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天脸上的表情很清楚的写着:这个女人是不是脑筋不对劲?
之后,白慕天大概是再也无计可施,只好拿出最后,也是最无奈又最丢脸的一招:逃之夭夭!
不过整条船就这么大,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逃去掌舵,满儿自然又跟去了,不过她连嘴巴都没机会打开,便听得他用最严肃的言语警告她。
「掌舵不能分心,除非姑娘想再经历一次沉船的经验!」
算他厉害!
听他这么一说,满儿也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大爷,」四十多岁的船长悄悄摸过来,带着抑止不住的笑。「头一回见你对人这么没辙呢!」
白慕天冷着脸没吭声。
「大爷,」船长泰然自若地双臂环胸靠上船舷。「你对柳姑娘动心了吗?」
静了好一会儿,白慕天才猛然回眸。「你在胡扯些什么?」
船长耸耸肩。「大爷,你受不了她,甚至想把她扔下船,可是却一点儿也不讨厌她不是吗?」
「我会对那女人动心?」白慕天不可思议地重复道,随即断然否认。「那是没可能的事,这辈子我从没见过那样大胆得令人惊讶,厚脸皮得教人受不了,又直爽得让人哭笑不得的女人,敬而远之犹恐不及,怎么可能对那种女人……那种女人……那种……」
他从没见过那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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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真是变态!
萧少山喃喃嘀咕着,手里抓着一只刚从厨房里摸来的熏鸡,大步走向柴房。
就在柴房门外,阿荣一成不变的老姿势,抱着脑袋蹲在柴堆旁任凭白燕燕又踢又打,不同的是他一声不吭、半字不响,倘若不是听到白燕燕的咒骂,萧少山不会知道他又在挨揍。
不过这并不是他会过去干涉的原因,而是……
「吕姑娘,妳怎么又来了,我大哥不是叫妳不要再来了吗?」
吕留良的孙女,英姿飒爽的吕四娘是漕帮严禁接触的人物——因为她会给漕帮带来麻烦,所以一瞧见她,萧少山便很不客气的表现出「此地不欢迎妳」的态度,谁知道吕四娘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兀自攒紧两道黛眉,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压根儿没留意到他的出现。
不过忙着揍人出气的白燕燕倒是留意到了,「四娘是来看我的。」她赶紧停下来为吕四娘辩护,一边推推吕四娘,让她赶紧回魂来。
「呃?啊,对、对,」猛然回神的吕四娘连忙作配合。「我是来看燕燕的。」
萧少山嘲讽地冷哼。「是啊,妳是来看大妹子欺负人的。」
吕四娘呆了一下,「欺负人?谁欺负谁?」她茫然反问。
敢情她刚刚根本没注意到白燕燕在做什么,萧少山却对她的反问会错了意。
「妳们两个女人真是变态!」萧少山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以为她也刁蛮到不把白燕燕欺负人的事放在眼里,「怎么?吕姑娘,妳也被男人抛弃了吗?」忍不住刻薄地反击回去。
「喂,三哥,你太过分了吧?」白燕燕怒叫。
「没有妳们两个过分。」萧少山不屑地横她们一眼,然后推推阿荣。「喂,你这笨蛋,不快走还等在这里干嘛?挨打挨的不够壮烈吗?」
怯怯地,阿荣自臂弯里战战兢兢的抬超哀怨的脸儿,「我……我只是想问三爷一声,我娘生病了,可……可不可以回去看看她?」神情是委屈的、是祈求的,但没有半滴泪水。
「可以、可以,你快滚回去吧!」萧少山差点忍不住也踢他一脚。「真是没脑筋的大笨蛋!」
阿荣哽咽一声,又咬唇忍住,踉踉跄跄的跑走了。
吊儿郎当地用牙撕下一块鸡肉,「不管是不是来看大妹子的,」萧少山慢吞吞地咀嚼着。「大哥说过了,这里不欢迎妳,吕姑娘,妳还是快走吧!」话落,他也离开了。
吕四娘脸色有点难看,「我还是走吧,不过……」两眼朝萧少山离去的方向瞥了一下。「妳要来吗?」
「当然要!」白燕燕毫不迟疑地说。「时候到了尽管来通知我,我一定去!」
「但妳大哥……」
「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管他呢!」
吕四娘迟疑一下,仍是硬生生吞回她应该事先提醒白燕燕的警告。
此时此刻,什么反清大业、复明大计都已不放在她心上,最重要的是她的亲人,只要能救出他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人,没有不自私的,只是多与寡的分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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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杭州正是花团锦簇,蝶舞翩翩之时,货船终于驶抵运河终点站;杭州城北郊的拱宸桥,这里是杭州的北大门,也是大运河南端的货物集散地,商船云聚、店铺栉比,人潮密集、异常繁荣,比起杭州城内毫不稍让。
一路上那些被救上船的人都陆续下了船,只剩下满儿,她是最后一个。
登上埠头后,她不甘心地又问了最后一次,「白公子,真不要我替你作媒?」
出乎满儿意料之外的,白慕天并不像先前那样断然拒绝她,他神情古怪地凝视她好半天之后,方始慢吞吞地给了她一句回然不同的回答。
「倘若对象是姑娘妳,我可以考虑。」
「呃?」
满儿尚未意会他话里的含义,白慕天已然回身离去,她想唤住他问个清楚,却被一旁的船长拦住。
「柳姑娘要进城吗?大爷要我派人送妳一程。」他笑咪咪地说。
「进城?」满儿愣了一下,脑袋一下子拉不回来。「啊,不不,我不进城,你只要告诉我卖鱼桥往哪儿走就行了。」
「卖鱼桥?」船长轻笑。「那可有一段路了,还是我派人送姑娘去吧!」
「这样啊,」满儿耸耸肩。「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自经历过前年那桩事件后,心灰意冷的柳元祥再也不想逞什么强、斗什么勇,一心只想保住一家人平安就够了,于是举家迁出杭州城,搬到城外北郊卖鱼桥那儿种茶树、开茶坊为营生,生活倒也平静安稳。
只要柳兆云、柳兆天不再回来为柳家带来更多的灾难,柳家应该能够就这么平稳地过下去。
这也是满儿唯一担心的事。
她不会一回来就碰上那两个一心想要她小命的舅舅吧?
