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后,冯云衣懒散的神情瞬间褪去,眼色变得阴暗且沉冷,她坚持要他道歉,那他呢?谁来跟他道歉?老天爷吗?!
难道他注定一辈子都要被恶梦纠缠着,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刻方能解脱?
可恨哪!眼色暗沉而痛苦的他,倏地捏紧茶杯,碎裂声响起,紧握的拳头缓缓淌出血来,可他却是半点疼痛的感觉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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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一阵如丝如缕、欲断还续的哭泣声扰醒了他。
梦里的浓雾散去,他睁开眼循着哭泣声望去,窗前,一抹熟悉的背影令他忍不住蹙眉,开口便咒骂道:
「该死的女鬼!妳到底想怎么样?!」
已经是第四天了,她一到半夜便在他房里凄凄切切地啜泣,扰得他无法入眠。他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
「呜呜……我生前被人诬蔑欺负,死后还让不知情的人胡乱说嘴!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不过跟那个男人一样……」她背对他,重复说着相同的话,一边哭得好不伤心,纤细的双肩不断地抽动颤抖着,教人看了有些不忍心。
冯云衣半恼怒半无奈,闭了闭眼,坐起身问:「是不是我向妳道过歉后,妳就可以让我好好睡个觉?」
莫桑织止住哭泣,转过身看着他,得逞地昂起下巴道:「你必须很诚恳很慎重地向我道歉,我才要接受。」
「妳……」他怒瞪了她一眼,顿了一会儿后,才板着脸硬梆梆地道:「我现在慎重地、认真地向妳道歉,请妳原谅我无心的话语伤了妳的心。」哼,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跟一个女鬼过不去,就是不愿承认自己心里也有那么点歉疚之情。
他这么快就投降,让她有些错愕。相处数天以来,她大致摸熟了他的脾性--他为人冷漠自私,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绝不理会,性情阴晴不定兼且易怒,不是个容易受人威逼便妥协的人。
她走近他,皱着眉瞧了老半天,瞧得他失去了耐性,抿嘴道:「妳看够了没?」
深更半夜的,她和他共处一室,一点避忌也无,虽说是鬼魂,他心里仍是有些不以为然。
「好吧,看在你多少有那么点诚意在,我就勉强接受了。」说着,竟大刺刺地在床沿坐下,一双眼仍是直盯着他瞧。
她的举动让他忍不住又皱眉,斥道:「妳已经得到妳要的道歉了,还杵在我房里做什么?!」
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倾,若有所思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冯公子,你好象睡得很不安稳,这几夜我老听见你梦呓连连。」
闻言,他眼色黯了下,淡淡地回了句:「我之所以睡不好,还不都是妳害的,自己不睡觉,也吵得我不能睡。」
真是这样吗?莫桑织不禁微蹙起眉,她总觉得他是另有心事,睡梦中的他分明是被恶梦所扰,所以不得安眠。她欲开口再问,却见他神情阴郁,眼下有一抹疲惫的暗影,不知怎地,嘴巴便溜出这样的话来:
「冯公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懂点按摩技术,也许能帮你做个好梦。」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会记恨的人,他既已道了歉,她也就不再同他计较,还关心起他来。
冯云衣微怔了下,眉间打起轻褶。此刻她的表情是温柔的,没了方才恶整他的撒泼模样,他并非怀疑她的好意,只是……
「冯公子,你何需太过拘泥于世俗男女问的划限。」彷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她一句话便点出他心里的顾忌。「我是出自一番好意,没有半点暧昧轻浮的念头,你大可不必介怀。」沉静的面容带着温婉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般愉悦。
难得见她如此正经端庄的模样,他一时间实在有些无法适应。自识她以来,老实说,他有点摸不清她的性子。她的举手投足隐约流露着大家闺女的风范,可有时候却又做出一些令人不予苟同的大胆举动,甚或言语轻佻,彷佛拥有两种不同性格般,让人感到矛盾不解。
此刻,她清澄的美眸对着他,瞳底漾着温温的笑意,令他不自觉地点头同意了。待他察觉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时,他已全身趴躺在床铺上,任由她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捏揉着。
莫桑织把双掌叠起来,轻轻地帮他按揉着,从头部、颈部一直到腰间;她的手轻巧灵活,所经之处,肌肉与筋骨像有一股热流通过,令人酥软安适,冯云衣但觉全身舒畅得难以形容。
「唔……」不小心逸出一声舒服的轻吟,他随即不自在地轻咳了声,像要掩饰什么似地开口道:「没想到妳还懂得按摩的技术。」
