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三天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既然以为我不在家,为什么还打电话来?」
「我怕你接电话。」他说。
我也想过打电话找他,也是明知他不在的时候想打电话给他。我们都害怕跟对方说话,但是接通对方的电话,却是一种安慰。
「你这几天怎么样?」他问我。
「我刚去把这层楼放盘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我要还钱给你。」
「我欠你太多。」他说。
「但你没有欠我钱。」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很自私,对不对?」我问他。
「不,女人是应该为自己打算的,自私的是我,我不应该要你为我蹉跎岁月。」
森不明白,我多么愿意为他蹉跎岁月。我不介意蹉跎岁月,但我忍受不了他属于另一个家庭。他不是属于另一个女人,而是属于另一个家庭,是多么牢不可破的关系!我无力跟一个家庭抗争。
「我希望你以后会找到幸福。」他说。
我哽咽。
「蕊,不要再爱上已婚男人,男人对于离婚是缺乏勇气的。」
我忍不住哭:「你把我弄哭了。」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自己。」
「将来我嫁人,我会通知你的。」我苦笑。
「千万不要——」他说。
「你不想知道吗?」我问森。
「不知道会比较好。」森说。
「你太冷漠了。」我埋怨他。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婚讯,那我就是不再爱你。」
「你早晚也会不再爱我。」
「是你首先不爱我。」
「我不是。」我抹干眼泪说,「我只是厌倦了谎言。」
「你一定以为我夹在两个人之间很快乐。」
「你不一定快乐,但我肯定比你痛苦。」
森沉默。
「我想睡。」我说。
我睡不着,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毡酒和半打可乐,回到家里,把毡酒和可乐混和,这是最有效的安眠药。
我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中午,电话响起,也许又是森,他好象不肯相信我真的会离开他。
「我回来了!」陈定粱说。我的头痛得很厉害,糊糊涂涂的说:「是吗?」
「什么时候有空吃一顿饭?」他问我。
「今天晚上吧。」我说。
我和陈定粱在湾仔吃饭。
「你双眼很浮肿。」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是吗?你的年轻十八小时之旅好玩吗?」我问他。
「你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
「我比你年轻,不用找个地方年轻。」
「对,要去你也会选择雪堡。」
我也许永远不会去雪堡,一个人去没意思。
陈定粱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我讶异。
「你打开来看看。」陈定粱说。
我打开纸袋,看到一袭黑色的丝绒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后有一只大蝴蝶结,裙子的吊带是用数十颗假钻石造成的。我吃了一惊,这个款式是我设计的,我上时装课时,画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草图,但那张草图我好象扔掉了。
「这袭裙子好象似曾相识。」我说。
「当然啦,是你设计的。」陈定粱说。
「果然是我画的那张草图,你偷看过我的草图?」
「我没有偷看。」
「你不是偷看的话,怎会知道?」
「你丢在废纸箱里,我在废纸箱里拾回来的。」
他竟然从废纸箱里拾回我的草图,他早就处心积虑要做一件衣服给我。
「我从来不会做人家设计的衣服,这一次是例外。」陈定粱说。
「多少钱?」
「算了吧,是生日礼物。」
「谢谢你。」
「你可以穿这袭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饭。」
「我跟他分手了。」我说。
陈定粱愕然地望着我,脸上竟然闪过一份喜悦,但瞬即又换上一张同情的脸孔。
「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分手的吗?」
我点头。
「原来你那天不是想跟我说生日快乐。」他的神色有点得意。
陈定粱也许以为我在最失意的时候想到他,是对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也许是真的,但我不想承认我在失意的时候想起他。更合理的解释可能是我知道他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他几乎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而我在那一刻刚想寻求一点来自异性的安慰,所以想到他。
「不,我是想跟你说生日快乐的。」我坚决表示,我才不要让他自鸣得意。
「只是想说一句生日快乐?」他质疑。
「是。」我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因为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吗?」他锲而不舍。
