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进步吗?」蹲在他脚跟前,双手托腮,明亮眼儿眨呀眨,期待地看着他。
那模样,多像讨好主人,等待被安抚的狗儿。
他顺应民意点头。「有,进步很多。」
起码,胃不会再痉挛,在吞得下肚的等级内。
言子苹看他的表情有些惊异。
老爸曾半开玩笑地说:「能够冒险犯难吃完你们母女做的菜的人,基本上已经具备娶你们的资格。」
那时,她还哇哇叫地抗议。什么嘛,她那么廉价哦?这样就能娶她了?
现在,她却突然有点明白老爸的意思了。
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食物,江孟擎没有吭过一声,总是面无表情地吃完它。当初,老妈会是因为这样,才下定决心嫁给老爸的吗?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等他吃完,她洗碗、收拾好后,再回到客厅,没看见他的人,沿路找到寝室去,他趴卧在床上,失神看着床头摆放的合照。
「才刚吃饱又要睡了哦?你真的很猪欵!」
江孟擎视线没移动半分。「你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想点事情。」
「静什么静,天气那么好,我们出去走走。」她上前,伸手去拉他。
「不要。」
「走啦!」
「我说不要!」
「我说起来!」
一拉一拒,一进一退,江孟擎退无可退,皱眉道:「言子苹,你烦不烦?」
她一愣。
「对,我很烦,你到底起不起来?」
她瞪视着他,倔强地紧抿着嘴,握牢双拳。
江孟擎张口还想说什么,迎视她的面容……话全吞了回去,爬起身来,本已做好打算要和他打一架的言子苹,反倒被他突来的妥协给怔住。
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太了解她。这个倔傲的小女子,从来不在人前流泪,当她觉得受伤时,只会紧抿着嘴,掩饰想哭的脆弱。
那一天,他们回到昔日母校,四处走走逛逛,寻找年少足迹。
这里,埋藏了许多他们共有的回忆,走过每一处创造美好时光的地方,追忆已逝的年岁、已逝的故人。
在那年少轻狂的时代,他们做过许许多多的儍事,在现在看来有些可笑,但在当时,却是那样任性洒脱又快乐无比……
他们曾在炎炎夏日,一起跷课到学校对面的小店吃碗清凉沧暑的红豆冰。
他们曾赌过那个笑起来又甜又可爱的冰店西施在偷偷喜欢谁,甚至赌谁能成功约她出去看电影。
他们也曾为了某些无聊的赌约,要赌输的人进麦当劳买炸鸡吃一口,坐在地上哭喊:「这不是肯德基……」
那样的无忧青春,那样不受拘束的岁月,早已离他们好遥远。
来到昔日教室,她告诉他,阿铭以前常常自己的课不上,跷课跑到她们教室来,坐在最后一排躲老师,偷偷地传纸条给小臻,享受着似有若无的距离美感。
经过篮球场,想起小柔总是静静站在一旁,欣赏他在球场上矫健俐落的英姿,她其实很羡慕那时能站在他身边的小苹,尽管他总是把球往她身上砸。
操场后,有一棵芒果树,长出来的芒果永远是酸的,但他们都乐此不疲,她负责爬上树去摘,而小柔就负责做成酸酸甜甜的冰镇芒果青,带来学校分大家吃。
毕业的前一天,大家离情依依,哭得一塌糊涂。就在这棵树下,每个人分了张小卡片,写下心里最想告诉某个人的话,放进玻璃瓶中,挖了洞埋在树底下,约定多年后要再一起回来看。
「想不想看看,小柔留了什么话给你?」站在树底下,她问着身旁的他。
意思是,她要偷挖出来看?
江孟擎表情轻轻颤动了下。「不想。」
「你都不好奇哦?」小柔留下的只字片语,对现在的他来讲,都是别具意义的,至少能稍稍安慰他。
「不。」
「好啦,我们看一下咩……」努力诱惑。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坚决拉了她走人。
离开学校后,他们到海边去吹风,讲了很多他和小柔这几年的生活,讲他们共处的点点滴滴……他现在要的,也只是一个倾吐心事的对象而已。
一直到最后,他们都只是沈默地看着大海,谁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他们待了很久,直到她靠在他肩膀睡着。
醒来时,天色已经很暗,她肩上披着他的外套,而他缥缈的眼神,依然望着远方。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表。
他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走吧,该回去了。」
回程途中,双手将他腰际缠抱得更牢,脸颊熨贴着他的背,宽阔的肩为她挡去夜风。
困倦欲眠的当口,车速停止,她撑开沉重的眼皮——一张冷沈的面容映入眼底。
她的现任男友。
这种情况,实在很尴尬。
原因在于,魏柏毅的态度像是捉好在床,可是她却完全没有脚踏两条船的自觉。
但,若要她否认……看着江孟擎没有表情的脸孔,她居然一句都说不出口。
「那个……小孟,你先……」
他点头,没等她说完。「我先回去。」
「我晚点给你电话。」
江孟擎没点头,也没摇头,发动机车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眼界,耳边听见魏柏毅说:「我打了二十几通电话,你没接。」
声音平平地,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她却听得莫名心虚。
低头翻找出手机,早就被他打到没电,呈关机状态了。
「那个……呵呵,手机没电了耶。」她儍笑,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
他盯视着她,眼神不特别冶,却让她连儍笑都僵到再也挤不出来。
「对不起。」她认命地道歉。「我不知道你会找我,因为你说我们在冷战嘛……」那冷战中的男女朋友,应该是不会找对方的吧?
