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鞋的花样剪好了。是一朵盛开的蔷薇,几片叶子陪衬得它益发高贵雅致,倘用彩色线绣在黑丝绒上,肯定不俗。
风荷把剪好的花样放在一张黑纸上,鲜明的对比,使那朵蔷薇顿时有了立体感,她微微笑了,觉得还比较满意。她手里拿着那把精巧的小剪刀,似乎意犹未尽,于是,拿起另一张黑纸,又漫无目的地剪起来。
才几剪刀,一个男子的侧面头像便出现了。风荷右手拿
着剪刀,左手举着头像仔细端详着。
“哟,小姐,你剪的是谁呀?”
是阿英进门来了,手里捧着托盘,从风荷身后探头看
着。
是啊,我剪的是谁呢?
风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剪的原来是夏亦寒。
阿英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她是给风荷送下午的点心来
的:一杯凉凉的桂花鸟梅汤,一小碟绿豆糕。阿英把托盘放
在桌上后,又急匆匆下楼去了。
风荷仍在端详夏亦寒的头像,她摇摇头,不,剪得不好,线条不够刚劲,显不出他的深沉、稳重,也没有本人英
俊漂亮。
她又拿出一张黑纸,重新剪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半侧的,全侧的,左侧的,右侧的……,几张大黑纸剪掉了,头像摊了半桌于,可她还是不满意。她叹口气,颓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扔,思想回到前天见到夏亦寒的情形。
那天她敲开夏亦寒三搂书房时,他正在和几个同事谈话。见有陌生女客来访,不一会儿,那几个同事就告辞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风荷和亦寒两个了。
“我只占用你一点点时间,”风荷急急地说,“让我给辛德瑞拉换好衣服,我就走。”
“辛德给拉?”亦寒不解地问。
风荷径自走到那个玻璃柜前,取出了那个金发的洋娃娃:“就是她,我给她取名辛德瑞拉。”
“哦,灰姑娘!你说她像童话里那穿了水晶鞋跳舞的灰姑娘?”夏亦寒被风荷的妙想逗乐了。
风荷甜甜地笑了。她歪了歪头,一绺额发柔顺地轻轻拂动着,晶莹的瞳孔中,闪烁着夏亦寒的形象:“你说这名字好吗?”
夏亦寒动情地凝视着风荷,衷心赞美地说:“那么,你就是那个给灰姑娘打扮的善良的仙女。”
风荷把娃娃放在写字桌上,从包里拿出一套纱裙。那是跟洋娃娃眼睛颜色十分相配的天蓝色上面缀满彩色小花的曳地长裙。
风荷灵巧地替洋娃娃穿上这件纱裙,这小人儿立刻显得迷人而高贵,与原先大不相同了。
接着,她又取出一顶用同样材料做成的帽子,给这个娃娃戴上。
“嗬。简直美极了!”夏亦寒忍不住叫起来。
他从不大关心女性服饰,现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件漂亮合体的衣裙,竟能为女性增添如此之多的魅力。
他拿起洋娃娃欣赏了一番,然后带着温情脉脉的微笑,对风荷说:
“谢谢你,叶小姐,给娃娃做了这么漂亮的衣服。”
“不用谢,我不是送给你的,我是送给她的。”
听风荷的口气,那洋娃娃竟完全是有生命似的。
“可这个辛德瑞拉是我的呀。所以,你还是应当接受我的感谢。”
“那么,你准备怎样谢我呢?”风荷的孩子气又上来了,她调皮地朝亦寒一笑,歪着头静听下文。
“是啊,怎么谢呢?”亦寒故意用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请让我好好想一想。”
“要想多久?得好几天吗?”风荷开心地笑着问。
那笑声真像是天使在摇动着一串银铃。在这笑声的感染下,一向稳重老成的夏亦寒也变得活泼了。他故作神秘地说:
“那可说不定。反正要让你大吃一惊!”
“那么,我就等着啦。现在,我不再打扰你了。”
夏亦寒根本就没感到受了打扰,可是又有什么理山留住她呢?他不无遗憾地伸出手去。
风荷显然还很不习惯与人握手。当亦寒握住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时,她的脸红了,心跳得快了,呼吸局促起来,鼻尖上甚至还冒出了几颗小小的汗珠。
幸好亦寒很快就松了手。她微微抬头看了亦寒一眼留给他一个甜蜜而无邪的巧笑,这才走了。
许久以来,风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神思常常会发生突然的、莫名其妙的飞跃,情绪也常常跟着发生急骤的、大起大落的变化。她为此十分苦恼。
这种情形近来似乎更频繁了。
就像此刻,一分钟前,她还面对着半桌子的夏亦寒剪影,在心里笑着对他说:
“好,我等着,看你怎么谢我,怎么使我大吃一惊。”
可一分钟后,她却变得忧郁而伤感,消沉颓唐得直想哭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反反复复地响着,一声声像槌子打击在她脆弱的心扉上:
“绣莲——”
“绣莲——”
究竟是什么时候,究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有人喊叫这个名字?风荷恨不得敲开自己的头骨,从脑子里搜出那令她心烦的记忆,恨不得有一道强烈的光线,能烛照她灵魂中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她的思绪在飘缈无垠的黑洞中翻飞,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捏起了剪刀,剪了一个头像又一个头像。她剪的是谁呢?是那个名叫绣莲的女医生吗?不,不像,那个绣莲年轻、美丽、健康,脸上的线条很美,可我剪出来,像什么呀,这么难看!
