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鱼咧开大笑容,进到屋子;小惜正拿起符水,喂了一个受惊的小儿。
「小朋友不要怕,孝女娘娘保佑你,大鬼小鬼都不见,让你平安快长大。」
她声音软腻腻的,轻握小儿的小手,又摸摸他的额头,几个轻巧温柔的动作揉抚下来,那小儿已酣然闭上眼睛。
妹子得到他的真传了!非鱼颇为得意,突然又有个念头,若他是那个受惊啼哭的小儿,让妹子摸来摸去,这该有多好啊。
送走感激涕零的娘亲和小儿之后,小惜收拾东西,心神不宁地问道:「二哥,刚才你好象拒绝李师爷的要求?」
「叫我以孝女娘娘的名义帮包大人说话,门儿都没有!」
「他们会不会生气?」
「生气就生气喽,还能拿我怎么办?」
「嗯!」小惜用力点头,绽出微笑。
怕什么呢?就算有事,二哥也会保护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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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寒风从窗格子吹进来,轻轻摇晃了插在香案上的青翠竹叶。
「喂!别走啊!」非鱼的叫声从外头传来。「年伯伯……」
小惜焦急地跑了出去,只见非鱼追到了街头,左顾右盼,搔了搔头,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我爹……又来了?」她平静地问。
「应该是他。」非鱼将手上的一包药材递给小惜。「我去药材行回来,远远地看到他在门外张望,都怪我太早喊他,让他给跑了。」
「二哥,不要紧的,我知道爹来看我,心里很欢喜;或许哪一天他想通了,或是机缘到了,我们就会相认。」
「下次我一定帮妳盯牢妳爹。」非鱼怜爱地揉揉小惜的软帽。
妹子的头发愈来愈长了,可她还是喜欢戴这顶帽子,拖着他的两条长辫子,有空还会拆开来仔细洗干净,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彷佛是擦拭什么珍贵的珠宝,也像此刻他摸在她头上,那种又怜又疼又惜的呵护感觉。
「二哥……」小惜不再让他摸头,不好意思地挣开身子,打开药包。「我怎么帮你处理药材?」
「喔。」非鱼大掌空空的,若有所失,随即不自在地握握拳头。「画圆圈的是伤风药,没画圈的是咳嗽药,妳先磨粉,二哥再教妳调符水。」
「好。」小惜坐下来,准备她的工作。
「说起今天到药材行,老板娘本来要帮妳作媒,对象是她的侄子,都说得差不多了,他侄子也想过来看妳,谁知道谈到妳的脚,他侄子就不肯谈了,真是气死我了!娶的是人,不是脚啊。」
小惜低头微笑,好象没听到非鱼的话。
「小惜,妳不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小惜眼眸清朗,笑容恬美。「我天生的长短脚,怎么拉也拉不齐整,人家计较这件事,就算娶进门了,他们心里也是一块疙瘩,不如谈不成婚事,大家都自在。」
「那是别人没眼光,不懂得我们小惜的好处。」非鱼坐下来喝口茶。
「二哥,别为我花这么多心力,小惜只要跟着二哥,也是挺好的。」
「不行啦!当初结拜时,二哥答应帮妳找到爹爹,现在不只要找到妳爹,还得为妳挑个好姻缘,我当二哥的才算是仁至义尽,鞠躬尽粹。」
小惜又笑了。「二哥,别再挑了,小惜不嫁就是不嫁。」
「是因为……呃,有喜欢的人了吗?」
非鱼憋了好几个月,终于问了出来,否则老是瞧她偷笑、傻笑,握着毛笔或桃木剑发呆,他可是会变成被敲得头痛的木鱼啊。
「是这个。」小惜第一次坦然地伸出双手手掌。
「是什么?」妹子的手掌有很多硬茧,他伸出指头去碰。
那轻柔的触感让小惜心跳加剧。她一双断掌这么明显,二哥怎会看不见?
她索性以右手食指划过左手掌心的横线。「这个。」
「妳的指头?该剪指甲了。」
「二哥!」
小惜噗哧一笑,再以左手食指划过右手掌心,轻轻地说道:「断掌。」
「断掌?」非鱼扳起她的手掌,左看右看,上瞧下瞧,翻来覆去。「妳断掉的掌纹可多了。瞧这条,我猜是妳第一次见到老哥哥,拿树枝划破掌心,留下了一条白纹;还有这条,应该是被镰刀割伤的肉疤;妳的手心一大堆高山和河流,切来切去,断得可乱七八糟喽。」
「高山和河流?」
「这个是山。」非鱼按了按硬茧,再划过几道掌纹,笑容爽朗地道:「这个是河流。就像人的一生,高低起伏,嗯……」他的指头从「高山」爬下来,再顺着「河流」滑过去。「据本非鱼天师的观察,妳已经爬过最辛苦的那座高山,此时的运势正是顺流而下,一帆风顺,一日千里,鹏程万里啊。」
「就知道二哥会说好话。」小惜巧笑倩兮,那只大指头划得她掌心好痒,可她又不想抽手。「真正的手相不是这么说的。」
「是没错。妳一定要说,断掌命薄喽?」非鱼微笑看她。
「相书这么说,别人也这么说,断掌的人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克夫,终其一生,都不会幸福,所以……」
「妳为了不克夫、不害人,所以不嫁?」
「啊……」被非鱼点出心事,小惜脸一红,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妳很喜欢那个人,对不对?」非鱼继续问道。
唉!他是一定要关心妹子啦,可怎么这句话一问出来,他好象掉进了一坛黄醋里,酸得他想流泪呢?
