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惜也闻声回头,和来人打个照面。
「白衣观音?!」富商轻声惊呼,两眼睁得好大,表情又惊又喜又惶恐,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非鱼扶住富商。「这位大爷,她不是白衣观音,她是我的妹子。」
难怪这位大爷误会了,连他也觉得小惜和观音有几分神似。
因为小惜穿的是旧衣,原先的浅蓝色已经洗得泛白,而头巾是灰白色的,又从头顶披了下来,一身彷佛白衣白巾,就像画像里的白衣观音模样,只是观音法相庄严沉稳,而小惜仍是未脱稚气。
「啊!」富商又是惊叹一声,揉了揉眼睛,再度细看小惜。「我突然见到令妹,还以为观音降临了,现在再看,还是像个小观音,也许观世音菩萨小时候就像令妹这个样子吧。」
小惜瞬问脸红,低下了头。她哪能跟观世音菩萨相比!
富商又望向非鱼。「可是……你怎么像个见不得人的绿林大盗?」
非鱼这才记起自己还扎着巾子,笑着拿下来。「还不知这位大爷大名?」
「喔,我叫石伯乐,石头的石,伯乐就是会看马的那个伯乐。不过我不会看马,我会看货、挑货、卖货,从你们上船后,我忙着跟伙计在货舱检视货物,方才听朋友说,非鱼道爷会看相,我赶快来找你,拜托你帮看我下半年做买卖的运势如何。」
「好的,先看你的面相好了。」非鱼很认真地端详那张泛出油光的肉饼脸。「石大爷相貌堂堂,三停均等,这代表幼年、中年、老年皆有好运道……」
突然船身一个倾斜,晃得所有的人站立不稳,小惜一个不留神就要跌倒,非鱼赶紧扶住她,才要站稳脚步,又是好几个大浪打了过来。
原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变得乌云密布,狂风怒吼,江上波涛汹涌,浪头一个比一个高,打上了甲板,令船身剧烈地摇晃。
「怎么刮大风了?!」石伯乐跌到甲板上,抱住了桅杆大柱,惨叫道:「呜呜,我那些上好的货物可不能沉落江底,那都是钱啊……」
非鱼一手紧紧抱住小惜,一手抓住船舷。「小惜,别怕,二哥保护妳。」
「二哥,我……」那紧实的拥抱令小惜既紧张又窝心,想要挣脱,身子却因极度晕眩而使不上力。
「又晕船了吗?」非鱼大掌摸向小惜的后脑勺,将她的脸转到他怀里,双脚向后退,试图退到船中央。「别看江水,愈看会愈晕。」
「兄弟,这风起得奇怪。」铁胆由桅杆落下,飘至水面察看。
「一点也不奇怪。」
师父教他观察天相,方才他就看到天边有一朵奇怪的浓云,云至之处,必起强风,只需捱过一时半刻,就能风平浪静了。
可是,船舱里的商人哭爹喊娘的,哀鸿遍野;连甲板上的船工也吓得面无血色,各自抓紧支撑物,舵工更是忘了掌舵,任由船只飘荡。
哎,人心涣散呀,该是他这当道士的出面「安抚」民心了。
感觉怀里的小身子在发抖,他先拥紧了她。「小惜,默念佛号,别去想晕船的事,妳会好一些。」
「好……」靠在那个温热的怀抱里,小惜早已感到无比安心。
「何方恶鬼,竟敢作乱?!」非鱼再比动桃木剑,大声斥喝。
小惜一惊,抬头问道:「有鬼吗?我也要帮二哥赶鬼。」
「嘘,小声点,没有鬼啦,妳放心靠着我就行了。」
「可是……」不管有没有鬼,船身摇晃得这么剧烈,小惜仍是慌乱不已,忙按住挂在颈子上的驱邪八卦香包,脑海浮现了消灾吉祥神咒,立刻念道:「曩谟三满哆,没驮喃,阿钵啰底,贺多舍,沙囊喃……」
非鱼也顺势再喊道:「恶鬼!我不容你为害这条船的人命和财物!」
再从怀里抓出一张符,以桃木剑尖刺穿,向前划出招式,喝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教我杀鬼,孝女娘娘给我神力,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先杀恶鬼,后斩邪灵,观音菩萨,地藏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齐来助弟子非鱼一臂之力,急急如律令!恶鬼速速去!风浪快快停!」
非鱼迎向强风,使力挥剑「做法」,再不断往怀里掏符咒,洒落江面。
如此呼风唤雨一番,算算时间,那朵怪云也该过去了;非鱼再以桃木剑一阵乱砍乱刺,剎那间,风平浪静,晴空再现,刚才的狂风大浪好象是一场梦。
非鱼松了一口气,抹了满头大汗,正想走出一步,这才发现小惜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嘴里也还在诵念消灾吉祥神咒。
「小惜,好了,没事了。」他笑着摩挲她的头。
「二哥,我好担心,风这么大……」小惜快要哭了,她好不容易有个疼她的二哥,她不要他有任何意外,可是她胆小又无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念咒,祈求二哥平安无事。
