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胆吼道:「你空空空空!空得我头都痛了!」
非鱼捻柳微笑道:「非也,非也,情不空,爱不空,老哥哥和老嫂嫂夫妻情深,即使历经百千万劫,亿万千年,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是不会变空的。」
「阿胆……」阿缎忘情地喊了一声。
「阿缎啊!我的亲亲阿缎啊!」铁胆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非鱼又道:「老哥哥,老嫂嫂,不过呢,你们若要一起往生极乐世界,就要放下执着,放下怨苦,放下仇恨,放下罣碍,把心倒得空空的,不留一丝尘埃……呃,我这样说好了,就像拿支扫把,把你的心扫得干干净净的。」
阿缎喃喃地道:「放下……放下……」
净水洒过,清凉无比,她不觉仰起头,直接迎向那滴滴甘露。
柳枝甘露,消灾解厄,只见阿缎扭曲变形的脸孔慢慢地改变,不再淌出血水,长长的吊死鬼舌头也一分分地缩了回去
小惜见了她的改变,心里十分欢喜,赶忙双手合十,发起慈悲心和感恩心,念出消除业障的大悲咒。
铁胆却还在生气。「超度了我们,那些坏人呢?!就没报应了?」
「恶人到了阎罗王面前,我们自会处理!」空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黑脸判官?!」非鱼惊喜大叫。
这位黑脸判官,正是十五年前引领非鱼师徒解决三百年悬案的重要「人物」,此番再度相见,真是令非鱼格外怀念。
「非鱼小弟,你还记得我啊?娶老婆了没?」黑脸判官亦是笑脸迎人。
「还是孤家寡人啦!判官大哥,你是要来带老哥哥、老嫂嫂吗?」
「还没。」黑脸判官率同两位鬼差,笑咪咪地叉着双臂,似乎是准备看好戏。「非鱼小弟,且让我瞧瞧你超度鬼魂的法力。」
「献丑了。」
非鱼冒出冷汗,在地府的鬼大人面前作法赶鬼,简直是班门弄斧嘛。
但为了帮助老哥哥和老嫂嫂顺利往生,出丑就出丑,有什么好怕的!
他再以柳枝蘸水,轻轻洒下,左手摇铃,响出好听的叮叮清音。
「老哥哥,老嫂嫂,恶人自有恶人运,孽镜台前藏不得,莫说不报应,阎王有安排,啊……瞧!」非鱼惊讶地望向前方。
黑脸判官右手一挥,现出铁胆被杀的情景,那些盗贼发狠地砍杀铁胆,倏忽一个个到了地狱,依各人生前罪业轻重,或是判了刀剐、辗肉、钩心、烫肝,或是直接投胎为蚁畜虫蛇,只见他们哀号痛哭,悔不当初。
铁胆张大了嘴。「报应……」
黑脸判官再一挥手,现出诬谄阿缎的县令和衙役,亦是个个在地狱受了刑罚,尤其是那个县令,叫他亲自尝过被他冤判而死的各种下场,或上吊,或溺水,或砍头,或被打得浑身生疮长蛆,至今仍在第十六层地狱受苦刑。
阿缎不忍卒睹,心生怜悯,颤声道:「菩萨慈悲啊。」
此话一出,她的脸彷佛着上明光,转瞬间就让她恢复原来的美丽容貌。
「阿缎!」铁胆欣喜若狂,按住她的肩头。
「娑啰娑啰,悉唎悉唎,苏嚧苏嚧……」小惜继续念经,含泪展笑。
非鱼也不起乩了,直接换上「孝女娘娘」的声调,尽量让那个怪腔怪调温柔些:「铁胆,阿缎,吾乃孝女娘娘是也,你们在世受苦,死后受苦,我都看到了。众生皆苦啊,焉知今世之苦,不是来世之乐呢?天地有正气,恶人种恶业,逃得了生前,逃不了死后,逃得了今生,逃不了来世,终将接受神明审判。可你们若是冤冤相报,以怨相逼无辜之人,是徒然增加自己的迷障罢了。」
「孝女娘娘,我明白了。」阿缎流泪道:「我因心怀怨苦,只要衙门出了贪官,造了冤狱,我就要出来泄发这份怨气。」
「喔,目前衙门也有冤狱?」
「是李甲杀人一案。孝女娘娘,人不是他杀的,妳也要帮他伸冤啊。」
「吾知矣。阿缎,妳放心,我会叫非鱼代为申冤。」
「多谢孝女娘娘。真正害我的人已经得到报应,我是不该再闹鬼吓人,否则让无辜的人也跟着惊吓受苦,就是我的罪业了。」
「阿缎,妳能明白,吾心甚喜。如今你们夫妻团聚,再续前缘,请跟随黑脸判官,一同往赴地府,过奈河桥,喝孟婆汤,轮回转世,重新再来为人。」
「这次真的被超度了。」铁胆反而有点担心。「可是我也干了一些坏事,会不会先去踩刀山?」
黑脸判官道:「你们魂魄无所依靠,受尽苦楚,早已历经人间地狱的磨练,这些事情阎王都知道,他会判给你们一个公道。」
「那我还可以跟阿缎再做夫妻吗?」
「孝女娘娘」咳了一声。「铁胆,你的要求太多了。不过念在你与非鱼的兄弟情分上,吾将代你求情。黑脸判官,请让铁胆和阿缎来世再为夫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享福享乐,寿终正寝也。」
黑脸判官笑呵呵的。「既然孝女娘娘请托,我就去请月下老人喝一盅酒,拜托他无论如何一定要牵红线。」
