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得够久了,再等下去,或许他又走了。
残夏沉默地凝视她,许久后,她逸出一声幽幽的叹息,“跟我来吧。”
“谢谢!”温暖儿感激地对她微笑。
淡淡地回她一笑,残夏牵起温暖儿的手,引著她进入幽篁园,来到了分隔内园与外园的出入口。
两名守卫看到了温暖儿,彼此对看了一眼,默默地背转了身子。
今夜,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进去吧。”残夏轻声催促。
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三人,温暖儿再度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迈开步伐,奔进内园,跨入他深锁的天地。
她跑得那么急,一心只想著往前,因此她没有回头;如果她回了头,或许她会看到残夏眼中的泪光。
婉蜒的小径深入竹林,秋风飒飒,她跑在小径上,只觉得四周竹影摇曳,眼前时而是黑影晃动,时而是月光映地,一阵明一阵暗,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一阵欢喜,一阵忧虑。
跑了好一会儿,一座高起的竹坞映入她眼帘,竹坞之上,一幢建构精巧雅致的房舍掩映在千竿碧竹间。
她的脚步变得更加急促,但是却在小径的尽头停下。
“池秋水拦住了她的去路,那座竹坞独立在小湖中间,自成天地。
没有桥,没有船……要到他的身边,竟是这样的难。
心一横,她脱下鞋袜与外衣,解下裙子,将发髻拆散拢成一束,纵身入水。
秋水寒凉,寒气侵入她的体肤,她感觉手心一片冰冷,隐隐传来刺痛,那痛楚慢慢地蔓延,从手心逐步地袭上手腕……
她忍著刺骨的寒意,不停地划水,但四肢却越来越无力……好累呀……
匆地,扑通的落水声在她身旁响起,她感觉一大片水花泼上她的脸,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臂已搂上她腰际。
她一阵恍惚,感觉自己似乎正倚靠著她所怀念的那具胸膛。
“是你吗?凛霜……”她呢喃著,抬头,那人的容颜却掩没在黑夜里,只见到隐约的轮廓。
那人没有回话,沉默的带著她游向竹坞。
即使如此,她仍知道,是他。
很快的,他们上了岸。
秋风吹过,她忍不住微微一颤,随即被紧紧拥住。
他抱得那样紧,像是全心全意的守护一件珍宝,怕松了手就会失去。
“我还以为……你不愿让我喜欢了……”她伸手搂住他的腰,耳朵贴著他的心口,听著他的心跳声,幽幽地问:“为什么离开?”
紧拥著她的手突然松了,猛地推开她,但那力道却是那么的轻柔,像是旧弄疼了她。
抬头,她不解地望著他。
在温存的拥抱后,他又要摆出冷漠的态度了吗?
避开她的眼光,他不发一语地走进了屋里,将她独自留在岸边。
她怔怔地呆立著,并没有追上去,只感觉脸上一阵湿热。
是水吧……是池水,不是她的泪。
突然,迷蒙的水眸里又映入了他的身影,他拿著几件衣物慢慢走来,在她身前三步左右的距离停下。
“夜深了,天也凉了,你换了衣服就走那里离开。”他低声说著,手往旁边一指。
她缓缓地笑了,因为他的语调虽然冰冷,但言词间却隐约泄漏了他的关怀。
眼光瞥向他指的地方,那里立著木桩,似乎是一路延伸到对岸;只是夜色昏暗,她一开始竟没有发觉。
他之所以告诉她如何离开,是怕她再次入水会著凉吧?明明关心著她,为什么又要躲避他?
“你真的要我走吗?”
他沉默。
初见她,知道她没有离开,他是喜悦的,但随即涌上的是更多的恐惧。
比起孤独冷寂,恐惧著失去幸福更令他感到痛苦……越是靠近幸福,越是感到害怕,惶惶地臆度著失去的那一刻,于是便失去了拥抱她的勇气。
更何况,在他伤害了她之后,他如何敢要求她留下?
当她幽怨的问著他为何离开时,他怎能无愧的索求她的付出?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一直追著你?”她转头,目光望向渺远的竹林深处,“是呀,我是会一直追著你,追索一个答案,直到我累了。”
叹息声在暗夜中低回,悠悠荡荡。
“知道吗?我也是会累的……等我累了,我会自己离开。”
举步,她踏向立在水中的木桩。
“别走!”
她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身,看见了他伸出来的手,但那手却没拉住她,像是在犹豫什么。
无言地凝望著他,她在等他开口,给她一个答案,给她一个理由。
他的手始终停在半空迟疑著,但在片刻的沉默后,那低抑的嗓音终于响起。
“我以为,放弃拥有,我就不会失去……失去的痛,太过伤人……”他退后一步,咽下满心的苦涩,“是我的逃避伤害了你,我还能要求什么?还能说什么?”
“那就什么都别说,只要抱住我。”
盈盈一笑,她张开双臂,飞扑到他怀里。
环住他的颈项,扳低他的头,她踮起脚尖,昂首吻上他的唇。
今晚,她要化作火焰,彻底的焚尽他的不安!