「呵,小惜,妳就担心妳的二哥,不担心老哥哥了?」铁胆笑问道。
「我……我也担心啊。」小惜放开非鱼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走出几步。
「救命啊!我不想死,我还想回去看老婆啊!」一声声哀叫传来。
石伯乐抱紧桅柱,吓得六神无主,肉球似的身体还在摇来晃去。
「石大爷。」非鱼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船不摇了,你也别跟着摇了。」
「不摇了?!」石伯乐如梦初醒,放眼四顾,瞧见了晴朗的天空,紧绷的表情立刻松垮下来,鼻子掀了掀,小眼眨了眨,嘴唇抖了抖,立刻跪倒拜哭道:「感谢非鱼道爷!感谢小观音!你们救苦救难,三两下就降伏风浪,保全了我的性命和财宝,感谢你们呀!」
「石大爷,别这样。」非鱼在不当「孝女娘娘」时,最怕别人把他跪到折寿,赶紧用力扶起石伯乐。「我们有菩萨保佑,又有孝女娘娘助力,不是我们兄妹的功劳。」
「孝女娘娘?」石伯乐吸了吸鼻涕。
「孝女娘娘是我二哥村子的神明,很灵的。」小惜代为回答。
「真是法力无边啊!」被摇得七荤八素的船工们走过来,他们亲眼见到非鱼的道术,不断地拜谢道:「多谢小观音!多谢非鱼道爷!」
「呕!」
「哇吐!」
船舱里跌出好几个衣冠楚楚的商人,不是四肢无力,就是晕眩呕吐。
非鱼见机行事,上前举起桃木剑,在各人头上轻轻拂过,语气沉着地念道:「孝女娘娘护众生,保平安,妖邪已去,秽气亦去。来,请大家深深吸一口气,吸到肚子里去,再『啊』用力吐出来。」
「啊!」不只是晕船的商人,甲板上所有的船工和伙计皆同声一啊。
「好,孝女娘娘保佑各位,大家再吸一口气,大大吐出来,啊!」
「啊!」
接连两次吐气,众人顿觉神清气爽,纷纷称赞起非鱼的「法术」。
「刚刚非鱼道爷为我加持时,我感觉一股清风吹过来,头就不晕了。」
「是啊,真是太神奇了,孝女娘娘把我的秽气都送走了。」
「我要请非鱼道爷开光,请一尊孝女娘娘回家,保佑我平安发大财。」
「哼呵!」铁胆飘到上空,他已渐渐了解结拜兄弟的把戏了。
「非鱼道爷,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一位商人掏出一锭闪闪发光的银子。
「不行!不行!」非鱼忙摇手,他「做法」的目的只是让大家心情平安,根本没想到赚钱。「感谢各位大爷让我们兄妹搭顺风船,我只不过为大家算命当作渡船资,怎能再拿钱呢。」
「你一定要拿啦!」又有商人掏出更大的银子,硬塞到非鱼的手掌里。「万一我们的货沉了、人死了……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啊……那就什么也没了呀!家人还要帮我出棺材钱……呸呸!又说错话了……」
「非鱼道爷,请笑纳……」
众商人一拥而上,有如比赛谁最有钱,掏出来的银子一个比一个大,非鱼的大掌一下子就捧了一堆小银山,铁胆也见钱眼开,下来帮他数银子。
眼见盛情难却,而他也急需一笔钱,非鱼朗声道:「那非鱼就不客气了。各位大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头我就为各位大爷画上孝女娘娘圣像,请回家供奉案头,千万不要杀猪宰鸡再造杀业,只要一束清香,鲜花素果,心诚则灵,孝女娘娘会知道你们的心意的。」
「是!是!」平时叱咤风云的富商们乖乖地点头。
「不过,现在我妹妹晕船,身体不太舒服……」非鱼望向脸色苍白的小惜,知道她晕船的程度不比这几位大爷轻。「我得先陪她在甲板休息一会儿。」
「啊!小观音舍身救人,耗损真力了。」石伯乐也瞧见小惜的脸色,急唤他的伙计道:「阿林,快把我那张紫竹躺椅搬出来,再去拿一床新买的上等杭州丝被给小观音盖。」
「不……」一声声小观音,叫得小惜很不好意思。可是她头好晕,也好想吐,方才的惊涛骇浪好象还在晃动船只,让她的肚肠几乎快吐出来了。
「二哥……」昏乱之中,她只能唤着最亲近的人。
「小惜,闭上眼睛,不要紧张。」非鱼搂住她的身子,让她结结实实地靠在他怀里,大掌来回摩挲她的背部……
小惜感觉他的按摩力道,似乎正在推开胸腔的那股闷气;她才觉得气顺些,蓦然又是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全身腾空而起。
她被二哥抱起来了!
她心脏差点跳到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很快地,她全身摊软地落到一方清凉的躺椅上,一袭轻软的丝被也盖上她的身子。
她见到二哥俯下的笑脸,从下往上看,他那对浓眉似乎更黑了,嘴唇和下巴有青青的须根,眼睛清清亮亮地瞧着她--哎呀!她怎么也瞧着二哥看?!
