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由衷地敬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为他感到骄傲。因为这种悲悯,使他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比她高尚。她自问对动物的爱超过她对人类的爱。她从来就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比他自我很多。
她只是担心,他的悲悯,有一天会害苦自己。
他把《怪医秦博士》送给男孩。男孩把那套日本推理小说找出来,想要还给他。
“你喜欢的话,可以留着。”他说。
“不用还?”男孩疑惑地问。
“送给你好了。”
男孩耸耸肩,尽量不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将来,你还可以读福尔摩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他们的侦探小说才精彩!”徐宏志说。
“谁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她是举世公认的侦探小说女王!不过,你得要再读点书,才读得懂他们的小说。”
男孩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读了的书,没有人可以从你身上拿走,永远是属于你的。”徐宏志语重心长地说。
男孩出院前,他又买了一套赤川次郎小说给他。他买的是“三色猫”系列,没买“小偷”系列。
男孩眉飞色舞地捧着那套书,说:
“那个手冢治虫很棒!”
“他未成为漫画家之前是一位医生。”徐宏志说。
“做医生也不难!我也会做手术!”男孩骄傲又稚气地说。
徐宏志忍着不笑,鼓励他:
“真的不难,但你首先要努力读书。”
徐宏志转身去看其它病人时,男孩突然叫住他,说:
“还给你!”
徐宏志接住男孩拋过来的一支钢笔,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这支钢笔是便宜货,医生,你一定很穷。”男孩老气横秋地说。
徐宏志笑了,把钢笔放回衬衣的口袋里去。
隔天,徐宏志再到病房去的时候,发现男孩那张床上躺着另一个孩子,护士说,男孩的父母前一天突然出现,把男孩接走了。
他不知道男孩回到那个可怕的家庭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男孩带走了所有的书。那些书也许会改变他,为他打开另一扇窗口。
然而,直到他离开小儿科病房,还没能再见到男孩。
实习生涯的最后一段日子,徐宏志在产科。产妇是随时会临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产妇都会在夜间生孩子,这里的工作也就比小儿科病房忙乱许多。
他的一位同学,第一次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婴儿从母亲两腿之间钻出来时,当场昏了过去,
成为产房里的笑话。大家也没取笑他多久,反正他并不是第一个在产房昏倒的实习医生。
徐宏志的第一次,给那个抓狂的产妇死命扯住领带,弄得他十分狼狈。几分钟后,他手上接住这个女人刚刚生下来的一个女娃。她软绵绵的鼻孔吮吸着人间第一口空气。他把脐带切断,将她抱在怀里。这个生命是那么小,身上沾满了母亲的血和胎水,粘答答的,一不留神就会从他手上滑出去。她的哭声却几乎把他的耳膜震裂。
等她用尽全身气力喊完了,便紧抿着小嘴睡去。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吵,也吵不醒她。老护士说,夜间出生的婴儿,上帝欠了他们一场酣眠。终其一生,这些孩子都会很渴睡。
他看着这团小东西,想起他为苏明慧读的《夜航西飞》,里面有一段母马生孩子的故事。
等候小马出生的漫长时光中,白芮儿。玛克罕说:诞生是最平凡不过的事情;当你翻阅这一页时,就有一百万个生命诞生或死亡。
苏明慧告诉他,在肯亚的时候,她见过一头斑马生孩子。那时她太小,印象已然模糊,只记得那头母马侧身平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过了一会,一头闪闪发亮的小斑马从母亲的子宫爬出来,小小的蹄子试图站起来,踉踉跄跄跌倒,又挣扎着站起来。
“就像个小婴儿似的,不过,它是穿著囚衣出生的。”她笑笑说。
人们常常会问一个问题:我们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
今夜,就在他双手还沾着母亲和孩子的血的短短瞬间,他发现自己想念着苏明慧,想念她说的非洲故事,也想念着早上打开惺忪睡眼醒来,傻气而美丽的她。
他用肥皂把双手洗干净,脱下身上接生用的白色围裙,奔跑到停车场去。他上了车,带着对她的想念,穿过微茫的夜色。
公寓里亮着一盏小灯,苏明慧抱着膝头,坐在窗台上,戴着耳机听歌。看见他突然跑了回来,她惊讶地问:
“你今天不是要当值吗?”