第十章
温暖儿纤长的指轻轻画过唐凛霜左肩的伤痕,沿著锁骨游移到中间柔软的凹陷处,再慢慢地往下,最后停在他的心口,化指为掌,将手心贴在他心口上,感受著他的心跳。
握住那只白嫩的小手,唐凛霜柔声问:“数完了?”
“我不要数了,越数越难过。”温暖儿摇摇头,枕上了他的胸膛,语气满足心疼。
虽然数月前,她为他换衣服的时候也曾见过他的身体,但是那时她急著救人,根本没有留心,现在她才注意到他身上好多伤痕,有一道甚至就在他心口上方……那道伤痕如此靠近他的心脏,当时的情况一定很凶险吧?虽然他现在好好的在她身边,可是想像他曾遭遇过的危难,她就觉得心慌。
听著她不舍的话语,他动情地拥紧了她,心中一阵温暖。
“别难过,都已经过去了。”
“你答应我,以后别再让自己受伤了,我不想看见你身上有新的伤痕。她翻转身子,趴在他的胸膛上,抬头凝视他,神色非常的认真。
“好。”他爱怜地轻抚她的颊,眼中满是温存。
得到了他的承诺,她登时绽放出甜美的笑靥,娇声道:“就这样说定啰!以后再让自己受伤,我就要罚你。”
“你要罚我什么?”他嘴角不自觉地轻扬。
“罚你……嗯……什么好呢?”她伸出食指抵著粉颊,乌黑的眼眸骨碌碌地一转,透著精灵顽皮,“我想到了,罚你砸茶壶!”
“还在记恨?”
“谁叫你把人家欺负得那么惨!”红红的小嘴噘得高高的,逸出轻哼。
“但我今晚已经让你欺负回来了,不是吗?”他别有含意地说著,凝望著她的眼光充满宠溺。
头一回听到他轻松地开著玩笑,她愣了一下,然后才领悟他话里的意思。
“讨厌,我不跟你好了!”
她羞红了脸,嗔恼地捶了下他的胸膛,转身翻离他的胸膛,背对著他,随手扯过他身上的被子把自己的身子包得紧紧的。
真讨厌!就算是她自己投怀送抱,对他又亲又吻,还硬是剥下了他的衣服,可是他也该给她留点面子嘛!更何况……何况他如果不想被她“欺负”,她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欺负”他呀!
“暖儿……”他柔声唤著她的名字,左手横过她的腰,侧身拥住她。
“你取笑人家,人家不要跟你说话……”她下依地轻轻挣扎,不像是生气反倒像是在撒娇。
“都是我的错,行了吗?”他翻身坐起,将她连人带被拥进怀里。
“本来就是你的错嘛!”斜倚著他的胸膛,她仰头瞪了他一眼,噘嘴娇嗔:“明明就是你欺负人家,你却说是人家欺负你!”
“是我说错话了,别生气。”他微微一笑,低头轻啄了下她红艳的唇。
“哼,这次就这样算了,如果有下次的话……就罚你砸茶壶!”她爱娇地斜睨著他,水眸笑意盈然。
果然还在记恨……他笑而不语地抱紧她,心中涨满了疼宠。
她将包裹住身体的被子松了松,把其中一半披到他身上,更加偎进他陵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嗯,你比被子暖和多了……”她呢喃著,粉颊轻轻磨蹭他的胸膛。
“想睡了吗?”
她摇头,却轻轻打了个呵欠。
见状,他扬起嘴角,柔声哄道:“想睡就睡吧。”
“不要,我要听你说话……”她揉揉眼睛,身子蹭呀蹭的,调整成她觉得最舒服的姿势。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的故事。”她听著他的心跳,低声道:“虽然你不在的日子里,有人跟我说过一些,但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你想听我就说。”沉默片刻,他温柔地抚弄著她的青丝,开始述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生在江南水乡,九岁以前,一直和父母安居在苏州城外的一座小镇,日子过得很平静。可是有一天……”他收紧手臂让她更贴近自己,汲取她的温暖,“有个陌生人来拜访父亲,但是父亲不在,所以他就留下了一封信要我转交。后来,我将信给了父亲……不,不是父亲,现在我只叫他的名字,唐竞。”
阖上眼,思绪悠悠匆匆地回到了过去。
“看完信之后,唐竞突然放声狂笑,嘴里一直说著:‘他死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早说过,有一天你会求我回去!’那时候,我不明白他因为谁的死而高兴,后来我才知道,死的人是他的嫡兄。”
两弯月眉微蹙,她仰头不解地问:“他的嫡兄死了,为什么他会那么高兴?那是他哥哥呀!如果我哥哥死了,我一定会很伤心难过的!”
“唐竞自认才能胜过他的嫡兄,可是却因为庶出而不受重视,所以负气离开唐门,现在他的嫡兄死了,他的父亲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以后二房当家的地位理所当然由他继承,他当然高兴。”他冷冷地说著,语气充满了不屑。
“后来呢?”