「这是跟地府里的姐妹学来的。」莫桑织红着脸回答。方才自己要他别拘泥男女之别,可现在,当她的手接触到他的身体,感受到衣服底下属于男性坚实的躯体时,她却无法自制地脸红了。
她从不曾如此大胆地主动碰触一个男人,就连自己的夫君也不曾。生前的她,被世俗的礼教规范紧紧束缚着,安分地守着女人家的本分:然而,她的夫君却嫌她不解风情,不知如何「伺候」自己的丈夫。
那时候的她,百般困惑,她自认该做的都做了,夫君一切饮食起居,全由她亲手照料,管理仆人、料理家务,她没有一样不做得尽善尽美,却落得一个不懂伺候丈夫的恶名。
一直到死后,她才真正了解丈夫所说的「伺候」指的是什么。男人,既要贤妻,也要荡妇,欲望如沟壑难填……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自己的夫君一般重欲轻情?怔怔地望着眼底下宽阔的肩背,脑子里冷不防地冒出这么个问题来。
旋即,她微愣了下,暗恼自己怎么突然生起这样奇怪的念头,面颊一阵滚热,下手也不觉重了些。
「唔……」冯云衣忍不住又呻吟了声,随后微感困窘地赶紧又找了个话题:「姊妹?妳还有姊妹?」
她摇头淡笑。「不是亲姊妹……大家不过是一群同病相怜的鬼魂。一这个世道,冤死的女人还真不少,原因虽然各有不同,可归根究柢,却都是为了男人。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不免有些好奇。
「什么样的人啊……」她垂下长睫,笑意隐去,叹口气道:「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可怜的女人……」
听出她语气里的淡淡哀伤,他静默不语,没了聊天的兴致。世间可怜人可事何其多,但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的同情心早在多年前就不存在了。
「冯公子,我说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她语气轻松了起来。「小时候我睡不着觉时,我娘便会说故事哄我,也许这样能帮助你更快入睡。」
说故事?她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呀!
冯云衣下意识地便感到排斥,忍不住想,她要说的该不会是有关她那些可怜姐妹们的故事吧?
想开口拒绝,可思及她一片好意为自己按摩,他不由得有些迟疑。
这一犹豫,莫桑织以为他同意了,开始说道:
「其实,教我按摩的姐妹,生前是个妓女,她非常懂得伺候男人,讨男人欢心:在青楼打滚多年的她,一心想从良,做回一个平常女人,就算是为人妾室也无妨。后来,她好不容易如愿了,被一名有钱老爷看上收为偏房,谁知道……唉!」说到这儿,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按摩的动作也徐缓了下来。
半晌后,她才又接着道:「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可没想到,那位老爷的元配夫人是个善妒的女人,握有府内大权的她,总趁着老爷经商外出时,给予凌虐折磨,最后,甚至还下药毒死了她。」
听完故事,冯云衣只是微微挑眉,心绪一点波澜起伏也没有。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听过,他淡淡垂睫,没有半点响应。
「冯公子,你不认为那位元配夫人太过狠毒了吗?」她柔柔的嗓音里有着困惑。见他没响应,她微蹙着眉径自喃喃道:「我心里很为我那位姐妹抱不平,可后来我又想,那位元配夫人也很可怜,也许那位老爷有了新欢,冷落旧人,她心里愁苦悲愤,便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冯云衣仍是不予置评。
她的声音低柔而婉转,呢呢喃喃不断,间或夹杂着几声叹息,渐渐地,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感受得到她幽柔如丝的嗓音,以及她一双巧手的按揉,任由一阵暖暖的睡意向他袭来。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临入睡前,他彷佛听到一声浓浓的哀叹在他耳边幽幽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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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冯云衣被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惊醒过来。
「少爷,已经日上三竿了,你该起床了!」阿福宏亮的嗓音尽责地自门外传来。他已经来了三趟了,少爷头一次睡得这么晚,还真是稀奇。
睁开眼,冯云衣微微蹙眉,随后转动眼眸扫了一下四周,没看到莫桑织的身影,脑子里却浮起昨儿个半夜里她给自己按摩说故事的情景。
不得不承认,昨晚他一夜无梦,睡得安稳而舒适。没想到那女鬼的按摩技术会产生这么好的效果。
起身下了床,走出屏风,朝门外喊了声:「进来吧!」
阿福听了,马上端着水盆走进房里,见主子仍穿著白色单衣,喜孜孜地讨好道:「少爷,我帮你拿衣服。」终于让他逮着机会,亲手服侍自家主子更衣。瞧主子今天脸色不错,应该不会将他轰出房吧?