第二章
没有,满儿没有碰上那两个瘟神,却见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家一大家子人就住在茶坊后头不远的两进四合院宅子里,所有的表兄弟姊妹们一见到她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欢迎」,仿佛中毒的人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解药似的,大大小小各个脸上都是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居然还有人下跪向天老爷磕头谢恩。
「皇天保佑!」
「太好了,妳终于来了!」
「得救了!」
满儿一头雾水的环顾四周,他们脸上显现的可不像是家里死了人的悲伤,反倒像是家里出了什么大灾难的凄惨。
不会吧,柳家又有谁惹祸上身了吗?
「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都摆这种脸给我看?难不成是……咦咦咦?你们……」她吃惊地定住双目。「我知道你们会平安无事,但,你们怎么会比我先到了?」
她以为应该会比她晚到的塔布与佟桂居然已出现在她眼前,他们一张脸是惨绿色的,另一张脸发青,满儿却没注意到,只奇怪他们怎么会先她一步赶到?
「我们在望亭那儿碰上一位跟福晋您同船的老人家,他说福晋您也上了货船,到终点站才会下船,于是奴才两个便买了匹代骑快马加鞭赶来,谁知到这儿却不见福晋您……」
「废话,你们是快马加鞭,我是乘船,怎么也快不了你们呀!不过……」满儿笑望佟桂,眼神调侃。「瞧瞧妳那张睑,佟桂,跟死人差不多,妳骑不惯马,受不了也不会叫塔布慢一点吗?」
她摇摇头,「算了,既然都到了,就先让我进去上炷香吧!」说罢举步要进灵堂。
「不!!!」
塔布、佟桂,加上柳家三十多口人异口同声发出那种会吓得人把心从嘴里吐出来的怪叫声,并不约而同挡在她前方,宛似一道无坚不摧的铁墙般堵住她的去路,六十几只手也动作一致地指向另一边的侧厅。
「妳先去休息一下!」
「休息?我又不累,不必……」
「去休息!」这一句命令更凄厉,有如刑场上即将被砍头的死刑犯临死前的悲鸣。
「但……」
不容她反对,下一刻,满儿已然被几十只脚一起踢进侧厅里头去了,身上从头到脚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鞋印,包括塔布和佟桂的。
「搞什么鬼啊,我又不累,干嘛一定要人家休息嘛!」
她嘟囔着站稳脚步,随即察觉到这间侧厅好像不太对劲,阴风惨惨、冷气咻咻,阴曹地府里的气氛八成就是这样,再来几声鬼叫就更合场景了,她不禁连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连忙转头张望,想看看是不是棺材停放在这里头了。
很快的,她瞧见……
不是棺材,是比棺材更恐怖的「东西」!
「啊~~」她惊叫着转身要逃,蓦然一阵凄冷冷的阴风吹过,厅门「及时」在她鼻尖正前方砰一声关上,比耗子还小的胆子顿时粉碎成一堆发霉的面粉,「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惨怖的尖叫声活像鬼在哭、神在嚎,两只粉拳在门板上擂出十万火急的哀鸣。
但外面那些人好像平空消失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满儿只好更使力捶门。
「开门啊,放我出去,里面好恐怖啊,放我出……」
「闭嘴!」
冷厉暴烈的怒叱猝然刺进她耳际,她浑身一僵,霎时冻结成一尊门神黏在门板上,扁扁的。
「柳佳氏满儿。」
与适才的怒斥恰好相反,这声低唤轻柔温和得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是骗人的。
「……」她张着嘴,却吭不出声来。
「妳应允过我什么了,嗯?」
阴恻恻的寒风咻咻咻吹在颈后,满儿不自觉地抖呀抖的,心上头上的毛好像泛滥的杂草一样迅速增殖。
「……」她再度试图把声音挤出喉咙,但徒劳无功。
「回答我!」
呜呜呜,就知道是骗人的!