她慌忙眨眼,将脸转过一边,不敢再看非鱼。
「又脸红了?怎么常常脸红?」非鱼按上她的额头。「是发热吗?」
「没有。」
「应该是没有。」非鱼帮她理了理巾子。「闭上眼睡个觉,醒来后就会好些,二哥坐在这儿帮妳赶蚊虫……请问一下,有没有扇……」
话未说完,五、六支大爷们摇的香蒲扇就递了过来。
「多谢。」非鱼接下其中一支,环视围成一圈的人墙。「我妹妹需要安静休养,还请诸位暂勿打扰。」
开玩笑!姑娘要睡觉,大家还在看热闹?!
「大家快走啦!」石伯乐挥手驱赶。「别打扰小观音清修,不然菩萨降罪下来,咱们就不能大富大贵了。」
一搬出神明,众人敬畏有加,蹑手蹑脚,悄悄退下。
「小惜,大家都走了,妳安心睡吧。」非鱼发现太阳晒上小惜的脸蛋,又挪了挪身子,挡住日照光线。
「二哥……」小惜感到他身影的清凉,心却热了。
「睡不着啊?」非鱼坐在小竹凳,一手轻摇蒲扇,一手撑住下巴,微笑道:「我来唱我师父哄师娘睡觉的曲儿,小惜听了要乖乖睡喔。」
「树叶儿摇,明月儿高,我的宝宝要睡觉;蝉儿莫叫,蛙儿别跳,齐看宝宝酣畅笑;风吹林梢,睡了睡了,宝宝梦里开心笑……」
船身轻摇,云淡风轻,小惜舒服地闭上眼睛,定进了甜美的梦境。
第五章
下弦月孤伶伶地爬到天边,照出另一个孤伶伶的鬼影。
铁胆以手当枕,躺在屋顶脊梁上,翘起二郎腿,两眼发直,望向夜空。
老哥哥真的伤心了!非鱼从屋子定出来,就看到这幅凄凉的画面。
他们下船后,在石伯乐的盛情招待下,他们坐上雇来的车子,直驱铁胆六十年前的故里。谁知物换星移,原来几间相连的老厝早已拆除,圈了围墙,变成一户豪宅的后花园。
非鱼问了附近人家,无人认识铁家娘子阿缎,更遑论寻找她的下落或墓地了。
铁胆自此闷闷不乐,不再说话。
一行人来到石伯乐的宅子,住进这问招待贵客的独立别院。
「老哥哥!」非鱼大声呼喊。「不要灰心啦,我们就在江汉住下了,兄弟我到处跑,到处问,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定能帮你找到老嫂嫂。」
「呜呜,我的阿缎在哪里啊……」铁胆的眼泪鼻涕全洒上他的大胡子上。
「老哥哥,我念经给你听,好不好?」小惜也出来了,望向非鱼,不知道她这个提议是否恰当。
非鱼点头,示意她念。
小惜低首,双手合十,虔心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的声音稚嫩,像是又轻又软的棉花糖,但一个字一个字却又清晰如磬,声声敲进铁胆的心坎: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正是千处祈求千处应的观世音菩萨,即使一时找不到阿缎,可菩萨一定会保佑他,让他如愿以偿……
「呜……」铁胆流下眼泪,心情也渐渐平静了。
小惜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白衣大士神咒,淡柔月光映上她那张专注的小脸,加上她已经洗去一身尘土,换上新买的月白衫裙,头扎雪白杭州丝绸裁成的巾子,整个人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非鱼一时有了错觉,以为小惜是画像里走出来的水月观音--当然喽,是还没长大的小观音。
「二哥?」小惜念完一百遍的咒文,一睁开眼就看到非鱼失神也似地望着她,不觉心头怦然一跳。
「啊?!」非鱼抓抓头,他怎么直瞧着妹子不放啊?
小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抬头望向屋顶,只见铁胆四肢摆平,飘在空中摇摇荡荡的,又是睡死了。
「二哥,老哥哥睡着了。」
「让他睡吧,老哥哥找不到老婆,身心俱疲,是累了。」
「二哥,你不累?还不睡?」
「我不累啦。」非鱼伸展手臂,转转圈儿,活络筋骨。「刚才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全身还热呼呼的,来院子吹风凉快些。」
「二哥的头发还没干。」
非鱼一头湿发全披散在背后,他随意拨了拨,抖了抖,笑道:「我这头发可宝贝了,当了五辈子又七年的和尚,终于不用再每天刮头皮了。」
小惜恋恋地望着那头长发。「二哥的头发好黑。」
「妳别急,以后妳也会有一头乌溜溜的秀发。」非鱼摸摸她的头,这已经变成他的习惯动作了。「咦?怎么不戴二哥帮妳挑的软帽?缠这头巾挺麻烦的。」
「啊,对不起,二哥,我……」小惜忙从袖子里掏出一顶水蓝色绣花软帽,小巧的帽子底色清雅,各色花叶绣工细致,十分适合年轻姑娘。
「还是妳不喜欢这个颜色?二哥明天带妳去换。」
「不是的。」小惜捏住软帽,不觉红了脸。「我很喜欢,只是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