吃饭,别等我。””
“上哪儿去?”文玉问。
“到老宅去翻书,如果弄得晚了,我就在那儿睡了。”
文玉把才吃了一口的香菇豆腐放下,她没答理儿子的话,反而朝着文良说:
“哥,我和你说过的把老宅卖掉的事,办得怎样了?”
不等文良回答,亦寒就抢着说:
“妈,我不同意把老宅卖掉么!”
夏家老宅就是那座在上海西南近郊的大房子,就是给文玉留下过辛酸、痛苦记忆的那座老式楼房。五年前夏中范病逝,文玉嫌那房子太大、太旧,阴森森的怕人,又离市中心太远,因此让文良另找了这幢古拔路的新式弄堂房子。她带着亦寒、绣莲,还有菊他都搬了过来。季文良仍住在徐家汇,只不过现在住的已不是当初那几间小屋,而是买下了一幢象样的小楼。
本来倒也没想过要卖掉老宅,但这些年来,亦寒爱往老宅去。并且打扫出一间卧房,有时甚至就在那儿过夜。文玉简直想不通,亦寒怎会喜欢那个荒凉的大宅子?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学医的,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只图那里清静,有书可看,便常爱往那里去。可这么一来,倒勾起了文玉要卖掉老宅的念头。
“亦寒,你不就是喜欢老宅那些古书吗?”文玉柔声问。
“是啊。”
“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学西医的,看那些古书干吗?”
亦寒笑了:“妈,那些古书里也有我用得着的东西呢。”
亦寒的爷爷是个翰林,还学过中医,所以老宅里堆满了各种古籍,还有不少爷爷当年手抄的药方,亦寒对此颇感兴趣。而且,他对那些经、史、子、集也愿意翻翻。因此,一到老宅,便常常乐而忘返。
“我和你舅舅说过,让他另找个地方,给你堆这些古书,”文玉很希望能说服儿子。
“我看算了,文玉。既然亦寒喜欢那里,你又不缺卖房的钱化,就给他留着吧。”
文良开口帮外甥说话了。可怜的文良,如今已两鬓斑白,还是没结婚成家。这唯一的外甥,小时候一直跟着他长大,他们可以说情同父子。
“你看,舅舅也不赞成你卖!”亦寒朝舅舅投去感激的眼光,一面对文玉说。
文王怎么还能不同意呢?她凝视着儿子英俊、坚毅、充满青春朝气的脸。这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是她视为命根子的宝贝啊!为了他,她能豁出一切,何况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不知为什么,泪水漫上了文玉的眼眶。她望着儿子,苦涩地笑笑,点了点头道:
“好吧,妈妈答应你,不卖了。”
叶太太实在是个好妈妈,她对子女的爱可谓无微不至。
女儿风荷因为身体欠佳,高中毕业后,没有参加大学考试。她常担心女儿在家闲得发问,盼着风荷永远高高兴兴,偶尔看到荷独坐发呆,她的心就揪了起来。
这一天,午睡方起,叶太太就到女儿房间去了。
风荷正坐在窗前,面前的小桌子和身边的小床上,堆满了各种小块的花布。叶太太知道,女儿又在为她的那些洋娃娃设计新衣了。
“一直在做小衣裳,没睡午觉呀?”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
“睡了,刚起来。”
“我让阿英给你端碗绿豆汤来,喝了解暑。”
“妈,我不想喝,”风荷噘着嘴说,“你看,这些布没一块合适的。”
“你给哪个娃娃做呀?让妈来帮你出点主意,”叶太太兴致勃勃地问。
“娃娃还在医院里呢。”
“在医院里?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到德康医院找夏医生,他那儿有一个特别特别好玩的洋娃娃……”
“哦,”叶太太笑道,“原来这样,那,你想做什么样子的衣服呢?”
“我想用白底小花的薄纱做一件洋装,再做顶帽子,可是,这里没这种料子。”
“那好办,风荷,”叶太太替女儿撩一下这在额前的碎发,“走,妈妈陪你上街去买。”
“现在?”风荷看了看妈妈慈祥地望着她的脸,“妈,你不是最怕热了吗?”