突然,风荷惊惶地扔掉手中的剪刀和黑纸,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书桌最下边那个抽屉的把手。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去开那个抽屉!千万不要!你已经有好久没去碰过它了。你自己知道的,打开它将发生什么!
但她的脑中却有另一股力量在强迫她违抗上面的提醒。“绣莲,绣莲”的呼喊,极大地加强了那股力量,竟使它变成了一位强制性的命令。
风荷的手颤抖了,但仍然猛地拉开了那个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大夹子。
心中的声音又在阻止她:现在住手还来得及,千万,千万,别打开它。最好是赶快扔了它!
然而,来自头脑中那个黑洞深处的命令,却更加强有力。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仿佛正在向她逼近,马上就要压到她身上。鬼使神差似的,风荷一下子打开了那个黑色夹子。
一张女人的剪影赫然在目!
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恐怖地瞪大,毗牙裂嘴的女人!风荷觉得那“绣莲、绣莲”的喊声,就是从她大张的嘴里发出的!
风荷头皮发麻,灵魂出窍,一时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跳开身来逃走,逃开那可怕的女人,可是她的腿却不听话。
昏乱中,她又翻了一页,又是一张剪影,还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但这回剪的是她的全身。她长长的手臂像蜘蛛的长爪,可怕地挥舞着,两腿叉开作跳跃状……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蓦地,一道闪电从厚厚的云层中窜出。
“啊!”风荷狂叫着,把那黑夹子用力一推,站起身来夺门而逃。
在门口恰和上楼来的阿英撞个满怀。
“小姐,你怎么呢?”
阿英看到风荷脸上的肌肉僵硬,两眼发直,嘴唇直抖,赶紧抱住她、拼命摇她,仿佛想把风荷从恶梦中摇醒。
“哦,阿英……”风荷终于呻吟般叫出了声。
“小姐,你的电话,夏医生来电话找你。”
“夏医生,是夏医生?”
“是的。”阿英肯定地点头。
风荷一甩手飞快地跑下楼去。
风荷拿起电话听筒,刚说了声“喂”,就听到夏亦寒兴奋的声音:
“是叶小姐吗?我是夏亦寒,我想好了答谢你的办法,那就是满足你一个要求。你可以随便提……”
“哦,夏医生!”
风荷软软地叫了一声,在夏亦寒听来简直有似呻吟或叹息。与平日的活泼有生气截然不同。
“你怎么啦?不舒服?”亦寒焦急地问。
“我,我……怕……”
“怕?怕什么?请告诉我。”
“不,我恐怕……是病了……”风荷支支吾吾,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马上就来,十五分钟就到你那儿,等着我!”亦寒果断地说。
风荷勉强搁好话筒,就软瘫在沙发上了。虽然那遥远的呼唤还在脑中的黑洞里回响。虽然那可怕女人的影子还在她眼前晃动,但她的心已开始平静下来。因为,她已经有了希望,夏亦寒很快就要到了。
第四章
每天吃晚餐的时候,叶伯奇的心情总是最好,最轻松。一张方桌,他们夫妻相向而坐。左边是英俊有为的儿子,右边是娇小秀丽、玲珑可爱的女儿。在这样的氛围里,一切烦恼都暂时被抛得远远的了。
叶伯奇喜欢喝二两,特别是由女儿陪着,慢斟慢饮,有说有笑,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乐趣。
但是今天风荷匆匆吃了一碗饭,就站起来,对伯奇说:
“爸,今天不能陪你了,我得上去准备点东西。”
“准备点东西,”伯奇兴致勃勃地用逗孩子的语调问:
“准备什么好东西呀?”
不等风荷开口,叶太太说:
“她明天要去远足,所以要准备一下。”
“远足?上哪儿呢?”这一下连令超也感到奇怪了。
“爸,哥哥,明天我和夏医生一起到龙华去玩,妈已经同意了。”
风荷说着朝妈妈看看,叶太太点点头,表示认可。
“和夏医生?就你们两个吗?”令超问。
“是啊,我们骑自行车去。这多带劲!”
