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有点天真,小弟有点迟钝,可加起来常常造成极大的破坏力。她好爱他们,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她应付得心力交瘁。
寒梅实在看不下去了;眼见她拿针的手又快要戳中无辜可怜的左手,不禁翩然跃落下来,“你嫌这绣花针不够锋利,索性拿自己的手指来磨尖些吗?”
她惊喘了一下,“傅公子!”
又是他!
他没有笑,严肃着脸蹲下来,拉过她的手细细端详审视针伤,紧绷着声音,“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人了!拿自己的手指头去刺绣花针,你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吗?”
她被他骂得莫明其妙,却忍不住一阵委曲,“我——我又没有。”
他脸色还是紧绷铁青,“没有?那这些伤口是什么?”
“那么小,几乎看不到。”她心乱如麻,这刺疼相较之下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没好气地低吼,“小伤口不是伤口吗?你以为你是铜皮铁骨,扎不疼的?”
她被他凌厉的怒气吓住了,眨了眨眼睛,剔透的热泪瞬间眨落,“我、我——你对我好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刹那间粉碎了他所有的怒气,他胸口一紧,本能地将她揽入你怀里,轻声安慰,“对不住,我不是——唉,我不是对你生气,我只是见不得你这样虐待自己。”
她吸着鼻子,尴尬窘然地想推开他,“别这样。”
他没有为难她,依顺地放开了她,不过依旧不允许她距离自己太远。“告诉我,是什么事困扰你?”
她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方才都听到了。”他盯着她,“告诉我。”
她摇摇头,羞窘地道:“没事。”
家中清贫为钱伤神是她的事,不是旁人的问题。
“明明有事。”他坚持地命令,“告诉我!”
她偏着头看他,“你何必一下追问我?你我非亲非故,就算我告诉了你又如何?”
他一窒,随即笑了,“你为我工作——”
“不,我是为傅家工作,不是为你。”她指出。
“分得这般清楚?”他哑然失笑,“好吧,你是为傅家做事,我是傅家少爷,我有责任让我的下人为我工作得心无旁鹜,所以你说我能不能问、该不该问呢?”
绣娘迅速垂下眼帘,掩不住了一丝心痛和失落。
是啊,他只不过拿她当作下人那样关心看待的,她又何苦担忧太多?自始至终,她都是他傅家的下人,她又怎么会忘了存在他俩之间,那道银河般的鸿沟?
不不不,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怎么会想要和他有任何的牵扯呢?
她揪心刺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强挤出一朵比眼泪还悲伤的笑花。
“该问,但是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会做好我的工作,不劳少爷多加费心。”她低低道。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但是——”
“少爷,你今儿来有什么事吗?”她继续捏紧了荷包的边缘,一丝一线地缝将起来。
“没事。”他狡狯地眨了眨眼。
他索性坐在她身畔的草地上。饶是如此,他还是比坐在小石凳上的她高出了许多。
他舒适惬意地伸直了修长的双腿,双臂往后倚撑在草地上,慵懒地偏着头注视着小小的园景。
她有些心慌意乱,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做起针黹。
“这一株茉莉花树开得特别极了。你可曾见过六月的茉莉在四月就开了?”他深深嗅着飘浮在空气中清新甜馨的花香。
她情不自禁抬头望向开满一树雪白灿烂的茉莉,温柔道:“今年的春天特别暖和,连花儿有知,都忍不住抢先盛放了吧!”
他不由自主地深深盯着她,有一丝惊叹,“绣娘,你读书识字吗?”
她脸一红,匆匆低下头,“没有。绣娘是女儿身,怎么能识字呢?”
“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你不想看得懂字吗?”
她小脸有些苍白,幽幽地道:“怎会不想?可是我懂得自己的本分是什么,绝不会去奢求不该贪求的东西。”
“识字是最基本的需求,分什么男或女?”他英俊的眉宇间笼聚严肃神色,“现下朝野民间的风气虽说是礼教严明、不丝不苟,但什么男儿是天、女子如尘——根本是狗屁!”
她小脸红了红,讶然地望着他。
他慷慨激昂地道:“无论是男是女,只要自己想要的,就放胆去追求,没有什么该不该能不能的。就像你——为什么不能读书识字?良玉般的资质,就为了这狗屁教条白白浪费?你末免也傻了。”
他的话大大撼动的她的心——
绣娘几近崇拜地望着他,激动得小脸都涨红了。
可以这样吗?为什么他的说法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如此大胆瓷意又特异独行——可是他画出的愿景好美——假如她也能读书识字的话——
假如她看得懂字、看得懂诗,她就可以知道每回打梨玉坊外经过,所听到诸多动人曲子里唱的是什么了。
什么“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经罗裙,处处怜芳草”——
她好想好想知道那是谁写的,每一个字又该怎么写,又为何有法子写得这般缠绵入骨、深情相思?