“有你陪着,我就不怕啦!走,我也正想去给你,还有你哥哥买点衣服呢。”
母女俩高高兴兴地上了街。他们的路线由西向东愈延伸愈远,最后竟一直到了大马路的永安公司。
将近黄昏时分,她们手上已是大包小包,硕果累累。各人的东西都买了,而风荷,不用说,又捧回了两个造型别致的娃娃。
叶太太看风荷情绪很好,觉得自己虽然热些、累些,都算不了什么。她暗中拿自己的女儿跟马路上每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比,觉得风荷的清纯雅丽绝对出类拔苹。她真是感到由衷的骄傲。
路过一家有名的西菜社,她拉住风荷,说要进去吃点冷饮,顺便歇歇脚。冷饮吃完,她又忽发奇想,对风荷说:
“这儿离你爸银行不远,打个电话给他,我们大家就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一起坐他的车回家得了。”
风荷站起身来准备去打电话,一边笑嘻嘻地说:“妈,今天你兴致真高!”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看到你今天特别高兴呀,傻孩子!”
风荷袅袅地走了,叶太太看着女儿苗条俏丽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
不一会,风荷已经回来。她满面兴奋地说:
“正巧,哥也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他说,五点半他和爸准到!”
“早上我听令超说,沅沅约他今天去吃晚饭的么,怎么……”叶太太微蹙起眉头。
“啊呀,这可不好!”风荷吐了吐舌头,两手一摊,
“我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不让他对沅沅姐失约!”
叶太太叹了口气,把风荷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算了,你哥自己会安排的。”
风荷看到一片阴云从妈妈眼中掠过,不禁凑过脸去,问:“妈,你不高兴了?”
“没有,”叶太太看女儿似乎有些担心,忙笑着说:
“说不定等会儿他跟沅沅一块儿来呢,那不是更热闹了?”
“妈,你说哥会跟沅沅姐结婚吗?”风荷充满着期盼说,“我真想沅沅姐早点儿来我们家,我也多了一个伴。”
“我也希望他们早点结婚,可就是……”叶太太似乎有什么心事。
“可就是什么?”风荷追问,“妈,你是担心哥哥的身体吗?夏医生说,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你和爸爸下决心,哥哥一定肯去动手术的。”
“唉——”叶太太不觉长叹一声,“孩子,你不知道,那手术是很危险的。这几天,你爸又去问了好几个医生。有的医生说,只要自己当心,不动手术说不定也不会有什么事。你爸也去找过夏医生……”
“夏医生怎么说?”
“比跟你说的更详细。他还是认为你哥哥应早动手术,以防不测。可是,我跟你爸还是怕……”叶太太的眼眶湿润了。
“妈;爸爸来了!”风荷轻轻摇着叶太太的手臂说。
叶太太扭头一望,果然,叶伯奇挟着鼓鼓的公事包。正挺着肚子走来。后面紧跟着向她们招手微笑的叶令超。
风荷抬起身子,向哥哥身后寻视着,没有,胡沅沅并没
有一起来。
叶今超大学毕业后,就到父亲的银行去当了襄理,整天
同枯燥乏味的数字、账目打交道。
其实,他却是个极富艺术气质的人。他的爱好是音乐,
夜深人静时独自弹奏钢琴或拉梵阿铃,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享
受。因为这样,他才竭力要求把三楼东头那间最不易吵闹别
人的房间,作为他的卧室。
他偶尔也作点曲子,他的快乐和忧伤,便常常通过那袅
袅不绝的音响流泻出来。
今天,他的琴声就显得忧郁而低沉。缓慢而低回的咏叙,仿佛在诉说着他心中难言的苦闷。
已经是男大当婚的年龄了,和胡沅沅交朋友也已经有了年头,双方的父母却不止一次地婉言催问过,沅沅本人更显然是只等他开口求婚便会欣然同意。可是一想到结婚,令超的心里就烦得慌。
他有着说不出的隐痛啊!
