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我帮你把它赚回来!」这人真是小气,亏他长得人模人样。
「这样吧,别说我占妳便宜,这笔花费妳我一人一半,妳若真帮我多挣了些银子,我会把它换成纸钱,全部烧给妳。」他自认做人还算公道。
「那倒也不必,那些钱我也用不上……」莫桑织的神情突然显得有些怪异,顿住了一会儿后,笑道:「到时候,你只要再帮我做几件『举手之劳』的事就行了。」她在地府里的姐妹们还需要人帮她们超度呢。
「就这么简单?」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就这么简单。」她微微一笑,几乎可以想见他若知道她要他做什么事情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精采表情呢。
第三章
五更天,浓稠的夜色开始染上一抹浅紫,是黎明来临前的时刻。
鸡啼声尚未响起,冯府内所有的人仍在床上安适地酣睡着,唯独一条修长的身影却极不平静,躺在床铺上不断地翻来覆去,冷汗渗额,只因为那流连不去的恶梦,纠缠难解地捆缚住他……
梦里,夜深沉,月隐遁,墨黑的天色不见一丝星光,诡异的浓雾弥漫着。
小男孩揉揉眼爬起床,简陋房内微弱的烛光闪烁着,迷迷糊糊地四顾了下。这房间好陌生啊,一会儿后才想起,这是别人家里。
他的尿好急呀!探头看了一眼床下。房间里没有尿壶,又低头看了看睡在自己两旁的双亲,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们。
迟疑不决了片刻,他决定自己走到房外菜园旁的杂草堆里解决。他已经七岁了,得学着勇敢些。
爬下床,套上鞋,小男孩轻悄悄地走出房门外,挑了一处最靠近屋子的草堆里解尿。忽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吓住他,小小身子直觉地缩了一缩,而后动也不敢动一下,就怕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草丛里冒了出来。
「相公……咱们别做这种事好吗?」怯怯的女子声音蓦地自后方响起,教他愣了下,那嗓音听来有几分耳熟。
「妳少废话!」粗哑的男声低喝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一家三口。睡在里头的可是一只千载难逢的肥羊哩!」说到后来,声音不觉兴奋了起来。
「可是……他们是咱们儿子的恩人呀!」微弱的语气很是慌乱无措。
「咱们只是要他们的钱,拿到钱就走人,妳以为我要干什么?!」男子粗声粗气地道。
「那……那你带着把屠刀做什么?」声音明显地带着恐惧。
「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妳懂不懂!」说话间,脚步声已来到房门前,男子回头警告道:「臭婆娘,妳给我闭上嘴,不许再出声!」
小男孩极力睁眼瞧着,看不清是什么人,只隐约看到一胖一瘦的人影,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地站在房门前。
轻微的开门声响起,他看着那两道人影走进房里,心里没来由地害怕了起来,赶紧悄悄地走上前去,躲在半掩的门边瞧着。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须臾,房内传出男子微讶的嗓音,男孩认得出是父亲的声音,胸口猛地缩紧了下,一颗心砰砰砰地跳得好厉害。
「老子想干什么,你还瞧不出来吗!」粗哑的嗓音恶狠狠地响起,随后是一阵拉扯的声音。
突然间,一道闷哼传来,好象有什么东西自床上飞溅而出--
「相公!」女子的尖叫声凄厉地划破寂静的深夜……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娘亲!
小男孩忍不住将门推开了些,昏暗不定的烛光下,他看见墙壁上投映着的黑影,一只手高高举着,手里还握着一把刀,而后,刀子落下,凄厉的惨叫声再度响起……
小男孩心神一震,双眸惊恐地圆睁着,在尖叫声冲出喉口前,机警地伸手摀住自己的嘴巴,双腿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啊啊啊!你怎么杀人呀!」房内接着传来女人的惊呼声。「不是说……只是要他们的钱吗?」声音抖得厉害。
「妳瞎了眼啦!都被发现了,我能怎么办?!」男子低骂了声。
「但是……你、你也用不着……杀人呀……」
「妳这笨女人!用点脑子想一想,钱没偷着,还得被抓进牢里关着,老子才不干这种蠢事!」说完,将尸体推下床,在床铺上不断翻找着。
男孩就着昏暗的光线,瞧见自己双亲血溅点点的死白面容,脸色瞬间青白,喉头似被人紧掐住,全身猛窜过一阵冰凉的寒意。
「该死!那个小鬼跑哪儿去了!」男子低声咒骂着,小男孩闻言,脸色更加惨白,他知道里头的人打算连同他一起杀了。
如果他聪明的话,就该马上掉头逃离,可他双腿吓得发软,一动也不能动。就在这时候,他的视线与房里簌簌发抖的女人衔接上--是她?!