他朝她微笑,动人心弦地说:
“我回来看看你,待会再回去。”
她望着他,投给他一个感动的微笑。
他走上去,坐到窗台上,把她头上的耳机除了下来,让她靠在他的胸怀里。
她嗅闻着他的手指,说:
“很香的肥皂味。”
我们何必苦恼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就在这一刻,他了然明白,我们的天堂就在眼前,有爱人的细话呢喃轻抚。
最近有一次,她又勾起了他的想念。
前几天晚上,他要当值,她一如往常地送饭来。
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扶手椅里。他无意中发现她脚上的袜子是不同色的:一只红色、一只黑色。
“你穿错袜子了。”他说。
她连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袜子,朝他抬起头来,说:
“这是新款。”
然后,她微笑说:
“我出来的时候太匆忙。”
这一夜,她做了一盘可口的意大利蘑菇饭。
“我下一次会做西班牙海鲜饭。”她说。
“你有想过再画画吗?”
“我已经不可能画画,你也知道的。”
“画是用心眼画的。”
“我画画,谁来做饭给你吃?”她笑笑说。
“我喜欢吃你做的菜。但是,现在这样太委屈你了。你也有自己的梦想。”
她没说话,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袜子,问:
“你有没有找过你爸?”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因为我而生他的气,他也有他的道理。难道你一辈子也不回家吗?”她朝他抬起头来说。
“别提他了。”他说。
“那么,你也不要再提画画的事。”她身子往后靠,笑笑说。
她回去之后,他一直想着她脚上那双袜子。
第二天晚上,他下班后回到家里倒头大睡。半夜醒来,发现不见了她。
他走出房间,看见她身上穿著睡衣,在漆黑的客厅里摸着墙壁和书架走,又摸了摸其它东西,然后慢慢的摸到椅子上坐下来。
“你干什么?”他僵呆在那儿,吃惊地问。
“你醒来了?”她的眼睛朝向他,说:“我睡不着,看看如果看不见的话,可不可以找到这张椅子。“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拧亮了灯,说:
“别玩这种游戏。”
“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她睁着那双慧黠的眼睛,抱歉地望着他。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对不起。”她说。
一阵沉默在房子里飘荡。她抬起头,那双困倦的眸子朝他看,谅解地说:
“到了那一天,你会比我更难去接受。”
他难过地朝她看,不免责怪自己的软弱惊惶。
今夜,星星微茫。他坐在窗台上,抱着她,耳边有音乐萦回。他告诉她,他刚刚接生了一个重两公斤半的女娃。第一次接生,他有点手忙脚乱,给那个产妇弄得很狼狈。他又说,初生的婴儿并不好看,皱巴巴的,像个老人。
这团小生命会渐渐长大,皱纹消失了。直到一天,她又变回一个老人。此生何其短暂?他为何要惧怕黑暗的指爪?他心中有一方天地,永为她明亮。
那天半夜,她睡不着。徐宏志刚刚熬完了通宵,她不想吵醒他,蹑手蹑脚下了床。
她走出客厅,用手去摸灯掣。摸着摸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只能看见窗外微弱的光线。要是连这点微弱的光线都看不见,她还能够找到家里的东西吗?于是,她闭上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着墙壁走。没想到他醒来了,惊惧地看着她。
她好害怕到了那一天,他会太难过。
在实习生活涯里,他见过了死亡,也终于见到了生命的降临。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跟死亡擦身而过。
九岁那年,她跟母亲和继父住在肯亚。她和继父相处愉快。他说话不多,是个好人。她初到非洲丛林,就爱上了那个地方。她成了个野孩子,什么动物都不怕,包括狮子。
母亲和继父时常提醒她,不要接近狮子,即使是驯养的狮子,也是不可靠的。他们住的房子附近,有一个农场,农场的主人养了一头狮子。那头名叫莱诺的狮子,给拴在笼子里。它有黄褐色的背毛和漂亮的黑色鬃毛,步履优雅,冷漠又骄傲。
那是一头非常美丽的狮子,正值壮年。她没理母亲和继父的忠告,时常走去农场看它,用画笔在画纸上画下它的模样。
莱诺从不对她咆哮。在摸过了大象、斑豹和蟒蛇之后,她以为狮子也能做朋友。一天,她又去看莱诺。
她站在笼子外面。莱诺在笼子里自在地徘徊。然后,它走近笼子,那双渴念的眼睛盯着她看。她以为那是友谊的信号,于是回盯着它,并在笼子外面快乐地跳起舞来。
突然,她听到一阵震耳的咆哮,莱诺用牙齿狠狠撕裂那个生的笼子,冲着她扑出来。她只记得双脚发颤,身体压在它的爪子下面。它那骇人的颚垂肉流着口水,她紧闭着眼睛,无力地躺着。那是她短短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刻。
然后,她听到了继父的吼叫声。
莱诺丢下了她,朝继父扑去,接着,她听到一声轰然的枪声。莱诺倒了下去,继父血淋淋的躺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长枪。她身上也流着血。
继父的大腿给撕掉了一块肉,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星期。她只是给抓伤了。莱诺吞了两颗子弹,死在继父的猎枪下。
不久之后,她的母亲决定将她送走。
她乞求母亲让她留下,母亲断然拒绝了。
她知道,母亲是因为她差点儿害死继父而把她赶走的。母亲爱继父胜过爱自己的孩子。
她恨恨地带着行李独个儿搭上飞机,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
直到许多年后,外婆告诉她:
“你妈把你送回来,是因为害怕。她害怕自己软弱,害怕要成天担心你,害怕你会再受伤。“
“她这样说?”带着一丝希望,她问。
“她是我女儿,我了解她。你像她,都喜欢逞强。”外婆说。
“我并不像她。我才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顾。”她冷冷地说。
许多年了,给莱诺袭击的恐惧早已经平伏,她甚至想念莱诺,把它画在一张张画布上。给自己母亲丢弃的感觉,却仍然刺痛她。
是徐宏志治好了她童年的创伤。
他让她相信,有一个怀抱,永远为她打开。
送饭去宿舍的那天,徐宏志发现她穿错了袜子。
她明明看见自己是穿上了一双红色袜子出去的。
为了不让他担心,她故作轻松地说:
“新款来的!”