小惜的手这么好摸,他怎舍得让别人来摸她、捏她呢?万一把她捏出瘀痕,让她疼了,他铁定立刻提着桃木剑赶去砍人。
急死他了!到底小惜喜欢的那个人懂不懂得珍惜她呀?
再见小惜双眸如醉,就像平时痴痴发呆的模样,难道又想到情郎了?
他急道:「小惜,咳……二哥年纪较大,不免要说几句话。妳才还俗没多久,涉世未深,只见过几个男子,那人是好人也就罢了,就怕只知其面,不知其心,妳可别一下子陷下去,快告诉二哥那人是谁,我好帮妳瞧瞧他是好是坏。」
小惜低头道:「他是好的。」
糟了!她已经沉迷不悟了。非鱼更着急,一一数着眼中钉:「不是赵书生,也不是钱少爷,难道是对门磨米的孙大少?还是街尾卖古董的李老板?咦?莫非是石大哥的大儿子?他也老是瞧着妳,不对不对!他才十三岁,太小了……奇怪,怎么这么多人对妳有意思?」
「二哥,别猜了,都不是。」小惜眼眸湛亮,直直瞧着非鱼,又不好意思地脸红低头。「我只能说,我和他无缘,所以二哥也别为我担心。」
「为何无缘?」
「嗯……」她怎能说,妹妹喜欢上哥哥了?
「他知道妳的心意吗?」非鱼又问。
「大概不知道……」
「若是如此,他怎能算是好的?!」非鱼跳了起来。「到底是哪个楞小子?他怎能不懂妳的心意?快跟二哥说,我去揪他出来,叫他过来提亲!」
「二哥,不要!」
「怎能不要呢?我不能见妳害单相思,更不容许他因为妳断掌、长短脚就不想娶妳。哼!如果他因此嫌弃妳,妳不要也罢,二哥再帮妳找一个更好的。」
「他不会的,他不会嫌弃我……」
「我不相信!有谁比妳二哥更懂得疼妳……」
此话一出,非鱼张大嘴,为自己的话而感到无比惊讶。
是啊!有谁比他更懂得疼惜、呵护小惜?他是多么想把她带在身边,好好宠她,看她娇羞的微笑,听她好听的念经声音;他收妖,她画符;他作法,她助念;夫唱妇随,降龙伏虎,消灾解厄,自己快乐,别人也快乐!
夫唱妇随?!天哪!
他已经把小惜从尼姑庵拐出来,再拐她当道姑,如今又要拐她当老婆?
转了好大一圈,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了。恁谁当哥哥的,都会疼妹子,他却疼到想整天看着她的脸、牵着她的手、抱着她的小身子,就像师父爱师娘,想要尽早娶回家,相亲相爱过一生。
可她喜欢别人呀!
「妳真的很喜欢那个人?」他咄咄逼问。
「我……」小惜被非鱼瞧得无地自容。
「可以告诉二哥他是谁吗?」
「他……」
「他待妳,有比二哥好吗?」
「没有人比二哥更好了。」小惜的脸红似火。
「那妳为什么喜欢他?」气死了!他不相信别人会比他更好。
「他很好,真的很好,对我很好……我……」
「我看不见哪个男人对你好啊?好啦!老哥哥和石大哥是对妳很好,可妳不会喜欢他们吧?那几个偷瞄你的,什么时候又对妳好了?妳身边真正对你很好的,也只有妳二哥……」
非鱼平时的脸皮很厚,自吹自擂,毫无愧色,此刻的脸皮却胀红了。
对她好的,只有他:而她喜欢的,正是那个对她很好的男人……
哇哇哇!那个害他恨得牙痒痒的可恶小子呼之欲出了?!
「妳喜欢的是?」他心里的木鱼愈敲愈快。
「二哥……」
这声二哥是答案?还是喊他?
