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怜地摸摸弟弟的头,“是啊!我知道你也好喜欢书本,姐姐拼了命也会让你完成学业的。”
“姐——”他抹着袖子,感动不已。
他一定要好好求学,终有一天金榜提名,到时候就可以真正地报答娘和姐姐的恩情了!
* * *
自从初相见,傅寒梅就带给绣娘莫大的震动与惊撼。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远远地、永远地躲开他——还有那炽热深沉到教人承受不住的目光——
但是傅府打从那一天开始,对她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神秘吸引力。她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傅家人很好,而且工钱又多,所以她才会这么热切地日日到傅家去帮忙做针黹。
她从不也去奢望或深究自己真正的感觉。
只是当她继续在仆佣宅屋的园子里做女红时,她隐隐约约忐忐忑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可她日日若有所求,却又日日落空。
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可是又觉得有丝丝的空洞与遗憾。
这一天下午后,她带着满篮的衣裳来到园子里一株早开的茉莉花树下,就着凉凉的微风、明亮的日光,还有满头满发满怀的清幽茉莉香气,细细缝制起衣裳。
春天的午后旖旎如梦似幻,还有清脆的小鸟儿占枝婉转鸣叫,这样的气氛犹如在某种美丽的梦境里,她恍惚间感觉到自己好似也是梦中人画中仙,随着这一幅锦绣缀成了五彩人儿——
她轻拈针,缓缓拉直红丝线,嘴里忍不住轻唱起一首小曲儿——
好花娘 好花娘 绣件好衣做嫁裳 青青坡上翠翠柳 好花为我轻歌唱
好花娘 好花娘 情郎吹笛江水上 绿绿河面荷花放 多情渡水敲心房
她的声音清新婉约,如珍珠儿洒落玉盘上,轻轻飘荡在空气中——
“好美的一首曲儿。”寒梅陡然出现,白衣翩然、踏步而来,“怎么不唱了?下面的词儿是什么?我好想听完。”
绣娘一惊,右手的针一错闪,深深地戳进了柔软的指尖内,豆大的鲜血挤了出来,她又是惊悸又是抽疼,却只能呆呆地僵在原地。
寒梅见状低咒一声,敏捷赶到她身边,紧张地拉起了她的小手,小心替她拔出了绣花针,想也不想地,立刻张口吸含住她受伤的指头,希望这样能替她吸去一些些痛楚似的——
她大大悸动,本能缩手想逃,可是他哪容得她逃开?紧箍住她的小手,辗转吸舔着她嫩嫩的指尖,没有放开的意愿。
她涨红了脸,手上的痛楚完全被惊骇凌驾了,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放开我!”
他慢吞吞地舔了最后一次才放开她的手指,饶富兴味地笑道:“奇怪,我们两次见面,场景相似,就连对话都相似——哈,你总是叫我放开你,傻姑娘。”
她用尽力气才把右手从他手上抢回来,心慌意乱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咦?这是我的地盘,我为何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她认命地闭上眼睛,“算了,你说得对,这傅府里头何处不是你的?我为什么那么笨,还要问你这样的问题?“
他微笑,眸光射向她的小手,“还疼吗?还流血吗?我还是让人去唤大夫来——”
“不用了。”她摇头,“只是小小的针扎,没事的。”
“你的手经常做粗活儿,都有伤痕和薄茧了。”他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要太温柔。
她神色一黯,勉强一笑,“很抱歉。”
“为什么跟我道歉?”他有点生气,“傻瓜!饱受操劳的是你,跟旁人致什么歉?”
她退后了一步,拒绝去奢想他是在关怀她,轻轻地道:“傅少爷,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可否让我继续做事呢?”
“你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走?我有那么可怕吗?”
他比“可怕”要可怕太多了!至少她平常所惧怕的事物并不会这样深刻彻底颠覆揪扯她的灵魂——
“我、我要做事了。”她低下头来,抱起篮子再次想逃跑。
虽然这样很懦弱很没用,但是她宁愿被取笑也不愿意再留下,面对令她束手无策的情境。
他拦住了她,低沉道:“你是我傅家的绣工,绣补的是我家的衣裳,难道我没有权力可以令你休憩一会儿?”
她倏然抬头,小脸散放坚毅光亮,“傅少爷,虽然这是你家的衣裳,但它也是我的责任。我是你家雇来的绣工,绣补好衣裳是我的工作,请你不要阻碍我做事好吗?”
她坚定的神情点亮了小小的脸蛋,她纤小的身子仿佛变得异常高大。
这一幕令寒梅不禁震撼了。
“好吧!”他突然抢过她手上的篮子,好整以暇地微笑,“我找个好地方让你清清静静铸事。”说完,他转头就走。
绣娘愕然,本能急急追赶,“傅少爷,你快还我衣裳——我没有时间跟你玩儿——傅少爷!”
