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只觉得脑中有一片灰白在搅动什么,往事如梦,而这梦被辗得像灰尘一样拼凑不成片段。
忽然地一声梵唱,临风传送观音寺的尼姑在做早课。
对啊,她惊喜地自语:这不就是我立身安命之处,既可免除烦恼,又能不给他人带来为难;青灯黄卷,忏悔宿业斩情丝,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从此再也没有烦恼和痛苦了。
她毅然的朝山上走去。
澍清一行人缓缓的前行,不像是急于衣锦归乡的状元郎。
“小六,你去告诉几个差爷一声,在前面的茶馆歇一会再走。”澍清见前面有茶馆,便吩咐小六几句。
“少爷,照你这样走法,我们几时才能走到家。”小六忍不住怨道。
“小六,既然你那么急着回去,那你就提着行李先走一步不就得了。”
“怎么可以这样,小六一定是要跟着少爷回安阳,到时候少爷穿红袍、骑白马,而我在前面引导,风风光光的接受乡亲们的欢呼声,那才神气。”小六愈说愈兴奋,“少爷,我现在好像听到那一长串的鞭炮声,再听到许多人指指点点的说:瞧!谁说张家是状元缺,这不就出了一个状元郎。”
小六滔滔不绝的说时,澍清一夹马腹,朝茶馆奔驰而去。他才不稀罕这些,而今他在意的,是祥二哥可否替他找到微云的玉兔。
“少爷,我真的好想赶快看到这一幕。”小六一抬头见澍清已跑在前头,急得呼叫,“少爷,你……等等我……”
待小六赶到时,已是一盏茶的工夫。小六牛饮般喝了一大壶茶,吞了两个包子,缓一口气之后,开始催促,“少爷,眼看太阳就要下山,我们该上路了。”
澍清置若罔闻,两眼怔怔地注视着前面那条京城路,此时真恨不得能折回去从祥二哥身边带回微云。
“少爷,快上路吧。”
小六再三的催促,澍清起身慨然的挥一下衣袖,走出茶馆,跳上马背。再回首来时路,这时路径黄沙弥漫,像是有人急着赶路。会如此风驰电掣的狂奔,必是为所爱的人,真令人羡慕;而自己只会离所爱的人愈来愈远。
不堪再回首,只有绝了心。
“小六,我们走吧。”澍清踢一下马肚,马扬蹄向前奔去。
约莫走不到半个时辰,身后好像有人追赶上来。
“澍清,停下来——”声音夹杂马蹄声传到澍清的耳里。
“小六,你听到有人在叫我吗?”澍清询问坐在行李车上的小六。
“少爷,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想你一定是听错了。”
“是吗?”澍清放缓马步,怀疑的回头望看,远方的黑点愈来愈接近,身影也就逐渐地熟悉。他认出来人,惊叫一声,“是祥二哥!”
澍清勒住马,停下来等凌祥。很快地,凌祥就赶上来了。
“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总算给我赶上了。”凌祥伏在马背上喘口气,然后下马。
“祥二哥,”澍清跟着下马,疑惑的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给你送来你最珍贵的东西。”祥凌从怀里拿出玉兔。“是这个吗?”
“是的,就是它。”澍清喜出望外的接过玉兔,感激的说:“祥二哥,真的很谢谢你替我找到它。当我发现它不见了,我心衰不知道有多难过,现在好了,它又回到我身边了。”
“你先别忙着谢我,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凌祥瞪眼的说。
“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话一出,凌祥一个拳头挥过来,澍清向后踉跄几步,满眼惊讶。“这一拳是替微云打你这个大笨蛋,你竟然狠心抛下她离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祥根本不理会他的疑问,又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这一拳是为我自己,你罔顾兄弟之情,戏弄我的感情,让我活像个傻瓜似的。”
“祥二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澍清从地上爬起来,质问他。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看吧!”凌祥把在微云枕头底下找到的画掷到澍清的手中。“你看到上面的泪痕吗?这是为你的无情而流的。”
澍清颤抖的拿着这幅画,脸上动容的抽搐着。
“你们不是要成亲了吗?”
“事到如今还成什么亲?”凌祥扯动一下双肩,故做潇洒的说:“我们的婚事取消了。”
“你……”澍清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指责的说:“是谁对我发誓会一生一世照顾她,要让她过好日子的?我真是错看你!”