「你知道我们在冷战,有想过任何实质的方法改变、或者打破僵局吗?还是,就理所当然地去找另一个人。」
听出他话中的暗讽,她抗议地叫道:「我才没有那么卑劣,不要说得好像和你吵架刚好正中下怀,好去找他好不好!人家小孟的女朋友才刚去世,我担心他啊,事有轻重缓急嘛,你不要连这种醋都吃……」
魏柏毅闭了下眼,揉了下疼痛的额头。「言子苹,你没有搞清楚状况,现在不是我在介意缓急问题,而是,我和你吵架,你曾经失措过、担忧过、不安过吗?也许我误会了你,也许我会和你分手,也许我无法谅解你呢?你有没有试过解释、挽回的动作?你就不怕,我真的再也不理你吗?今天的重点在于,你、并、不、在、乎!」
「呃?」儍眼。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她确实以为过一阵子就没事了,不曾担心过他再也不理她的问题。她所有的心思,全都让另一个人占满了,担心失去女友的他,一个人无法承受过重的悲伤;担心他把自己锁在小小的空间里走不出来,担心他没吃好、睡好……
「我和你吵,不是真的有多生气,而是想看看你会怎么做,想知道,你在乎我的程度,只是……」魏柏毅苦笑。「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她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声音。
那、那他现在的意思是?
「我以为,只要耐心等候,你早晚会开窍,但是显然我少算了一步棋,早在我之前,有人也在等这一天。」他轻叹,退开一步,深深凝视她。「小苹,你不能再逃避了,该睁开眼睛好好看清自己的心了,想清楚,你要的到底是谁。」
转过身,离去的方向,与江孟擎背道而驰。
她站在巷子中央,今晚二度目送另一个男人走远。
她要的,到底是谁?
一句话,让她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她要谁?这点,她从没想过,更不曾质疑过,难道,不是魏柏毅吗?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那他又为何要这么问?
第十章
那句话,让她失眠了一个晚上。
隔天,想起她忘了打电话给江孟擎,和同学吃饭吃到一半,整个人惊跳起来,冲到外面去拨电话,同学还以为她撞邪了。
当她问到——他没等她的电话等一个晚上吧?
另一头,是沈默的。
原本只是顺口一问,没料到随着他的沈默,她心脏一阵紧缩,也跟着沈默了。
「你们,还好吧?」
「嗯……呃,还好啊。」她含糊其词。
「没吵架?」
「……对。」
「感情甜蜜如昔?」
「……嗯。」
他轻声叹息。「小苹,你不要骗我了。」
「我……哪有。」
「我知道你很困扰。」如果没什么事,她不会忘了打电话,他太了解她了。
「……」
「你暂时不要再来找我了。」
一句话,轰得她脑袋无比清醒。「小孟,你——」
「别担心,我会很好的。你好好地去面对你自己的问题,就这样。」
他挂了电话,她却陷入更深的迷惘中。
小孟要她好好面对自己的问题,但她最大的问题是——她不知道她的问题在哪里-
她的问题、她的问题……她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呢?
她听了他的话,试着找出她的问题,但是去找魏柏毅,他竟然也不约而同地告诉她:「我不想勉强你,等你想清楚了再说,目前——我们就暂时到此为止。」
很好!她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顾人怨!
连续好几个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江孟擎的话,也想着魏柏毅,愈想就愈杂乱无章,理不出头绪。
他们到底要她想什么?又到底想听她说什么?