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自己一下都是个不识字的文盲,更不希望在她喜欢的人儿面前,她永远永远都是卑下粗俗无文的——
她——希望他瞧得起她,不会把她当作是个没有气质的姑娘。
绣娘眼中点亮的光芒瞬间又黯淡了下来;家境根本不容许她奢侈地读书识字啊!
家里需要她挣钱,也不能够再多花钱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要说点什么,突然间他话锋一转,眸色变得黝黑而深沉,“当然,包括你所要体验的生命。”
她愣了一下,缩了缩,“我——不懂。”
他懒懒一笑,这个笑容却夺走了她的呼吸,“你可曾想过,脱离这样平庸无趣艰苦的生活,真正去享受你的生命?”
她蹙起了柳眉,小小声地问,“那是什么?”
他深邃勾魂的目光盯紧了她,缓缓伸出大手托住了她小巧的下巴,沙哑诱惑地道:“把你自己交给我,让我照顾你的一切,教你如何体验美妙刺激的生命——还有身体。”
她没来由地脸红心跳起来,虽然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可是他的声音、他的眸子幅射出勾心荡魄的热浪,激得她机灵灵的打了个颤,头渐渐晕眩了。
“我不懂。”她急急逃开他的手,小手紧紧掐住两边衣角,“我也不想懂。”
“很简单。”他慵懒地笑了,“做我的女人。我会教你该怎么做一个备受宠爱的女人,让你尝到生命中极致销魂的喜乐——”
做他的女人?
“那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呢?”她喃喃自语。
好像在问他,又好像在反问自己,可是她有脑中一片混乱。
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模样,他更形诱惑地凑近,吐气如麝,“忘掉什么身份、地位——你会是我的女人,而且我会将你捧在手掌心里细细怜爱——”
绣娘脑子轰的一声——
忘掉身份地位和门户之见,忘掉他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而她只是个家境清寒的绣女——
他说的是那个意思吗?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直就知道现今的风气严明守礼,富贵与平凡犹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狠狠地将人划分成两边。
而她,终是属于最低下层的那一个。
可是她也向往着爱人与被爱呵!如果就像他所讲的那样,他要得到她,将她捧在手心细细怜爱——那么他就该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至少——至少这样她就不必害怕有一天醒来,原本温暖的身侧空无一人,生命中的挚爱就这么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连一丝丝的眷恋也无——她受不了这个!
如果有了名分——她紧攒着微颤的又手——如果有了名分,他是否就会对她有多一些些的疼惜和不忍?
或许,他就会不忍心离开她了。
“如果我答应了你,你可愿意给我一个名分?”她颤抖着,轻轻地望着他。
他一怔,“你要名分?”
她急急道:“我不是贪心。但就像你看到的,我什么都没有,不能剩下惟一的一点点尊严和价值都失去了。”
“你是害怕没有保障?”他挑眉,若有所思。
我害怕倾尽我所有之后,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她几乎冲口而出,“我——不——呃,是的。”
不不不,这不是她真正害怕的——
寒梅蹙起了眉头。
名分吗?
他可以理解她为什么想要名分。放眼天下,任凭哪个女人都想要有名分,好安身立命、保障一生。
何况——他沉吟了起来,他也有点担心万一哪一天他不幸意外驾鹤归去,这个傻乎乎嫩央央的小姑娘没有他名分的护荫,岂不是落得青春逝去双手空空?
好吧!这好办。
“我给你个名分。”他一副广大施恩的样子。
她的颤抖更加剧烈了,一颗心跳到了嘴边,又惊又喜又怯,“你是说——你是说——你要娶我为妻?”
什么?娶妻?
他一愣,旋即爆出大笑,“哈哈哈——”
她小脸绯红滚烫,心儿却直直往下沉,“有什么好笑的?”
他笑到不行,捂着小腹道:“我的天,你打的好如意算盘啊!哪有这么简单就能逼我娶亲?你好天真!我是不成亲的,至多收个小妾罢了。哈哈哈——”
她的心沉入深海底,强烈的自卑和受伤感狠狠撕碎了她,她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只是想花钱买她的身子,要她像个娼妓一般献上自己——
她激烈地发起抖来,小脸惨白一片,可是她拒绝让心痛跃上容颜——虽然她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她至少还有一身傲骨!