「多谢黑脸判官!多谢孝女娘娘!」铁胆和阿缎握紧彼此的手,喜极而泣。
「好了!」黑脸判官一扬手,大声道:「魂归魂,人归人,各在其所,各归其道。铁胆,阿缎,你们的时候到了,随我回地府!」
「要走了……」铁胆抹抹泪,扯扯湿透的大胡子,感激涕零地道:「兄弟,小惜,多谢你们了,不枉我当你们的老哥哥一场啊!」
「老哥哥,老嫂嫂,好走啊。」非鱼回复自己的身分,挥手道别。
「老哥哥,老嫂嫂,再见……」小惜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一道强烈光芒射入院子,似有仙乐叮咚,飘扬不绝,随即将黑脸判官、鬼差、铁胆和阿缎摄入光影之中。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吞多夜……」小惜念起了往生咒。
「哆地夜他,阿弥唎……」非鱼也跟着一起念。
光芒渐渐暗淡下来,仙乐也渐渐消失,院子无风,黑夜无月,只听闻两人字字诚心的往生咒。
「阿弥唎哆,毗迦兰……」小惜念着念着,泪流满面,再也念不出来。
人生来去一场空,娘走了,爹走了,老哥哥走了,二哥将来也会走,娶了老婆回去芙蓉村。虽说自己想当个独立过日子的道姑,但想到孤伶伶的一个人,顿觉彷徨无依,不知何所适从。
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觉得十分凄凉,泪水涌得更凶。
非鱼经历这场抓鬼超度:心情亦是百感交集。眼见小惜哭得那么伤心,小小身子抖动,有如落叶飘零,显得格外孤单。
从今以后,真是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
「小惜,有二哥在。」他将她搂入怀里,紧紧抱住。
「二哥!」小惜倚着他的胸膛,尽情哭喊:「小惜好苦……」
「身体不舒服吗?」非鱼摸了她的额头。
「不!不!」小惜猛摇头。「为什么我能看到鬼呢?」
「妳看到鬼很好啊,妳不也帮了很多鬼魂顺利往生?」
「可是……可是……人间一切已经够苦了,我还要知道鬼的苦……小惜只是一个小姑娘,他们苦,我也好苦……」
「唉!」非鱼怜疼地道:「别苦了,老哥哥有他的命运,妳遇到的鬼魂也是各有其命运,有的悲惨,有的伤心,有的老病,有的夭折,每只鬼都有他的苦恼,要是妳碰了一只,就烦恼一次,岂不烦个没完没了?」
「我就是会为他们烦恼啊……」
「小惜,人家喊妳小观音,并不是要妳当观音菩萨,毕竟我们是凡人,长不出一千只手和一千只眼来帮忙别人。妳尽妳的能力,为他们念经超度,这是菩萨赐妳的福分,要妳帮分担一些工作;至于别人的命运好坏,自有老天爷去安排,也要看他们自己的努力,由不得我们去操烦、做决定啊。」
小惜仔细聆听。多年来她遇鬼,听了一些抱怨诉苦的话,她小小年纪,即使心存慈悲,但智能和经历有限,无法去承担那么多的人间苦楚,以致于在送走鬼魂后,往往陷入为鬼难过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好妹子,妳刚才帮老嫂嫂开示,让她离苦得乐,妳还会苦吗?」
「不会了,老嫂嫂走得平安,我……呜,好高兴。」小惜抽噎地道。
「这就是了!二哥只会找孝女娘娘来说道理,再怎么厉害都是孝女娘娘的功劳;可是小惜以自己的诚心诚意帮助别人,比二哥还厉害咧!」
「二哥,我不要厉害,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姑娘。」
「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姑娘吗?」非鱼摸摸她的头,抚了抚露在软帽外的刘海,笑道:「瞧,头发长了,小惜愈来愈好看了。」
小惜心头一热,抬起头来,望见非鱼爽朗的笑容,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哀愁,只怕自己没有福分拥有他的大笑容。
「二哥,我以后一直待在你身边,好吗?」
「当然好啊!咱们是兄妹,本来就要在一起。不过……」非鱼仍是习惯性地拍拍她的头,把她当小孩似地疼宠。「以后小惜要嫁人……」
「我不嫁,我不嫁。」小惜干脆把头埋进非鱼的怀里。
「女大当婚……」
「不嫁不嫁不嫁不嫁……」
「嗄?!」一向乖巧的妹子怎么闹脾气了?
老哥哥离开,她一定是难过的,可老哥哥走得开心,也不必哭成这样啊!
还是她喜欢的小伙子无法娶她,所以她心情不好?唉!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那个可恶的小伙子为何还不敢现身?!