这声喝叱又回到先前那种要杀尽天下人的口气,满儿不禁缩着脖子又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人人人……人家是答应过不……不会乱跑,可……」贴着门板,她挤着声音心惊胆跳地吶吶道,宁愿当小乌龟,也没有勇气回头去面对某人那张被怒火烧得焦黑,足以令阎王退避三舍……不,三千里的狰狞脸孔。「可是人家……人家不是乱跑,是……是来奔丧的嘛!」
她并不认为自己上杭州来奔丧有什么错,但一见某人那种「不管怎样都是妳的错」的怒气,她又觉得无论有错没错,好像真的全都是她的错,所以罪恶涛天的就是她,理当遭受天打雷劈的也是她,现下活该吓得发抖的更是她。
可是,就算他不高兴她未经他同意便私自跑到杭州来奔丧,也不需要气成这样吧?
除了三个多月前那一回,她从不曾见他流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态,额上青筋暴凸,仿佛随时都可能进开来喷得满天血花;双目怒火熊熊,燃烧着邪恶与狠绝的光芒;脸颊肌肉在强烈的扭曲与抽搐,硬生生将他那副清秀可爱的五官扭成一张狰狞而凄厉,令人怵目惊心的鬼娃娃脸,骇得她一见就没命狂逃。
「为何要搭船?」
身后又传来咬牙切齿的问话,犹在想不透他为何会如此生气的满儿听得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
即使他曾为她私自上杭州来奔丧而生气——那是一定的,也比不上得知她因搭船而险些溺毙那件事的狂怒,那才是令他火冒三丈、怒气冲天,一口气就气黑了脸的主因。
明白这一点后,惊恐的心顿时定下一大半,还差点笑出声来,她小心翼翼地侧转身躯,臻首低垂自睫毛下偷觑他——哇,包公的黑脸大概就是这么黑吧!
「骑马赶路屁股会受不了嘛,」她不敢老实说是为佟桂着想,不然明年的今天肯定会变成佟桂的周年「祭」念日。「那坐马车颠长途也不好受,只有搭船最平稳舒适了嘛!」
「会沉船!」狂怒的咆哮。
「那怎能怪我,明明是温贝勒的船……」
「是弘昌!」
「咦?」满儿不由大大一愣,「原来是十三哥的儿子?可他不是因为顽劣不驯而被十三哥圈禁在怡亲王府里了吗?」她疑惑地喃喃道。「呃,不管是谁啦,总之,那不能怪我,明明是……」
「闭嘴!我绝不会饶过弘昌,而妳……」
「好嘛、好嘛,对不起嘛,我以后绝不搭船了好不好?」看他的样子好像不接受任何借口,想想还是干脆一点认错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没什么好害怕的。
事实上,自了解他的心意那天起,她就不曾真正怕过他。
畏惧他的怒意,会,因为他真的被惹火的时候确实非常恐怖,不过这十年来她也只被他吓过两回,三个多月前那一回,还有此刻。
所以她并不担心他会对她如何,只担心他会把怒火发泄到别人身上——这是必然的,因此现时现刻最优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抚他的怒气,不然过两天柳家八成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桩丧事不算热闹,大家一起来才构得上轰轰烈烈。
那才称得上满门英烈。
「真的,我发誓绝不再搭船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满儿软声央求,一边悄悄凑过去环住他的腰,脑袋贴在那副怒意未消的胸膛上磨磨蹭蹭的,好像小猫咪一样。「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嘛!」
「……」
太好了,他不吭声了。
满儿偷偷吐了一下舌头,旋即仰起娇靥撒娇地噘起朱唇。「亲亲我。」
他没有立即作回应,但满儿很有耐心地阖眼等待着。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俯下唇瓣吻住她,有点粗鲁、有点野蛮,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余怒,待会儿他必定会找到最「合宜」的方式来消磨掉剩余的怒意。
虽然外公的尸身仍躺在灵堂里冷冰冰的没半口气,外孙女就睡在另一间房里热呼呼地直喘气,落实了不肖子孙这个名词,不过为了柳家上下三十几口人命,只好请外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呃,反正他两眼都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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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凄艳的红透进窗纱里来,仿似蒙上一层薄雾般飘飘渺渺地浮沉在屋里间,迷迷蒙蒙地拂过床上男人的眼,片刻后,又长又翘的睫毛轻轻一阵眨动,徐徐掀开,瞥向一旁蜷伏在身边的妻子,凝视好一会儿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缩回枕在妻子颈下的手臂,悄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