「是因为这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友谊。」我说,「世上大部分的眷侣都不是同月同日生的。」
「世上大部分的怨偶也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陈定粱说。
「所以同月同日生也就没有什么特别。」
「你跟你的男朋友分手时想起我,这就是特别之处。」他坚持。
「你无非是要证明我对你有特殊感情罢了,对不对?」我生气。
「如果是真的,也没有必要否认。」他骄傲地说。
「现在送生日礼物给我的是你,我可没有送礼物给你。」我讽刺他。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他咄咄逼人。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但我现在觉得你很讨厌!」我站起来说。
陈定粱的表情十分愕然,他想不到我会骂他。
「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说你讨厌,「讨厌」这两个字在我来说是很亲密的,你不配让我讨厌,你是可恶!」我掉头便走。
我也想不到我会向陈定粱发脾气,也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他碰巧惹怒了我。
「对不起。」陈定粱拉着我说。
「放手!」我甩开他的手。
我走进电梯里,陈定粱用手挡着电梯门,我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一下,陈定粱踉跄退后,电梯门关上。
我在电梯里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真的很挂念森。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为什么他是别人的丈夫?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被陈定粱这种男人试探?他是什么人?失去了森,我就变得毫不矜贵吗?可是,无论我多么挂念森,我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不可以,我不可以,我这么艰难才从他手上逃脱,我不能回去。
我走出电梯,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条行人天桥。
「周蕊!」陈定粱竟然追来。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过,他越叫我越走。
「对不起!」陈定粱追上来说。
「不关你的事!」我说。
他把那件用纸袋包裹着的裙子交给我说:「你忘了带这个。」
我接过裙子之后匆匆走上一辆计程车。
见过陈定粱,我更爱森。
回到家里,我泡了一个热水浴。这个时候,有人拍门,是郭笋。
「这么晚,你还没有走吗?刚才蛋糕店关上门,我以为你走了,进来坐。」我说。
「你说有好消息的话要告诉你。」郭笋笑着说。
我听到「好消息」这三个字,一点心情也没有,唯有强颜欢笑。
「我不是说有一个朋友请我去旧生会的舞会吗?我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人。」
「是什么人?」
「是开粥店的。」
「那跟你一样,都是卖吃的呀!」
「所以我们很投契,他的粥店在铜锣湾,是一间很雅致的粥店。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吃粥。」
「好呀。」
「你这层楼要卖吗?」郭笋问我,「我在地产公司看到这层楼放盘的资料。」
「是的。」
「你要搬到别处?是不是要结婚?」
我摇头。
「你没事吧?」郭笋体贴地拍拍我的肩膊。
「没事。」
「有没有人来看过楼?」她问我。
「经纪约过几次,我没有空。」
「我很喜欢这层楼,不如卖给我好吗?」
「你想买楼吗?」
「我刚想在蛋糕店附近找一层楼,与其卖给别人,倒不如卖给我,你可以省回佣金。」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我本来是想把这层楼卖掉的,但突然有一个人说要买,我却迟疑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郭笋指着墙上那幅森砌的雪堡的天空。
「这是雪堡的一间餐厅。」
「很漂亮,我也想在这间餐厅里卖我做的蛋糕。」郭笋细意欣赏那幅砌图。
「这间餐厅的存在可能只是一个幻象。」我说。
「但看来是真实的。」郭笋说。
「真实的东西有时候也太遥远了。」我说。
我为卖不卖这层楼而挣扎了多天。
这一天,徐玉和游颍买了外卖来陪我。
「这间屋要卖掉真是可惜。」徐玉说。
「蛋糕店的老板娘肯买,你为什么又迟疑?」游颍问我。
「她根本舍不得把这间屋卖掉。」徐玉抢着说。
是的,我舍不得。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卖。」徐玉说,「留作纪念也是好的,这里有唐文森的气息嘛!」
是的,我仍然能嗅到森的气息和我们在床上缠绵的气味。
「她就是想忘掉他。卖还是不卖,你要决定。现在不卖,迟些楼价跌了,就卖不到理想价钱。」游颍说。
「我知道了。」
「现在你可以考虑陈定粱吧?」徐玉说。
「讨厌的东西。」我说。
「宇无过等着他设计封面,你快跟他说。」徐玉催促我。
「我明天找他。」我说。
「现在传呼他嘛!宇无过的书赶着出版呢!」徐玉把电话放在我手上。