风荷想到明天的游玩,就禁不住兴奋起来。
“为什么就你们俩呢?你们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叶伯奇问,这也正是令超最关心的。
“他要对我表示感谢么!”风荷撒娇地扭一扭身子,
“我给他的辛德瑞拉……”
“什么辛德瑞拉?”令超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就是一个外国小孩送给他的洋娃娃呀,我给她起了名字叫辛德瑞拉,还给她做了一套纱裙,所以夏医生说要谢谢我,我就要他陪我去远足呀!”风荷不无自豪地说。
“是你要他陪你的?”叶伯奇问。
风荷点头:“他很乐意。”
“你呀,夏医生是很忙的。你可以叫你哥哥陪你去么。”
“哥哥也很忙的,对吗?”风荷朝令超使个眼色,“再说,让哥哥骑自行车去龙华,也太累了。”
令超默然。
“淑容,你就不怕风荷累着呀?”伯奇隔着桌子问妻子。
“我也有点担心,可风荷说她行。我想,她老闷在家里……”叶太太解释道。
“爸,我身体好着呢!有夏医生陪着,你还不放心啊?”风荷走到伯奇身边,摇晃着他的胳臂。
“放心,放心,”伯奇笑着说,他是不可能驳回风荷的任何要求的,“不过,你要早点回来,别玩得太晚了。”
“得令!”
风荷调皮地学着京戏里的腔调,向叶伯奇一拱手。突然,她俯下身子,在爸爸额上亲吻一下,轻声说:“谢谢你,爸爸。”
就在她轻盈地迈步,将要走出饭厅时,令超叫道:“风荷!”
“哥哥,什么事?”风荷回头问道.
“当心,风荷,他在追你!”
“什么?”风荷一时没有听懂。
“夏医生在追求你呢!”
这一次风荷懂了,她一跺脚,说:“哥,你真坏!你是怕自己的丑妹妹嫁不出去,故意胡说八道!”
令超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别生气,好妹妹,哥只是有点儿吃醋了。”
亦寒陪风荷游龙华,必须向绣莲借她的自行车,所以只好把这件事对绣莲说了。当然,本来他也并不想隐瞒。
“是那位问她哥哥病情的叶小姐吗?”
“是。”
绣莲有点伤心。
自己跟亦寒表哥相处多年,自从两人都长大以后,记忆里就没有一块儿跑这么远玩过。表哥读书实在太用功了,自己哪敢打扰他呵!
可是,这个才见过一、两次面的小丫头,却能让表哥提起那么大兴致!相比之下,自己在表哥心目中的份量岂不是太轻了吗?
想到这儿,泪水忍不住就在眼眶里转起来。
她真想说:“不,自行车我自己要用,不借。”
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说出来,就不是绣莲了。
绣莲是个心气很高,也很有心计的姑娘。她既不愿表现出心胸狭窄、妒忌成性的妇人通病,因为她知道那反而会被亦寒瞧不起;也不相信那幼稚柔弱,仿佛有病的小丫头,能真的夺得表哥的心,难道自己与表哥青梅竹马的交情和平日里的一番苦心,会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她不但痛快地一口答应把车借给风荷,并且热心地帮亦寒打点着明日需用的一应用品,又是煮茶叶蛋,又是上街买牛肉干、买面包,比她自己去玩还忙得起劲。
倒是文玉觉得过意不去,咕哝着:“亦寒也真是的,让绣莲一块儿去,多好!”
绣莲却爽朗地说:
“玉姑,我眼看要毕业,那么多考试,哪里有空呵!等考完试再让表哥陪我吧。”
绣莲的举动让王始和亦寒都深为感动,觉得她真是贤惠大度。
这天夜里,已经九点多钟了,风荷房里还亮着灯。
令超进屋来了。
“不是明天要去远足吗?怎么还不睡?”他关心地问。
“睡不着,”风荷抬眼一笑,又专心于自己手上的活计。
令超拿过风荷正在缝制的这件小绸裙,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给哪个娃娃做的?给船娘穿嫌太长了,给水草吧,又嫌太洋气。”
船娘、水草,都是风荷的洋娃娃,她的卧室和起居室里,床上,梳妆台上,沙发上,到处摆满了娃娃。风荷给她们起了各种名字。胖藕、菱角、鸭鸭、小虾虾、香谷、蝈蝈儿,还有船娘、水草等,仔细琢磨一下,这些名宇似乎都和江南水乡的景物有关。
风荷曾回答过阿英奇怪的询问。她说,那是因为她脑中留下过一幅画,画面就是江南水乡。她记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幅画,只好把这美妙的回忆寄托在那些娃娃身上。于是娃娃们就有了这样一串古怪的名字。
难为令超记得住这些娃娃的名宇,连天天在风荷身边的阿英都分辨不清谁是谁呢!
“不,这不是给我的娃娃做的。”风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令超明白了,这又是给夏医生的辛德瑞拉的。
“你啊,关心洋娃娃胜过关心我。”令超故意赌气似地说。
“我怎么不关心你?”风荷不服地反问。
“上次说,给我绣几条新手绢,这么些天了,我还没见着呢!”
风荷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手绢说:
“你自己看吧。我早绣好了,你不来取,还要我巴巴地送到你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