应该说沅沅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因为在家里是老大,底下还有四个弟妹,所以虽然家境很好——她的父亲胡炳文跟叶伯奇同是上海小有名气的银行家——她却并没有娇小姐的种种毛病。她贤惠大度,温柔能干,长得不算艳丽,可也绝不能说难看。她在大学念了两年,没有毕业,就进了她爸爸的银行,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可以想象,在她身边,不乏仰慕者,甚至追求者,可是她却倾心于叶令超,崇拜他的才能和气质,对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顾。
不能说令超对沅沅毫无好感,她的一番苦心也曾使他感动。
可是,面对胡沅沅,叶令超却总也鼓不起那种迫使年轻人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热之情。
他觉得她缺乏一点灵气,缺乏一点能够扣动人心弦的东西。她待他太好了,可是,他却嫌她太富于母性、太练达、太务实、太少浪漫气息。她可以静坐几个钟头听令超弹琴,可那只是出于对令超的爱,却不能在音乐中和令超的心共鸣。
唉,如果她能像风荷那样爱幻想,爱说梦语痴话,像风荷那样懂得音乐的语言,像风荷那样飘逸空灵……
哦,也许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风荷那样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呢!
叶令超在琴声中思索着,斗争着,他的思绪像山间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涧岩中觅路前行,充满了障碍,充满了困难。
“笃笃”,有人敲门。
琴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是风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长发用一根红丝带束着,技在身后,皎洁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临的广寒仙子。
“风荷,为什么还不去睡?”令超关切地问。
“你不是也没睡么!”风荷调皮地把头一歪。
“我睡不着。”
“你不快乐,哥,”风荷轻缓地说,大眼睛凝视着令超,忧郁的神色渐渐笼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哪,这就是我的妹妹!绝顶聪明、心灵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听得出来吗?
“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哥,我要你快乐。”
叫我怎么说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令超刚刚这么想,却又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愿意,我总有一天要讲出来,总有一天!
“风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让风荷为自己担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快乐起来的,回去睡吧。”
“你保证?”
“当然,”略一沉吟,令超又郑重地说:“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乐起来。”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风荷激动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诉你,刚才我听你弹琴,听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现在好了。”
风荷像个天真的小姑娘般,踮起脚尖,捧住令超的头,在他额头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个吻。
“谢谢你,哥哥,祝你晚安。”
风荷柔软娇小的身躯跟令超靠得那么近,令超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终于只在风荷额上轻轻回吻一下,就松开了手:
“明天见,风荷,祝你做一个好梦!”
风荷走了。
令超的房里不再传出琴声,可是却亮着彻夜不灭的灯光。
也就是在这一夜,一个不可移易的决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终于要向命运挑战了。
叶太太于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楼下厨房,周围静得很。窗外时停时起的蝉鸣愈益增添了室内的宁谧气氛。
风荷在自己那间小巧而精致的卧室里,斜靠在藤椅上,正在翻看一部小说。
不知是天气潮湿闷热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平日很爱读书的她,今天觉得看不下去。把书扔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不知该干些什么。
突然想起曾答应过沅沅姐,给她绣一双拖鞋面。可现在,夏天都快过去了,还没动手呢。对,现在就来找个花样。
风荷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放绣花花样的大本子,翻了翻,没有一个能令她满意。
干脆重新剪一个。她拿过一张白纸,又找出小剪刀,开始在脑子里构起图来。
天下有好多事是无法用普通道理解释清楚的。
比如风荷的美术才能吧,就简直像是与生俱来,不学自会的。她那种对于美的敏感、领悟,记忆之牢固,把握之确切,特别是复现本领之强,就连她学校的美术教员都惊叹不已。中学毕业的时候,那位自认为发现了一个美术天才的教员,曾竭力鼓励风荷去投考美术专科学校,然后争取到法国去留学。他预言,风荷准能成为独树一帜的大画家,如果她能努力,又得到良好培养的话。
爱美和创造美、表现美,仿佛真是出自风荷的本性似的。
剪纸是风荷的一门无师自通的手艺。她绣花用的花样,总喜欢自己剪。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她就能随心所欲地剪出脑中设想的图样。
除了绣花用的图样外,风荷还能用黑纸剪肖像。即便是一个陌生人,让她静心观察几分钟,一张维妙维肖的剪影,很快就剪出来了。
伯奇夫妇和令超很为风荷的这个本事骄傲。令超把风荷为他剪的那张硕大头像,配了个镜框挂在屋里,别的什么照片都不要了。慢慢地,许多亲朋好友知道了风荷的绝招,竟有人登门相求。只要风荷有兴致,伯奇夫妇总是鼓励她多剪。有时他们也会显宝似地要风荷当众表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