男人啊——真是难懂的生物。
烦到受不了,跑去问老爸。他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叹气。「姓方的,你干么把我女儿生得那么笨?」
嗑瓜子的老妈凉凉回了句:「有本事你来生。」
眼看两人又要斗上,她急忙说:「老爸,你先回答我,要吵再慢慢吵,拜托!」
「笨蛋!想想这两个男人对你的定义,这样就够了。」
一个礼拜过去,浮躁的情绪开始沈淀下来。
她开始回想,和魏柏毅共处的点滴,以及和江孟擎在一起时,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愈想,就愈明白。
和魏柏毅,是一种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发展,身边总是有他,于是习惯性将他定义到那个空缺、而他想要的位置上。
但是,和江孟擎,即使不在一起,心头仍有个位置替他保留,惦着、念着,从未放下过。他可以很直接地牵动她最真实的情绪,喜、怒、哀、乐……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都储存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不曾遗忘过。
这,就是老爸要她想的,这两个男人对她的定义吗?
如果,两者的存在造成冲突,必须做出取舍的话,那——答案,又何需质疑?
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连思考都不必!
这一瞬间,她豁然开朗,明白这两个男人,要她面对的是什么。
好笨,言子苹,你好笨,那么简单的事还要困扰半天!
想起逛校园那天,在树底下江孟擎不寻常的态度……
她倏地由床上一跃而起,不顾现在已凌晨一点半,换掉睡衣,拎了钥匙就往外冲。
深夜的校园,寂静无声,除了蝉鸣蛙叫,就是几只流浪狗趴在走廊边。
她拿着手电筒,蹲在操场外的芒果树下,挖开当年埋的洞,庆幸玻璃瓶还在。她小心翼翼取出,拍掉瓶子上的泥土,打开瓶口后,反而无法动作,盯视良久。
他会写些什么呢?
什么是他当时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对她?或是小柔?
取出卡片角落署名「小孟」的那一张,她迟疑了半晌,摊开。
一字,一句,清晰,不容错辨。
这,就是他当时想说的吗?
一股热气冲上鼻翼,酸酸的,揪紧了心。
她,有了想哭的冲动。
「小苹——」轻轻地,一声叫唤响起,她怔愣地抬起头,月光下,清亮明眸蕴着水光,浮现些许诧异。
「你怎么会来?」
江孟擎叹气。「我睡不着,想来走走。」
是默契吗?那两颗早在六年前就该契合的心,在今夜,重逢。
迟了许久,但,终究没被湮没在岁月洪流中。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明明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即使六年前没有,六年后,他也随时都可以说,她有权利知道啊!
他视线往下移,瞧见她膝上的玻璃瓶,以及她手中的卡片,再往回移,对上她泪光闪动的眸子。
他不言不语,走上前,挪开玻璃瓶,拉起她的手拍掉上头的脏污。
「原来……小柔说的,是真的……」
他终于抬眼。「你不必理会小柔说了什么,那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看清现实,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六年前、六年后,不可能还会一样。」
「我……」她张口想说什么,他不疾不徐地又接续。
「你有你的朋友、你的生活圈,不可能为了六年前一段未实现的梦,而去强迫改变一切。我们都长大、也成熟了,不再是当年十八岁的男孩与女孩,这是我们必须去面对、适应的,六年的时差,不算短。」
「例如……魏柏毅吗?」她轻问。
「也许。」他扯唇,那只是其一。「所以小苹,我不希望小柔临终的遗言,为你带来压力,你没有答应她什么,更不需要勉强自己什么,这就是为什么,自小柔去世到现在,我一直不愿意你来找我最主要的因素。那天晚上的状况……我极不希望它再发生第二次。」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对他的感觉?」这不是他要她面对的问题吗?
「你对他的感觉?」
她凝着泪,神情坚定。「如果可以重新再来,我,还是不会爱上他。」
还是?
他轻轻震动。
那么,你的心又在哪里?
他定定凝视她,没问出口。
「我不是因为小柔的交托才放不下你的,今天即使她什么都没说,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点头,退开一步。「好,你解释完,我也明白了。但是小苹,我的决定依然不变。」
「为什么?」她抗议。
他摇摇头,轻道:「我说过,六年的时差不算短,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去调适自己,所以,我那句话是认真的,在你还没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前,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见面,我也需要一点时间,去沈淀情绪。」
一名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刚辞世,他没有办法马上投入另一段感情中,即使,是他一直以来,惦念萦怀的她。
她怔怔然,无法言语。「就……这样吗?」
他凝思道:「以一年为期好吗?你可以思考,可以选择你要过的人生,一年后,我在这里,等你告诉我答案。」
届时,将会是全新的开始。
眼神对望中,他们读出了相同的信念。
漫长的一年,开始值得去期待。
轻轻随风飘落的小卡,落在两人脚边,清晰字体写着简单几行字——
言子苹,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一直都只有你,不是小柔,不是任何人,你能容许,你能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