“后来……他连夜离开了,接下来半年多的日子里,完全没有消息……”
他的声音渐渐轻渺,像是从远方传来般,缓慢地诉说著接下来的一切,说著母亲如何辛苦维持家计,又是如何带著他千里跋涉,来到唐门寻找夫婿……当他说到唐竞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负心另娶世家千金时,声音陡然一紧。
她安抚似的轻轻吻了下他的颈脉,搂著他的脖子,不舍地低喃:“如果你心里难受,不想再说,那就别说了,我不要看你难过……”
睁开眼,凝望著她漾著疼惜的娇颜,他缓缓摇头,“不,我想说,这些事我已经藏在心里太久了,我不想再被过去困住。”
“嗯……你说吧,我会静静的听。”
于是,他又继续往下叙述。
“唐竞娶妻的前一夜,母亲为我缝制好了一件新衣,她将衣服交给我的时候,神色是那样的温柔慈爱,我以为她会陪我一起回江南,离开那个负心人……我作梦也没想到,那一晚,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
唐凛霜的语气充满了悲伤,温暖儿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他。
“她在我入睡之后,趁夜躲进了喜堂,等到隔日婚礼开始,新人要拜堂时,她突然现身,用匕首刺入自己的心口──”他将她拥得更紧了,闭上双眼,沉痛地道:“那一天,我醒来时发现母亲不见了,就一直在找她;当我终于找到她时,她却在我面前倒下……”
“别说了……”她抬手抚上他的颊,抚上他深锁的眉,轻柔的抚触里充满了哀怜与心痛。
即使先前部分事情她已经知晓,但是由他口中说出却特别令她感到震撼。
她不明白,他的母亲怎么舍得就这样丢下他?
默然无语地摇摇头,他轻轻将那只温柔的手握在掌心,缓缓往下诉说。
母亲死后,他大受打击而离开了唐门,流浪在街头,是他的大堂兄唐回风找到了他,带他回到唐门,留他在身边照顾。
虽然有唐回风的庇护,唐姥姥也怜惜他的遭遇,十分善待他,但是各房长辈对他的出身颇为鄙视,唐竞对他更是全然不理睬。他受尽了旁人的冷眼与嘲讽,等到隔年唐凌霄出生,他的处境更是艰难,不但处处被排挤,唐竞甚至还不愿意让他继续读书习武,若非唐姥姥坚持,那么今日的他或许只是一个任人欺凌的可怜虫。
“为了争一口气,我日以继夜的勤练武功,艺成之后,便独自闯荡江湖:等我闯出名声,和另外三个堂兄弟一起被称作唐门四少,受姥姥提拔,负责掌管唐门守卫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质疑我、鄙视我!”
说到这里,唐凛霜傲然昂首,剑眉轩扬,目光炯炯。
听完了他的过去,温暖儿吁了口长气,偎在他怀中呢喃道:“不管过去怎样,现在有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我知道。”他脸上倨傲的神色立时转柔,温存地低头凝望她。
“对了!”她抬起头,认真地问:“那些欺负你的人有谁,你告诉我,我要帮你报仇!有我在,我不许别人欺负你!”
这番话让他窝心不已,微微一笑,却不言语。
“说嘛,到底有谁……”她挺直了身子,双手环住他的颈项,撒娇地将粉颊贴近他的脸,腻声道:“告诉人家嘛,人家真的想帮你报仇……你那个异母弟弟唐凌霄有没有份?如果有,我天亮就去帮你教训他!”
听到唐凌霄的名字,他沉默半晌,淡淡地道:“没有。”
“咦?没有?!我还以为你这么讨厌他,一定是他对你很坏呢!”她嘟著小嘴,有些惋惜地叹口气,“我本来还想他年纪跟我差不多,比较容易欺负,现下我可没理由整他了。”
“你是想帮我报仇,还是想整人?”轻啄了下她诱人的红唇,他有些无奈、有些宠溺地摇头。
“哎呀,人家当然是想帮你报仇呀!”
她笑嘻嘻地说完,半是撒娇半是耍赖地磨著他交出“仇人名单”,弄得他啼笑皆非,最后只好随便点了两个狗仗人势的恶奴让她“报仇”。
这时,房内的烛火即将燃尽,他抚弄著她柔润如丝的长发,低声道:“夜已过半,我的故事也说完了,你该睡了。”
“嗯。”
她确实也倦了,便揉揉眼睛,掩嘴打了个呵欠,像一只驯良的小猫般乖巧地偎在他怀里,任由他抱著她躺下。
“这一次我醒来,你会在我身边,对不对?”她紧紧地依在他身旁,娇软的呢喃透著期盼。
“对……”他轻吻她的额,郑重地宣示他的承诺。
“那就好。”她露出安心的甜笑,缓缓阖上眼。
他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凝视著她恬静的睡颜,直到蜡烛燃尽,再也看不清她的模样,他才不舍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