「啊……」女人下意识地惊呼了声,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凶狠的目光立即朝男孩的方向扫来,微弱的光线下,他看见一张带疤的脸,男孩惊恐地倒退了数步,看着男人高举着屠刀,朝他扑了过来……
「冯公子?」
猛然从恶梦里抽回,张开眼,一双盈盈美目正关切地瞧着自己,那双眼嵌在一张陌生的脸庞上……
「妳是谁?」下一刻,他陡地自床上翻身坐起。一大清早地,他房间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你作恶梦了?」女子答非所问地,秀眉微蹙地瞅着他额前的涔涔冷汗,随后掏出帕子便要替他擦抹。
「啊……」冯云衣迅速抓住女子的手,浓眉纠紧着,神情因方才的恶梦而显得有些阴郁凶恶,下手的力道不觉重了些,让女子不由吃痛地轻呼了声。
「妳是谁?怎么会在我房间里?」他执意地索求答案,一双黑眸沉沉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你忘了吗?我是这房里的吊死鬼。」莫桑织咬唇忍住痛回答道。「多亏你烧了屋梁,我才能回复原来的模样。」
冯云衣微愣了下,随即想起昨儿个一早命人拆掉屋顶,换了房梁的事……
「妳是那个女鬼?」有些不敢置信地。
她微笑地点点头。「我叫莫桑织,以后你别老喊我女鬼女鬼的。」
「真是妳……」他细细打量起她来。没有了骇人的长舌与碍眼的绳索,她的外表就如同常人一般,脸色虽然白皙了些,可容颜清丽,姿态动人,俨然为亭亭俏佳人。可不知怎地,眼前这张脸看起来竟有些眼熟,彷佛曾在哪儿见过……
「就是我。多年的枷锁终于除去,我是特地来向你致谢的。」她笑道。
冯云衣眉间忽地一皱,嘴唇紧紧抿着,就连神情也绷得紧紧的。「妳来多久了?」手掌仍是紧箝着她纤细的手腕。
「我刚来一会儿……」察觉出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她的笑颜隐去了些,思忖着自己可有做了什么事、或说了什么话惹他不快。
「妳刚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吗?」他像质询犯人似地审问着她。
「我……我来时,看到你难过地呻吟着,好似作了恶梦……」她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作了什么恶梦?」
「不干妳的事!」他撇过脸粗声喝道,跟着甩开她的手。「离我远一点!」
「喔!」她微嘟起嘴应声道,真搞不懂这男人怎么脾气这么坏,一大早就有起床气,她这受了冤屈的女鬼,都没他那般怨气冲天。
看他沉着一张脸下床,气色虽然不佳,可清俊的容颜不减分毫,她不觉微微看呆了眼。在她短短十八年的生命里,从不曾见过长得像他这般好看的男人。话说回来,从前的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识之人本就有限,何况是陌生男子。
彷佛察觉了她的视线,冯云衣抬眼瞪视着她,剑眉竖起,神情不悦地斥道:「妳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没人告诉妳一个大姑娘家这么直勾勾地对着男人瞧是很要不得的事吗!」
莫桑织眨了一下眼。「要不得?怎么要不得了?男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女人,为什么女人不可以?」这些话她生前是不会说、也不敢说的,可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了这许多年,她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懂得反抗、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又怒瞪了她一眼。「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一个女人该守的礼仪规范妳不会作了鬼就全忘了吧!」说完,还刻意哼了一声,表情有些嫌恶地。
然而,他刻薄的话语和轻蔑的态度一点也没能伤得了她,但见她歪头对着他皮皮笑道:「你也说了我是鬼,既然是鬼,又何苦像做人那么累?什么礼仪规范,在地府里一点也用不着。」
「妳……」他的脸死板着,有点僵化发臭。恶梦令他心浮气躁,情绪大坏,她的回话更教他一把闷火熊熊燃烧起来,忍不住咬牙道:「死后不安分,生前肯定也不安分,说什么受了天大的冤屈,鬼才相信!」
这话一出口,莫桑织脸色乍变,原已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她圆瞠着水滢澄眸,忿忿不平地瞪视着他,瞳底隐隐泛出一片泪光。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她的声音因气愤而微微哽咽,神情委屈且喷怒。他一句话狠狠地踩在她最痛的伤口上。「我要你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她激烈的反应让冯云衣微愣了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伤心悲愤的表情让他心口猛抽了下;然而,虽明白自己说了过份的话,但他就是拉不下脸坦承不是。