后来才承认是穿错了。
谁叫她总喜欢买花花袜子?
近来,她得用放大镜去分辨每一双袜子。
那天早上,她起来上班,匆匆忙忙拉开抽屉找袜子。她惊讶地发现,她的袜子全都一双一双卷好了,红色跟红色的一块,黑色跟黑色的一块。她再也不会穿错袜子了。
她跌坐在地上,久久地望着那些袜子,是谁用一双温暖的手把袜子配成一对?那双手也永远不会丢弃她。
她以后会把一双袜子绑在一起拿去洗,那么,一双袜子永远是一双。
第四章 一夜的谎言
醒来绝对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每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能看得见,苏明慧不禁心存感激。
一天,她醒来,徐宏志已经上班了。洗脸的时候,她在浴室的半身镜子里瞧着自己。就像一个有千度近视的人,眼镜却弄丢了。她看到的,是一张有如蒸馏过的脸,熟悉却愈来愈模糊。
最近有一次,她在图书馆里摔了一跤。那天,她捧着一叠刚送来的画册,走在六楼的书架与书架之间。不知是谁把一部推车放在走道上,她没看见,连人带书摔倒在地上。她连忙挂着一个从容的微笑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拾起地上的画册。
回家之后,她发现左大腿瘀青了一片。那两个星期,她很小心的没让徐宏志看到那个伤痕。
有时她会想,为什么跌倒的时候,她手里捧着的,偏偏是一套欧洲现代画的画册?是暗示?还是嘲讽?
是谁说她不可以再画画的?是命运,还是她自己的固执和倔强?
图书馆的工作把她的眼睛累坏了。一次,她把书的编码弄错了。图书馆馆长是个严格但好心肠的女人。
“我担心你的眼睛。”馆长说。
“我应付得来的。”她回答说。
她得付出比从前多一倍的努力,做好的编码,重复地检查,确定自己没有错。
她从小就生活在两极:四面高墙包围着的图书馆和广阔无垠的非洲旷野。眼下,她生活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那黑暗如同滔滔江河,她不知道哪天会不小心掉下去,给河水淹没。
那天,徐宏志下班回来,神采飞扬地向她宣布:
“眼科取录了我!”
他熬过了实习医生的艰苦岁月。现在,只要他累积足够的临床经验,通过几年后的专业考试,就会如愿以偿,成为一位眼科医生。
她跳到他身上,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明白自己要更奋勇地和时间赛跑。只要一天她还能看得见,他才能够满怀希望为她而努力。
无数个夜晚,她在床头小灯的微光下,细细地看着熟睡如婴孩的他,有时也用鼻子去拱他。直到她觉得困了,不舍地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当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醒在光明这边的堤岸上,她内心都有一种新的激动。
是渺茫的希望鼓舞了她?还是身边的挚爱深情再一次、悄悄地把她从黑暗之河拉了上来?
行将失去的东西,都有难以言喻的美。
他们搬了家。新的公寓比旧的大了许多,他们拥有自己的家具,随心所欲地布置。这幢十二层楼高的房子,位处宁静和繁喧的交界。楼下是一条安静的小街,拐一个弯,就是一条繁忙的大马路。
他们住在十楼,公寓里有一排宽阔的窗子,夜里可以看到远处闹市,成了迷蒙一片的霓虹灯。早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晴空。
附近的商店,也好像是为她准备的。出门往左走,是一间咖啡店,卖的是巴西咖啡,老远就闻到飘来的咖啡香。咖啡店旁边,是一家精致的德国面包店,有她最爱吃的德国核桃麦包。每天面包出炉的时候,面包香会把人诱拐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