非鱼就像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人家姑娘是急着出嫁,她却是不嫁,即使他把头皮搔破了,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下管如何,他总是疼妹子的,她想哭,想闹,他就让她哭,让她闹,这么多年来,她大概从来没有人可以哭诉吧?
情不自禁,他伸手轻拍她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柔声哄道:「小惜乖乖喔,二哥在这儿,想哭就来找二哥。」
「二哥……」小惜哭得更伤心了。
夜深,人下静:乌云飘开,一颗灿亮的星星探出脸,照亮了夜空。
第七章
自从铁胆和阿缎离开后,小惜变得十分沉默。
非鱼看了她一眼,掏出一封信,开始念道:
「非鱼孽徒,接汝来信,吾心甚喜,汝在外逍遥快活乎?若已成亲,速速偕妻归返芙蓉村。汝之师娘小欢已生一子,吾初为人父,手忙脚乱,要帮阿火岳父种芋头、带弟妹游玩、为妻儿沐浴更衣,又兼有庙务,法事倥偬,汝师乃非三头六臂,日渐操劳之下,形销骨毁,容貌日老,真乃呜呼哀哉。
「汝受吾之教养,当思感恩,如今为师的有难,当徒弟的理当义不容辞,纵是关山千里,亦应以飞鸽之速返回助吾。若果如此,方为吾之乖徒也。汝之恩师吉利手草」
非鱼念完信,朝信纸吐舌头,就像平时不服师父的「教导」,对他扮鬼脸。
「哼哼,这完全是孝女娘娘的口气嘛!写得像催命符一样。是啦,我是该回去了,回去把师父气得更老!」
小惜坐在旁边,正低头为自己缝制一件道姑袍子,嘴角漾出了笑容。
非鱼见到她微笑,悬挂的心放了下来,愉快地折起信纸。「这信可要保存妥当,万一哪天我师父出名了,他的『墨宝』、『真迹』可就值钱了,到时候我可以发一笔小财。」
「二哥要回芙蓉村,那我留在这儿,帮你守着孝女庙分坛。」
「怎么可以留妳一个人在这儿!妳当然跟我一起回去。妳不是一直想看我师娘吗?现在多个小娃娃,妳一定更想看了。」
「我是很想见二哥的师娘……可是……」小惜摸上胸口,那里有小欢师娘亲绣的八卦香包,二哥将这个护身符转赠给她,或许他当时是无心之举,但对她而言,意义却是格外重大。
已经……重大到心头搁着一张爽朗的大笑脸了。
她注定是无法清心了。当尼姑时,为了彷徨的鬼魂流泪:当姑娘时,又为自己的心事烦恼,要她五蕴皆空,实在难上加难啊。
唉!虽说人生免不了烦恼,可这种烦恼的感觉还不错,想着想着,就算作梦也会笑出来……
非鱼见她右手捻着针线,左手按住心口,目光不知放在什么地方,痴痴地朝空气傻笑,不禁又为她担心。
难道她不想跟他走,是为了这儿的心上人?
正在猜测时,门口走进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美书生,顿时令非鱼心生警戒。
「小观音,我今天来求妳为我祝祷,保佑我明年考上秀才。」
非鱼凉凉地道:「你不用功,再怎么求,也考不上啦。」
「咦?」书生脸色尴尬。「那个……我今天回去就用功,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非鱼摇头道:「我们这里不拜文曲星,来这儿求没用。」
「可是……」书生眷恋地望向小惜。「小观音很灵,我来求她。」
小惜避开那痴缠的目光。来者是客,既然人家要她帮忙,她总得做点事。
「二哥,我来帮赵公子上个香,求孝女娘娘……」
「小惜,今天不用妳忙。这样吧,姓赵的,你不妨拈个签诗。」
非鱼不由分说,将签诗筒塞到赵书生面前。
「好吧。」赵书生只好抽了一支签,想要递给小惜,中途却被非鱼截走了。
「哇!下下签!」非鱼拿着签支,大惊小怪地乱叫,又翻了他的签诗谱。「下下第四十四,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赵书生不解地道:「这是杜甫的诗,怎么变下下签了?」
「我说你老兄不用功就是不用功。」非鱼摇头叹气道:「瞧瞧这里,乾坤一腐儒,这不是说你吗?成日只知道到外头踏青看美人,把家里的书放得霉烂了,又怎能考得上功名?再瞧瞧这个永夜月同孤,是说你一辈子对着一颗月亮,孤孤单单的,恐怕娶不到老婆了。」
赵书生大惊失色!「那……我请小观音消灾解厄……」
「不不,你的命运这么糟糕,应该由我法力更高的非鱼天师来祈福。」
「呃……」
赵书生只得接过小惜送上的三炷香,任由非鱼指挥,又拜又跪又随非鱼起舞,最后终了,还如痴如醉地在功德箱丢下几枚铜钱。
赵书生拿帕子擦了汗水,仍眷恋地望着小惜。「小观音,那我明天再来了。」
非鱼抢着道:「孝女娘娘的法力可达一个月之久,你明天又来,恐怕会坏了今日作法的效果,这一个月内必需闭门用功念书,方可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