“我愿意为微云付出一切,”凌祥颓坐在地,沮丧的说:“可是她始终不给我机会;一直以来,她的心里只有她的澍清哥,根本就容不下任何人。”
“祥二哥,对不起。”澍清伸手要拉他站起来,却被凌祥挥开。
“你别管我!澍清,如果你爱她,那就赶去观音寺阻止微云削发为后,否则迟了一步,就是遗憾一生。”
澍清心一惊,迫不及待的上马,快如闪电的朝京城狂奔而去。
观音寺大殿里梵音袅绕,一片肃穆,微云被着长及腰的秀发跪在菩萨前,双手合十,虔信的膜拜。
“遁入佛门是我佛慈悲,不是逃避红尘。微云姑娘,我看你情根深重,何不先了却世间情缘再入佛门。”站在一旁的住持慧心师父说。
“不,微云愿此生服侍菩萨,好洗净满身情孽业障。”微云坚定的说。
慧心师父示意一下,一位小尼姑捧着一把剪刀走过来,慧心师父拿起剪刀,若有所思的注视微云,语重心长的说:“这青丝一绞,就等于了断世间一切情爱,绝无再恋红尘,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请师父成全。”微云庄严的凝视前面的菩萨。
“阿弥陀佛。”慧心师父念了一声,一手握住她那头长发,一手张开剪刀正准备绞断这一把黑发。
“等……等一下!”澍清一身狼狈的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道。
微云和在场尼姑不约而同的诧异回头。
他进入大殿,走到微云身旁抓住她颤抖的双肩,气愤、心痛的吼说:“这一刀剪下去,谁来成全我?微云,我负你,你应该给我弥补的机会,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没想到还能看到他,她眸光惊闪,唇瓣颤动,瞬时所有的痛苦排山倒海涌来;不,她不要再承受这种痛苦了。她敛一敛尊容,狠心的拿开他的手,双手合十膜拜,口念一声阿弥陀佛。
“师父,请动手吧。”微云平静的说。
“你……”澍清瞪视,见她一副置死地而后生的神情,便说:“既然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我也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下,独自的留在红尘之中,等你一落发,遁入空门,我也立即出家当和尚,陪你一起吃斋念佛。”
“澍清哥,你……你不能这么做。”微云一脸惊骇的神情,责道:“你肩上担负着张家的孝和朝廷的忠,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自毁大好前程呢?”
“你既然要入佛门,应该早就根绝世间的情感,那你又何必替我操心?”澍清无所谓的说:“微云,你一旦削发为尼,我若不入佛门,这世间上岂不多了一个人为情受苦。我佛慈悲,菩萨会了解的。”
“我在这里无苦无忧的,是我最好的选择,你又何必要扰我?”
“我不扰你,是你自己扰自己。”他紧紧的将她合十的手包在手心里。“你舍不下我。”
“你……胡说!”微云否认,奋力抽出她的手,重新合掌,口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你的心全被我占据,怎么容得下菩萨,念着阿弥陀佛。”
“澍清哥,别这么放肆!”微云惊恐的瞥身旁的慧心师父一眼,然后正色对澎清说:“这里是佛门之地,不谈红尘情爱,你走吧。”
“我不走;微云,你有情、我有意,可是我们却躲躲藏藏的、兜了这么一大圈子还不够苦吗?”
“等我青丝一绞,就不苦了。”
“微云,我知道我对感情的犹疑和退让使你承受极大的痛苦,可是我自己何尝好受呢!当我把你交给祥二哥的时候,我懊悔过一次,可是今天我不会再把你交出去,我会用我的爱来让你一生幸福和快乐。”
一生幸福和快乐!微云心动了一下,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微云,马上跟我回去,好吗?”
她凝眠他,再抬眼望着上头的菩萨一眼,毅然决然的眉一敛,心一横,朝慧心师父顶礼一拜。
“师父,请为微云剃发。”
“微云!”澍清不敢相信她最后还是舍弃他。
“你心意已决?”慧心师父再一次问。
微云坚定的点点头。
慧心师父再一次握起她的长发时,澍清情急无法可想之下,又无礼的出声阻止。
“不,这是不对的。”澍清转对慧心师父说:“师父,佛家讲的不就是一个绿字,她该留在红尘续情缘,还是遁入空门结佛绿,一切由菩萨来决定,是不是?”