破天荒地,冯云衣点了点头,脸色温淡地任他取来衣裳服侍更衣,阿福乐得几乎要喜极而泣。跟在少爷身边也有九年了,这是他头一次如此近身接触他,还能碰到他的衣角。
他知道少爷从不喜别人与他太过靠近,就连他也不例外,主仆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这些年来,他遵照娘亲的话,以真诚的心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亲近少爷,期望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忠心,好让他能为他做更多的事。
如今,少爷愿意让他服侍更衣,这是不是表示他更加喜欢他与信任他?这么想着,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只可惜,娘现在人在冯家庄里。
「少爷,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我去帮你端来。」他一向勤快,见主子心情好,他更是高兴得愈发俐落起来。
「不必了,我不饿。」抬手拉整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问道:「前天,我让你请人帮我缝个黑色绸袋的事,你办好了吗?」
「昨儿个就好了,少爷您瞧。」阿福忙点头,一边赶紧从自己衣襟里取出一只手掌大的黑色束口袋递给他。
冯云衣伸手取过,观看了一会儿后,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门一关上,他便开口唤道:「莫姑娘,妳出来吧。」
须臾,莫桑织纤巧的身影从墙壁里走出来。「你叫我,有什么事?」
「妳看,这只黑绸袋可以吗?」他将袋子递给她。
她眼睛倏地一亮,欣喜道:「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到外面走一走了!」
闻言,冯云衣眉头微蹙,听她的口气好象很乐似的。「妳可不要忘了自己真正要做的事。」忍不住提醒她,他巴不得她赶紧办完正事,别再来缠着他。
「我没忘。」她稍微收敛起一脸喜色。「这两件事又没有冲突,生前的我难得能上街去,趁这个机会到外面见识见识,也没妨碍。」
听她这么一说,他直觉推断她该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依她的年纪看来,不可能是佟老爷的女儿,那么,为什么她会在佟家上吊自缢?
意识到自己竟对她的事情产生不该有的好奇心,他不由得神色微凝,微微烦躁地道:「口袋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妳要怎么做?」
她扬眸对他嫣然一笑,说道:「你看着。」话落,即闭上眼,瞬间,自她身体分离出一缕魂来,身形样貌与她一模一样,却是淡了好些,彷佛半透明。
冯云衣微微一愣,看着那缕幽魂似烟岚般轻飘飘地钻进绸袋里。
「好了!」她将绸袋束紧,交还给他。「现在,你只要把它放进你衣襟里就可以了。」
他微纠着眉,有些不敢置信地,却仍是依着她的话将绸袋放进自己衣襟里。
「以后我就住在你这儿。」她伸手指着他胸前心口的位置。「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神情很是开心。
她的话教他忽地愣了一下,明知她话里并无其它意思,可心头竟莫名地起了些微波动。不觉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左胸。生平头一遭,让人这么贴近他,虽说她只是个鬼魂,可一想到她这么贴近自己,他就是无法像平常那样自在平静。
那种感觉并非厌恶,却又难以名之,他不觉微微烦躁了起来,脱口便道:「妳最好赶紧把妳的事情办好,别再来缠着我!」语气紧绷且懊恼。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一再提醒我。」她微嘟起嘴,神情有些抱怨地,继之咕哝道:「真怀疑你的心是不是肉做的,冷冰冰的、一点温情也没有。」
闻言,他唇边勾起一抹冷冷的讽笑,脸色阴霾而沉冷,讥诮道:「肉做的心又如何?我只要自己活得好好的就好,管他心是什么做的。」
莫桑织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半句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真的觉得他的怨气比她来得深且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四章
繁华的市集,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莫桑织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似,开心地东走西顾,好奇地瞧着路边摊位上摆着的各式玩意儿,看得眼花撩乱之余,也忍不住伸手摸摸玩玩。幸好凡是让她拿在手上的东西皆会自动隐形不见,否则可要吓坏一堆人了。
身为士族之女的她,虽然家道中落,可也算是大家闺秀,打小就不曾随意拋头露面,上街的次数屈指可数。嫁人之后,身为人妻,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曾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
今日一看,这大街上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显得非常新鲜有趣,每样物事她总要拿起来摸摸瞧瞧,像个好奇心重又贪玩的女儿家。
然而,却有一人对于她这样的举动感到非常不耐。始终走在她身后的冯云衣正板着一张脸、紧蹙着眉,老大不高兴地瞪着她的背影瞧。
这一路上,她只要看到感兴趣的玩意儿便停下来,摸索个老半天才又往前走,好不悠哉游哉;他看在眼里,却是气坏了。他是个商人,时间对他而言很宝贵,而今,他竟放着正事不办,陪一个女鬼逛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