为了徐玉,我硬着头皮传呼陈定粱,他很快覆机,我把听筒交给徐玉,由徐玉跟他谈。
「怎么样?」我问徐玉。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徐玉放下听筒。
「你跟他说不就行了吗?他怎么说?」
「他要跟宇无过见面,我们约好明天吃午饭,你也来吧。」
「不。」我不想跟陈定粱见面。
「好漂亮的裙子!」游颍在我睡房的床上发现陈定粱做给我的裙子。
「是在哪里买的?」她问我。
「他是不是已经疯狂的爱上你?」徐玉问我。
陈定粱当然不是疯狂的爱上我,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疯狂的爱上我。即使是跟森一起的日子,我也不认为他是疯狂的爱着我,或许他曾一度疯狂,但还是不够疯狂,如果他疯狂,就会为我而离婚,他终究是清醒的。和森相比,陈定粱就不算什么了。
我没有跟徐玉和宇无过吃饭,徐玉饭后来内衣店找我。
「他和宇无过谈得很投契呢,而且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一星期后就可以做好。」徐玉说。
「他真的不收钱?」我问徐玉。
「他敢收钱吗?」徐玉得意洋洋地说,「他问起你呢!」
「是吗?既然他肯为你设计封面,也就不用我跟他见面了。」
「他也不是那么讨厌,外型又不错,说真的,不比你的唐文森差呀!」徐玉说。
「那你爱他吧!」
「他虽然不比唐文森差,可是比不上宇无过呀!」徐玉骄傲地说。
「我不怪你,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是最好的。」我说。
一个星期之后,陈定粱完成了封面,交给宇无过,徐玉拿来给我看,书名叫《杀人蜜蜂》,封面是一只手绘的蜜蜂,是陈定粱亲手画的,画得很漂亮,有一种惊栗感。
「陈定粱蛮有才气呢。」徐玉说,「这本书对宇无过很重要的,如果畅销的话,以后不愁没有人替他出书。」
「会畅销的。」我说。
「谢谢你。」徐玉好象很感动,「卖还是不卖,决定了没有?」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离开了男人,女人便要自己决定许多事。
我到蛋糕店找郭笋,她正准备关店。
「你对我那间屋真的有兴趣吗?」我问她。
「我是很喜欢,但你不想卖的话,绝对不用勉强。我以前也卖过屋,那是我婚后跟丈夫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卖的时候也很舍不得。那间屋在郊外,有些地方曾经出现白蚁,但到我搬走的前一晚,我竟然努力去找出那个白蚁巢,看着它们蠕动。我本来是十分讨厌屋里的白蚁的,要走的时候,却爱上它们。我很明白要放弃一间屋的心情。」郭笋温柔地说。
「说穿了,白蚁和爱情一样,都是侵蚀性极强的东西。」我苦笑。
楼宇买卖的手续,我找常大海替我办,除了律师楼的开支和厘印费之外,大海没有收费。我请大海和游颍吃饭报答他们。
「找到房子没有?」游颍问我。
「还没有。」我说,「在这里附近的,不是租金太贵,便是面积太大。」
「我知道中环附近有些单位面积只有二百多尺,租金不太贵,一个人住还可以。」大海说。
「你替周蕊问一问。」游颍跟他说。
大海真的替我找到了一个单位。
这栋大厦位于中区电动行人天桥旁边,我租的单位在二楼,其中一扇窗刚好对着行人天桥的头一段,距离只有十多尺,站在窗前,不但看到人来人往,仿佛还听到电动楼梯底下的摩托声。
「这里对着行人天桥,很吵呢!况且又得经常拉上窗帘。」陪我看屋子的游颍说。
「所以租金也比这栋大厦同类的单位便宜。」女房东说。
「我就租下这个单位。」我说。
「你不嫌太吵吗?」游颍问我。
「关上窗子不就行了吗?况且这条行人天桥也有休息的时候。」
我跟女房东到地产公司办好手续后,和游颍到附近的一间快餐店吃饭。
「我以为你不会考虑那个单位。」游颍说。
「租金便宜嘛!自力更生,就要知悭识俭。」我说。
「你做人就是坏在太有良心,你根本不用卖掉那层楼。」
「我不想在森身上得到任何利益。」我说。
「要我和大海帮忙搬屋吗?」游颍问我。
「只是相隔几条街,真不知道怎样搬。」
「律师楼有一辆客货车可以用。」游颍想起来。
「谢谢你。」我衷心地说。
「别说客套话嘛!没有爱情的时候,友情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失恋,我会搬进来住的啊!所以现在要帮忙。」
「你跟大海没事吧?」我奇怪她为什么又提到失恋。
「没有进步,算不算退步?」
「感情当然是不进则退的。」我说。
「大海又再在做爱时睡着了,况且我们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似乎大家都提不起兴趣。」
「那些性感的内衣不管用了吗?」
游颍苦笑:「性感的内衣只能带来一点冲击,新鲜感失去了,也就没有什么作用。」
「我最怀念的是我和森最后一次做爱,那一次,大家都很开心,在分手前能够有一次愉快的性爱,那是最甜蜜的回忆。」我说。
「是啊!总好过分手时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做爱。」
「有几次跟森做爱的场面我是到现在还记得的。」我回忆说。
「是吗?有多少次?」游颍笑着问我。
「就是好几次嘛!」我脸红。
「我也有好几次,有时想想也很无奈,我和大海最开心的那几次都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也曾问过森,长时间跟同一个女人做爱,会不会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