“没错。”慧心师父慨然的放下剪刀,默然的注视这对男女。
澍清拿出王兔交到微云的手上。“你若执意如此,那它留在我身上徒增痛苦而已,现在我把它还你,要扔要留全凭你的意思。”
微云看着手中的玉兔,多少柔情往事一一浮上心头,眼泪早已爬满腮。
“微云姑娘,此刻你的心可灯明了?”慧心师父确认她的心意。
“我……”微云说:“谢谢师父开示。”
“你和这位公子也算和佛门有缘,今天就让菩萨当一回月下老人,为你们见证。”慧心师父表情愉悦的说。
澍清拉着微云两人双双跪在菩萨面前叩三个响头。
“菩萨在上,我张澍清今生今生永不负微云,让她一生快乐和幸福……”
尾声
回家了,微云自秦府跑出来的时候,从没有想过她还能回来,而且是衣锦还乡的回来。
当澍清告诉她说要先回杭州时,她心里真的感激又感动,他了解她的心事,并替她设想周到,这不就是她渴望的幸福,而这个幸福是爹给她的机会,此时她迫不及待想跪在秦品南面前喊他一声:爹。
一进杭州境内,鞭炮声绵延不绝,民众夹道欢迎,热闹非凡。
“奇怪,新科状元怎么会先回杭州,他不是安阳的张家吗?”其中一位大婶问路旁卖胭脂的小贩。
“这位状元即可是秦老爷的女婿,等于是咱们杭州的女婿,不论安阳还是杭州,两地同喜同庆。”小贩眉开眼笑的回答。
“秦老爷的闺女不是王家的少夫人,这会怎么又成了状元娘子?”大婶还是不解。
“提起这件事来另有一番曲折,说起来可精彩哩!”小贩注视前方经过的一顶红轿,娓娓的说:“这位状元娘子是秦老爷的私生女,当初……”
在街尾转弯处,停放有一顶豪华的轿子,秦水莲坐在轿内怔怔的看着这一行神气的队伍,她注视马上的张澍清气宇轩昂的样子,再想到丈夫满身铜臭的庸俗,脸上全写满悔恨、嫉妒和心酸,当初若不是听娘的,今天被大伙簇拥欢呼的人应该是自己。
“珠儿,回家。”秦水莲闷闷不乐的说。她明白自己已经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微云则传为佳话,她哪里受得了。
“夫人,不回娘家了吗?”珠儿疑惑极了。
“不回去了。”秦水莲表情冷峻,珠儿不敢再多说,只得吩咐轿夫打道回府。
状元娘子白微云的轿子正要转入这街尾前,和秦水莲的轿子擦肩而过。
微云掀帘望去,眼看秦府就在前面,心里不觉紧张又期待。过了一会儿,轿子在秦府前停下来。“微云,到家了。”澍清扶微云走出轿子。
微云轻盈的步出轿子,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秦品南,她立即奔了过去。
“爹——”这一声叫的情切悠长,仿佛把这十八年来的孺慕之情全叫进去。
“微云,我的女儿。”秦品南喜极而泣的抱着她痛哭。“今天我终于能对得起你娘了。玫瑰,你看到了吗?”
“岳父大人、微云,总算苦尽甘来,应该高兴才对。”澍清上前安慰。
“对呀,能和爹相认应该高兴才对。”微云含泪带笑的为秦品南拭泪。
“老爷,客人都在厅里等着呢!”一直在旁观看的李氏出声提醒,口吻少了昔日的势利。
“微云,以后都是一家人,现在过去跟大娘问候一声。”秦品南开口。
微云看着李氏,仍然心存畏惧,不敢上前。这时澍清牵着微云的手走向李氏,大方恭敬的叫一声,“岳母大人。”
紧接着,微云也怯怯的叫一声,“大娘。”
李氏羞愧满怀,神情颇为不自然。很快地,她脸上堆满笑容,热络的抓着微云的手说道:“微云,我以前那样对待你,你不会怪我吧?老爷若是早让我知道你是秦家的女儿,我也不会拿你当丫头看待。”
“大娘,千万别这么说,您的养育之恩,微云还没有报答呢。”微云笑着说。
“难得你这么有心!今天我真高兴,多了一个好女儿和一个状元女婿,不像我的亲生女儿水莲,我帮她挑了一个有钱夫婿,结果一年也不见他们来家里问候我这个做娘的一声,想想真叫人心寒。”话一出闸,李氏不禁埋怨不休。
“好了,别说了。”秦品南招呼大家进去。
微云再度踏进秦家大门,再回首,往事历历。
“怎么了?”澍清低声问。
“我突然想到我五岁的时候,当爹告诉我家到了,可是我一踏进这个家门,那时候的心情却是傍徨不安。”
“不会了,今后你再也不会有这种心情。”澍清紧紧的握着微云的手。
“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微云仰脸看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如果没有他拼掉前程也要把她从观音寺带回来,今天她不会有父母、不会有一个家,以及一个爱她的夫婿。
娘,我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幸福的过日子。微云在心里对玫瑰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