他长笑一声,大步毫不迟疑,耳倾听她妖喘吁吁地飞舞莲步急追,唇畔不由得浮起了一朵得意的笑。
* * *
她追着他穿过丛丛花丝丝柳,度蜿蜒幽径进入一栋飞檐高楼。
他早已笑吟吟地抱着篮子,宽肩斜倚在粗壮的雕柱旁,优哉游哉地等待着她了。
他的黑发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明亮光彩,眸光笑意飞扬,一脸的神清气爽。
哪像她赶得发乱鬓松,急促地喘息着,小脚差些软瘫。
“你是个坏人!”她大声指控,抚着起伏不定的胸脯。
他笑咪咪,“我从来也没说过我是好人。”
“你——你没有别的事好做了吗?”她头疼地问。
“啊,你倒提醒了我。下午到了,该用点心了。”他揽着篮子推开了门,走入清净明亮的厅堂。
“求求你把衣裳还给我。”她伫立在阶梯下的茵草地上,怎么也无法拔腿追进去。
他探出脑袋来,笑吟吟道:“想要你的衣裳就进来拿。”
“我不要。”她小脸紧绷,戒慎如防贼。
“不要?”他朗笑一声,自顾又钻了回去。
绣娘紧紧拧着衣角,为难又挣扎地咬紧下唇。
该怎么办?看来他是存心刁难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的。
她在原地考虑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又脚拾梯而上,畏畏缩缩地跨进了大门。
他的——厅堂好大呵!
她有点晕眩,屏息地环顾着宽阔宁静,却铺摆别致的兰花盆儿,红桧家具、晶亮生光,粉白墙上悬挂着好几幅字画,还悬了把着宝剑,可是一旁的案上却架了具古琴。
既文且武有诗有乐,她情不自禁崇拜地凝望着他,随即被理智敲醒——
就算再怎么厉害,他一样是个存心刁难戏弄无辜的坏人!
“我已经进来了,你可以把篮子还给我了。”她伸手要。
他慢条斯理地斟着茶,团桌上摆了两三样精巧点心,什么碧酥豌豆黄、桂花千层糕、玫瑰松子糖——
“坐。”他示意。
她瞪着他,“请把我的篮子和衣裳还给我,你答应过的。”
“绣娘呀绣娘,你还真是这般天真逗人。”他半支着额头,掩不住低沉轻笑。
她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僵硬地道:“你自己说过,要衣裳就进来拿。”
“你太正经了,有些事并不一定是字面听到的那个意思,你明白吗?”他眸中闪着狡狯的光芒。
“我只知道做人要言出必行,何况傅公子是有身份的人,更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她严肃微愠。
“呵,你比我想象中的要伶牙俐齿呢!我认真地答应你,只要你坐下来吃两块点心,喝杯茶,我保证将篮子还给你,而且绝不啰嗦绝不赖皮。“他黑眸炯炯。
她怀疑地看他,“你保证?”
“我用我的性命起誓。”他伸出一手贴紧胸口,再正经不过。
她慢慢地挪步到桌边,看着他为她斟了一杯茶,眼底闪过胜利的光彩——
绣娘迅速地拈起两块小小玫瑰松子糖扔进嘴里,飞快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抱起他放在一边椅上的篮子就往外跑。
“咦?”
“我已经吃两块点心喝一杯茶了。”她小小的背影鼠窜而去,只飘下一句急促得意的轻笑声。
他一怔,一时之间无法作任何反应。
“老天!”他随即大笑,“好个小女子,我竟败在你手上!”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而且他有预感,这个游戏越来越好玩了——
第三章
傅家大厅
“所以说,今年新收的帐又暴增了三培,分布大江南北的钱庄这几日也会将利钱汇整报上来,叶总管指挥各地分部总管——”
堂上老爹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寒梅舒适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中,浓密微蹙的眉宇仿佛在认真倾听,可是他的思绪却已飘远——
落在某一个柔软的情境地带。
“寒梅?你究意有没有在认真听?”傅自傲皱起苍眉,严肃威严的脸上有着微微的不满。
“有。”寒梅懒懒地挺直了些,端过茶喝了一口,“您说到叶总管指挥各地分部总管到各州省去视察结果,计有茶叶、丝绸、陶瓷三样事业有厚利可图,要我决策各以多少资本投入,要问我的意见如何——老爷子,我没说错吧?”
傅自傲有点不甘愿,“就——算你对吧!你既然有认真在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这庞大的家族事业为父的替你操烦不少了,你又不是没有才干挑起,为何总是借故不闻不问?”
“我公务繁忙,老爷子您身强体壮精神烁砺,这些生意还累不倒您的。”他微笑。
傅自傲想要板起脸好好地说说他,可是又忍不住得意骄傲,笑意偷溜了出来,“你就是那第嘴哄死人不偿命,难怪太后也给你哄得心花朵朵开,你想要怎么偷闲都随你了。”
其实自家儿子深受皇上赏识,又得太后皇后疼爱,无论朝廷或皇宫内眷,这个儿子都是贵而不骄、谦而不卑,虽然身受百宠,表面却不露形迹,任哪个大臣也看不出丁点儿异状来。
不过他不明白,儿子的能力卓绝,只要抬一根手指头就能做比旁人做上十天半月还要多的事,可他偏偏日子刻意过得清闲,只甘做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礼部侍郎就足矣。
“劣儿得蒙太后疼爱,老爷子不也很高兴吗?”寒梅微微一笑,起身取过几上的诸多沉厚宗卷。“罢了,这一阵子礼部也没什么事,来理理私事也好;两三天后,孩儿自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傅自傲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一愣,“礼部没事?听说呼延国的太子和公主进贡来了,礼部和鸿胪寺得全权负责接待礼宴之事,你怎么很闲的样子?”