两人痴痴对看,香烟袅袅,穿雾过雾,朦胧不清,墙上的孝女娘娘圣像也是含笑看他们。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县衙捕快冲进孝女庙分坛,打破了这份奇异的沉默。
「县太爷有令,捉拿诱拐尼姑净憨的淫贼非鱼到案!」
第八章
「县衙抓走小观音和非鱼天师了!」
城里人们争相走告,既惊讶,又怀疑,一个个往县衙跑,不出半个时辰,就把县衙大门挤得水泄不通。
县衙公堂上,县令包子炳高坐其上,李师爷正在旁边悄悄说话。
「大人啊,你得感谢钱少爷提供线索,让你逮到机会教训那只鱼。」
「早就想教训他了。这家伙打着帮县衙赶鬼的招牌,在外头招摇撞骗,又不肯帮我收烂摊子,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县太爷啊?!」
「不如把这个道士赶出城!」
「我知道啦!听说这只鱼开了孝女庙分坛后,城内的道观寺庙功德钱一下子掉了三成,几位住持跑来找我,严重关切这个问题,我不能不卖他们面子。」
「大人,还有钱少爷拜托的事,你就……」
「嘿嘿,还用你说。他要的人,本大人自然有办法送到他手上。」
包子炳一声令下升堂,将非鱼和小惜带到公堂上。
用力敲下惊堂木。「非鱼,你这个大胆淫贼,竟敢诱拐尼姑?!」
「尼姑?哪儿有尼姑?」非鱼故意东张西望。
「喂!非鱼天师,你别假惺惺了。」说话的是钱可通,他在寒天里仍不亦乐乎地摇折扇。「正巧我有亲戚到香灵庵进香,听说那儿有个尼姑叫做净憨的,半夜让一个臭道士给拐走了,算算她被拐和你们来到江汉的时间,这臭道士好象是你嘛!还有,香灵庵形容净憨的外貌,正有一双走路难看的长短脚,这不就是我们人人敬爱的小观音吗?」
包子炳望向小惜,严肃地问道:「妳就是香灵庵的净憨?」
「我……」面对大堂审案的场面,小惜心生胆怯,稍稍躲在非鱼的身边。
「不要支支吾吾的,本官问话,快快回答!」
非鱼伸出手,用力握住小惜的掌心,给她一个定心的大笑容。
「我叫年小惜,以前叫净憨。」小惜立刻说了出来。
「以前叫净憨?」包子炳拿了一张文书。「本官已经去信查明,妳一直叫做净憨,妳出家剃度的度牒还在香灵庵,这么快就忘记自己的身分了?」
非鱼抢着回答道:「谁都可以写度牒,大人要的话,我也可以为大人或是钱少爷写一张在孝女庙出家的度牒。」
「呸!说浑话,我想不开才去当和尚!」钱可通怒道。
包子炳啪啪啪敲了好几下惊堂木,喝道:「你!叫做非鱼?好象没姓非的嘛,报上姓来。」
「我名字叫非鱼,我没有姓。」
「怎么没有姓?」包子炳摆出威严。「真是数典忘祖,不懂孝道!」
「是我爹娘不让我孝顺他们的,也是他们不让我认识我家祖先姓啥名啥。」
「哪有这种爹娘!」
「也不能怪我爹娘啦。我一出生就会说话,吓坏了爹娘,勉强养到三岁,赶快送我入佛门当小沙弥,非鱼就是我和尚师父取的名字。后来的道士师父懒得帮我改名字,就这样叫下来了。」
包子炳惊讶大叫:「原来你是和尚?老天爷啊!和尚拐尼姑,这简直伤风败俗、违逆天道、十恶不赦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非鱼很镇定地道:「大人,我现在不是和尚,小惜也不是尼姑,我们只是普通男女,何来诱拐的罪名?」
「淫贼还敢詨辩?!」包子炳心里早有了底案,忙着敲下惊堂木。「现在听本官宣判!非鱼诱拐女尼净憨,有违礼教,现判非鱼坐大牢……嗯,就两个月好了,让你在里头好好反省,期满再逐出江汉县城:净憨则暂囚城内尼庵,再由香灵庵派人带回。」
「等一下!」非鱼大惊。「大人都还没问案,怎能就判了呢?」
「没什么好问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都说她是净憨了?」
「可大人怎么不问,她为何要离开香灵庵?」
「尼姑思凡就是不对,离庵也不对,你拐她更不对!」
「就算是尼姑,也有自己的想法,大人什么都不对,怎么不问,当初她进庵一事对不对?!」非鱼气极。
小惜对目前的情况感到害怕,但更怕二哥得罪官府,立即切切地道:「大人,完全不关我二哥的事,是我自己离开香灵庵,遇见了二哥,求他带我离开,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判我二哥的罪。」
「小惜,妳何错之有,错的是……」非鱼急得握住她微微颤抖的小手。错的是这群有权有势、以卫道之名行欺负无辜小老百姓之实的烜赫人士啊。
「咦?净憨,非鱼什么时候变成妳的二哥?」包子炳又问。
「我本来就是小惜的二哥了。」非鱼挺起胸膛,大声问道:「请问大人,当哥哥的发现妹子在尼姑庵受苦,不能带她回家吗?」
包子炳先是点头,再来又是摇头。「不行不行!需得本官同意。」
钱可通也帮腔道:「大人,据我所知,非鱼根本不是净憨的亲哥哥,净憨没有亲人,甚至她的爹都不要她,这才丢到香灵庵去。」
「是这样吗?」包子炳敲敲惊堂木,制造些许气势。「非鱼,你可是年小惜……不,净憨的亲二哥?」
「我是小惜的结拜二哥,可是我们亲如亲兄妹……」
「别说了。」包子炳只求速结案子,又道:「好啦!既然净憨没有亲人长辈为她作主,那么本官判她回去香灵庵也没错……」
「冤枉啊!大人!」人群中传来一声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