「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怎么收回!」他硬着声回道,撇头避开她怒怨的泪眸,而后推开屏风,径自走向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可以跟我道歉!」她紧跟着,走到他面前,固执地对上他的眼。
「道歉?!」他微瞇起眼,冷着声道:「不过是一句不经心的话语,有必要这么小题大作吗!」要他低头赔不是,他办不到。
「你非跟我道歉不可!」她执拗地扯住他的衣袖,滢滢泪光似有泛滥之虞,菱唇却是倔强地紧抿着,乌棱的美眸牢牢地瞪住他。
她一向没什么脾气,性子温婉沉静,不喜、也不善与人争,一生规矩做人,但也因为这样的个性,让她不得丈夫欢心,甚至遭人设计陷害,含冤受辱而死;如今成了鬼魂,心性已不复以往般柔顺,不再是那个任人随意诬蔑欺负的弱女子,他无心的一句话,勾起她满怀的心伤愤怨。
她的坚持和咄咄逼人,让冯云衣不由地恼怒起来,烦躁地拉开她扯住他衣袖的手,沉声道:「我劝妳别闹了,如果妳还想要我帮妳的话!」索性开口威胁。
没想到她一点也不害怕,反倒冷起脸来,滢滢水眸也倏然瞇起。「你真的不道歉?」语气完全变了个样子。
「……」虽自知理亏,但他并不予响应,只是转过身开始更衣。
「少爷,我给你端洗脸水来了。」
莫桑织气极,正想给他一点教训时,房外突然传来阿福的声音,忽地灵光一动,纤巧的身影旋至门边,霍地打开门来--
「哎哟!」阿福没料到门会突然被往内拉开,来不及煞住自己使力推门的势子,整个人就这么踉地跌进房里,盆里的水不偏不倚地往朝冯云衣飞洒过去,当头泼了他一脸。
「该死!」冯云衣愣了一下,随即咒骂出声,抹了一把脸,抬眼便见莫桑织站在阿福身后,朝他快意地挑眉笑着。
阿福连忙自地上爬起,慌道:「少爷,我不是存心的,刚刚那门……那门莫名其妙地自己打了开来……」
冯云衣眼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存在,双目恶狠狠地瞪着他后方那张得意挑衅的脸,怒气腾腾地骂道:
「妳是存心整我是吧?妳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屈服于妳、跟妳道歉吗?该死的……妳最好马上在我面前消失,否则我可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从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阿福吓得两眼呆睁,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喊冤道:「少爷冤枉啊,我怎么敢整你!」呜呜……明明是那道门有鬼……」
「你在这边哭喊个什么劲儿!我有说是你吗?!」他心烦地斥道。
「不……不是说我?」阿福更加瞪大了双眼,而后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这房里明明就只有他们主仆俩,少爷不是骂他,难不成在骂鬼呀?
呜呜,一大早的,少爷干么这么玩他!他虽明白自家主子每天早上醒来总是阴阳怪气的,可却不曾像今天这般发这么大的脾气,还要着他玩。
「不是我,那……少爷是在对谁发脾气?」阿福蹲下身拾起脸盆和毛巾,一边莫名所以地咕哝着。
他的声音虽小,却还是让冯云衣听见了,眉心拱起,正要开口,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道光。难道真如她所说的,除了他,没有人能看得到她的存在?视线不由得随着思绪的转动移至莫桑织身上。
「没错,他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说话。」彷佛看出他心里的疑问,她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即开口道。
微一沉吟,他拉回视线对阿福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等会儿再重新打盆水给我送来。」
「我这就去、这就去!」阿福如获大赦般匆忙离去。
他走后,莫桑织柳眉一挑,问道:「喂,你到底要不要道歉?」
冯云衣淡睨了她一眼,没有回话,好整以暇地在她面前宽衣解带了起来,脱下湿了一大块的单衣,露出精瘦结实的上身。
「你、你、你在干什么?」这回,换她傻愣了眼。
除了她的夫君以外,她从不曾见过别的男人的身体,意识里残存的礼教告诉她,这么盯着一个男人裸露的身体瞧,是一件很不知耻的事,可她的目光却移不开他隐隐暴结的臂肌与胸肌,怎么看他都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爷。
好半晌后,她终于还是脸红地别开脸。尽管受了地府里姐妹们不少的「熏陶」与「教导」,可她还是免不了觉得有些羞赧。
「喂,你……你要换衣服就、就快一点。」背对着他,有些结巴地催促着。
冯云衣抬眼看向她,撇嘴轻哼了声。这时候她倒知道要回避了,总算还有点女人家该有的庄重、规矩。
更衣完毕后,他径自坐下来喝口茶,莫桑织听到声音马上转过身来。
「跟我道歉!」开口就是这句话,摆明了不肯善罢甘休。
懒懒地睇了她一眼,他径自喝着茶,不予响应。
「你……」她气得快跳脚。「你不怕我像刚才那样整你吗?」
「随便妳喽!」他一脸不在乎地耸着肩。「到时候让人发现古怪,找了道士来收妳,妳可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