傅自傲虽不在朝为官,但是身为财势雄厚的京畿富商,自然有重重的关系可以得知朝野要事。
再说举行国宴也会用到他们傅家尊爵酒坊的顶极绍兴酒,所以多的是消息来源。
“礼部和鸿胪寺人才济济,又何须用到我?”寒梅翻阅纸卷,不经意地道:“何况新进郎中那么多个,正是摩拳擦掌期待大展拳脚之时,让点机会给别人去发挥,岂不是胜过从头到尾看我一个人独唱全场?”
“笨蛋!平常的事也就罢了,呼延国进贡是何等大事,你怎么能够把这个机会白白拱手让人?”傅自傲吹胡子瞪眼睛。
寒梅笑了,将沉重的卷宗挟在腑下,缓步踱出大厅。
“喂,我话还没说完,你上哪儿去?寒梅——寒梅!晚上记得回来吃饭,家中有客——听见没有?”
寒梅噙着笑意出了大厅,正好一名小厮经过,被他临时叫住,把成堆的纸卷簿册丢给了他。
“帮忙拿到我书房去,谢了。”他挥挥手。
小厮受宠若惊,有点傻眼地道:“少、小爷,您要去哪儿?”
“玩游戏。”
“啊?”
他长笑而去。
寒梅知道绣娘总是会在佣仆小屋那儿做针线活儿——他曾旁敲侧击、装作不经意地问过管大娘,晓得绣娘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做女红,而且日日勤快,风雨无阻。
她真叫卓绣娘,家中清贫几无立锥之地,上有母亲下有幼弟,全家就只靠她帮人做做针黹的钱度日。
但是管大娘也不知道她的左手是怎么回事,因何活动起来有一丝僵滞不便。
“少爷问这个做什么?”管大娘脸上的讶异明显得不得了。
“我只是发觉这阵子衣衫的彩绣多了很多花样,新来的绣工挺尽职的,有机会想褒扬褒扬她——就是好奇而已。”他一笑带过。
“原来如此。”
“另外——”他掩住唇边的贼笑,“如果有空的话,让她到我屋里来,我想让她帮我做些款式别致的腰带和荷包。”
“是,少爷。”
结果他话交代下去三天了,却还不见那小妮子的踪影;说不定她又是找尽机会藉辞逃避了。
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却耐不了无聊。
于是,寒梅又来到了绣娘惯坐的小园子里。
她还没来。但所谓守株待兔,他有的是时间和精神。寒梅兴致勃勃地跃上一株花树,居高临下,舒服地半躺在枝干间。
过一会儿,他几乎被微凉的清风和花香醺醉、沉沉睡去,这才听见轻巧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他精神大振,却不忙下树去吓人,含笑凝注她的一举一动。
绣娘今日依旧荆钗布裙,一头如云青丝以蓝帕子绾住,小脸有一抹异样的苍白。她今天嘴角没有淡淡笑意,眉心却笼愁如烟。
他怔怔地凝望着她,心下有一丝迷惑。
她开始穿针引线,却频频刺破了指心,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寒梅几乎抑不住不舍,几次三番要跃身而下。
绣娘好不容易顺利缝起一只荷包,却扎了没几下又停下手,郁郁发发呆。
小绣娘,你怎么了?寒梅强咽下探问的冲动。
“怎么办呢?”绣娘忧郁地自言自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家里已经快没有隔宿米粮,小弟也该添置新的文房四宝了。每当她看见弟弟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研着那方短小得可怜的墨,还有快秃了头的毛笔——
还有,他的衣裳都快穿不下了。时光过得是这么快,小男孩儿吹气似的,长得一日比一日还高大——可是她实在太不争气了,挣的钱怎么也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
得买晰布裁新衣和新鞋,他的鞋底子也快穿破了,——就在她捉襟见肘的时候,没想到娘又把她惟一攒的的三千文铜钱拿去买文鸟蛋,说是养大之后可以高价卖人——可是那十颗蛋儿又被昨儿刚下私塾回家的文庆,误打误撞傻乎乎就给煮来吃了。
三千文铜钱就这样被一把灶火、一张傻口给吃掉了!
娘哭了一整晚又一个早上,在她出门前,文庆还跪在院子里头掉眼泪呢!
无论她怎么劝,痛哭的、认跪的都不停止;可是最想哭的是她吧?好不容易攒下要买文房四宝的三千文就这样没了,她心头的不舍又能向谁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