绣娘倏然站了起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连篮子加满满的衣裳统统罩盖在他头上。
他眼前瞬间一黑,笑声戛然停止。
“我真庆幸你不是跟我求亲,要不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你这个大淫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随后怒气冲冲地跑开。
别以为赚他家几钱银两就可以容得他这样胡乱糟蹋!清贫女子也是有人格的,岂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
她就不及离了傅家,她就挣不到钱了!
寒梅的惊愕太过严重了,以至于他呆了大半天后才记起要把头上的竹篮子和衣衫位下来。
“老天!”他又呆了足足有半盏茶时分。
“哈哈哈哈哈——”
一阵惊天动地没气没质的大笑声响彻云霄,原本栖在花树上的鸟儿吓得振翅飞逃,连整个傅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少爷——几时笑得这么开心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
俗语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不屈服在强权淫威之下,能够保有自己的自尊,这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可是绣娘虽是逞了一时之痛快,但渐渐地,在最初的爽快消退之后,她慢慢感觉到事情严重了。
她坐在卧房里,开始痛哭流涕捶棉被。
该死的,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她把好些缝补的衣衫都丢回给他——傅家大少爷——然后一走了之,管大娘会怎么想她?必定会认为她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以后管大娘就再也不也用她了。
何况她这次把傅家大公子得罪到了极点,他们会再让她回去吗?
想到将来家中点点滴滴的吃穿用度,她的心都拧成了一团。
“怎么办?”她绞皱了衣角,强忍着泪珠儿。
回到傅家是不可能了,所以她必须另谋出路,出门去打听哪儿有缝补刺绣的活儿。虽然和傅家的薪俸或赏钱相比,明显地会减少相当相当多,但是事已至此,她懊悔也没有用了。
也许她可以白天去做丫头奴婢,晚上再接针线活儿回来做——
绣娘猛然站直起来,沮丧渐渐退去,“我怎么从没想过这个好法子呢?做两份差事,家里就多了两份进账。”
就这么着吧!
她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子,是否熬得住受得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但是家中进账之事全落在她肩头上,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绣娘,绣娘,你在哪儿?”
绣娘拭去颊上的泪痕,振作了一下精神,轻步而出。
窄小的厅里头,纤瘦温柔、风韵犹存的卓大娘兴奋地抱着一堆物事,兴高采烈地望着女儿。
绣娘迷惑地看着娘亲手上的东西,“娘,这是什么?”
“我刚刚在院子里捡到的。你瞧,这一定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这么好料子的衣裳——”卓大娘满脸感动,“绣娘,你看你看——”
上天赐的礼物?
打从她懂事以来就没遇见过这样的好事,这种几百年不遇的幸运怎么可能降临在他们家身上?
绣娘走近娘亲,开始端详一件件衣裳。
咦?怎么越看越眼熟?
她突然吓退了好几步,指着那堆衣物结结巴巴,“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
“你怎么了?”敢情女儿是被好运给吓傻了,为何连句话都说不全?
“这件那件和那一件,统统都是傅家的衣裳!”
她急忙冲上前去,翻过一件又一件,“您瞧,这件是傅老爷的袍子,这条是傅夫的的绣披,还有还有——”
卓大娘纳闷极了,“可傅家的衣裳为什么会摆在咱们家院子里,还好端端用个竹篮子装着呢?”
绣娘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是他?”她怔住了。
卓大娘好奇地问,“谁?是谁这么好心送我们衣裳?”
“娘,不是送给我们的。如果我猜得没错,是傅家送过来让我继续做完的。”她着实不知道要高兴还是难过好。
他来过了?他知道她家里的模样了?
绣娘心头滋味万千,一时之间脸上悲喜难辨,胸臆间却又忍不住涌起一股傲气。
她的家境是清苦,但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她凭自己的双手挣钱,她非常引以为傲,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不是送给我们穿的吗?”卓大娘惋惜地道。
绣娘尽数接过她怀中的衣裳,坚定地道:“娘,从今以后咱们不接傅家的活儿了好不好?我等会儿就把这些送回去。”
“为什么呢?你昨天还高高兴兴数算着,说在傅家做针线活儿很好,再过个半年就能攒些钱了。”卓大娘忧郁地低下头,“是因为娘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鸟蛋的关系吗?你生气了吗?”
“娘,不是的,我从没有怪过您。”她连忙安抚娘亲,有些困难地解释,“傅家的工作——我有我的原因,您别担心吧!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往后的出路,家计方面不会有问题的。”
卓大娘抽抽噎噎起来,“都是我没用!我算什么娘亲?不但不能帮忙挣钱,还老是扯你后腿,总是要靠你担起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