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难说,但看情形,你该是正室啊,且是未来律师太太。大海呢?」
「他在房里睡着了,我在厨房里打电话给你。」
「厨房?」
「刚才睡不着,想找东西吃,来到厨房,又不想吃了,想打电话给你。」游颍满怀心事。
「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在大海的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气味。」
「另一只香水?」
「我用的是仙奴五号,那只香水该是姬先蒂柯。」
「那你怎么做?」
「我问大海,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游颍在电话里大笑。
「你这么大方?」我奇怪。
「我也奇怪自己这么大方,是不是我已经不爱他?」
「那大海怎样回答你?」
「他说不明白我说什么。」
「那个奥莉花胡是不是用姬先蒂柯的?」我问游颍。
「不是,她用三宅一生的。」
「那么,也许是大海顺路送一个女人一程,而那个女人刚好又用姬先蒂柯呢。」我安慰她。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
「鼻子太灵敏也是个缺点。」我笑说。
「是啊!如果不是嗅到香水的气味,今天便不会睡不着。」
「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你和大海可以一起生活,应该好好珍惜啊,不要怀疑他。」
「如果你和唐文森可以一起生活,也许你也会有怀恨他的时候。」游颍说。
也许游颍说得对,我经常渴望可以跟森共同生活,却没想到,今天我们相爱,爱得那样深,正是因为我们不能一起生活。一旦朝夕相对,生活便变成恼人的一连串琐事。
「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结了婚,你会安心一点。」我说。
「很久以前,他提出过。这两年,都没有提过,他不提,我也不会提。或许很多人觉得我傻,既然跟他一起七年,便有足够理由要他娶我,我不喜欢威胁人,我希望是他心甘情愿娶我,而不是因为虚耗了我的岁月,所以娶我。这两者之间,是有分别的。而且,我好象不象以前那么爱大海了。」
「你不是很紧张他的吗?」
「或许我们只是习惯了一起生活,不想重新适应另一个人。」
「我认为你比从前更爱他。」我说。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游颍问我。
「就是因为越来越爱一个人,也就越来越害怕失去他,自己受不了这种压力,于是告诉自己,我也不是很爱他。这样想的话,万一失去他,也不会太伤心。」
她沉默了十秒钟。
我急忙安慰游颍:「是不是我说错了话?」
她倒抽一口气说:「我只是秘书,我再努力,也只是个秘书,不会有自己的事业;但大海的事业如日中天,我不是妒忌他,两个亲密的人是不应该妒忌的,我只是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他的将来一片光明,而我已到了尽头。」
我终于明白游颍不快乐的原因,她既想大海事业有成,可是,也害怕他事业有成之后,彼此有了距离。
三天之后,常大海在我的内衣店出现。
我对于他的出现有点儿奇怪。
「我想买一份礼物送给游颍。」常大海说。
「原来如此。」我笑说。看来他们的关系还是不错。
「她近来买了很多这只牌子的内衣,我想她很喜欢这只牌子吧。」
「我拿几件最漂亮的让你挑。」
我拿了几件漂亮的真丝吊带睡衣让常大海挑选。他很快便选了一件粉红色的,果然有律师本色,决断英明。
「游颍呢?」我问他。
「她约了朋友吃午饭,你有时间吗?一起吃午饭好不好?」常大海问我。
「不怕让游颍看到误会我们吗?」我笑说。
「她不吃醋的。」
他真是不了解游颍,她不知吃醋吃得多要紧。
我跟常大海去吃四川菜。
「游颍近来是不是有心事?」常大海问我。
「我看不出来呀。」我说。我不想把游颍的事告诉他。
常大海点了一根烟,挨在椅子上跟我说:「我是很爱她的。」
我很奇怪常大海为什么要向我表白他对游颍的爱。不管如何,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坦率地在第三者面前表达他对女朋友的爱,总是令人感动的。我想,游颍的不快乐,在这一刻来说,也许是多余的。他们虽然相恋七年,却好象不了解对方,他不知道她吃醋,她也不知道他如此爱她。这两个人到底是怎样沟通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常大海。
「你是她的儿时好友,她向来没有什么朋友。」常大海说。
「你想我告诉她吗?」我想知道常大海是不是想我把他的意思转达给游颍知道。
常大海摇头说:「我有勇气告诉你我很爱她,但没有勇气告诉她。」
「为什么?」我不大明白。
「她是那种令你很难开口说爱她的女人。」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一种女人被男人爱着,却令男人不想表白。
「你是说她不值得被爱?」
「不。」常大海在想该用什么适当的字眼表达他的意思,他对用字大概很讲究,就象是在法庭上一样,他想说得尽量准确。
「就象有些律师,你不会对他说真话,因为你不知道他会怎样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你的真话。」常大海终于想到怎样解释。
「你以为她不会相信你爱她?」
「她似乎不是太紧张我。」常大海终于说得清楚明白。
我不禁失笑:「据我所知,她是很紧张你的。」
如果常大海知道游颍曾经为他想过隆胸,他就不会再说游颍不紧张他了。
「她这样对你说?」常大海似乎很高兴。
「总之我知道,你们大家都紧张对方。」
「但她总是好象什么都不紧张。」常大海说。
我终于想到了,常大海说的,可能是香水那件事。
「你是说她在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味道,不单没有质问你,反而大方地问你,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我问常大海。
「她告诉你了?」
我点头。
「她的表现是不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常大海说。
「那么,那种香味是谁留下来的?」
「我顺道送一位女检察官一程,那种香味大概是她留下来的。」
我猜对了。
「吃醋不一定是紧张一个人的表现。」我说。游颍表面上不吃醋,其实是害怕让常大海知道她吃醋。
「可是,不吃醋也就很难让人了解。」常大海苦笑。
离开餐厅之后,我和常大海沿着行人天桥走,我一直以为只要两个人都爱对方,就可以好好的生活,原来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心里爱着对方,却不懂得表达。
我和常大海一起走下天桥,一个男人捧着几匹颜色鲜艳的丝绸走上天桥,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显得十分瞩目。这个人突然停在我面前,原来是陈定粱。
「是你?」我惊讶。
陈定粱的反应有点儿尴尬,他大概以为常大海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正在犹豫该不该跟我打招呼。
「你遇到朋友,我先走了。」常大海跟我说。
「你要去哪里?」我问陈定粱。
「那人是你男朋友?」他问我。
我笑笑没有回答,我认为我毋须告诉陈定粱常大海是不是我男朋友,他要误会,就由得他误会好了,用常大海来戏弄他,也是蛮好玩的。
「这几匹布很漂亮。」我用手摸摸陈定粱捧在手上的一匹布,「料子很舒服。」
「是呀,这是上等布料。」
「用来做衣服?」
陈定粱点头。
我记得陈定粱是在成衣集团里当设计师的,怎么会替人做起衣服来?
「我转工了,自己做设计,生产自己的牌子。」
「恭喜你。」我跟陈定粱握手。
他双手捧着布匹,没法空出一只手跟我握手。
「我还有时间,你要去哪里?我替你拿一匹布。」我说。
「很重的啊!」陈定粱边说边把最大的一匹布交到我手上。
「你——你竟然把这匹布交给我?」我怪他不够体贴。
他古惑地笑起来:「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也该做得到。」
我捧着那匹沉重的布跟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快到了。」他走入一个商场。
他的店就在接近上环的一个商场内的一个小铺位,只有几百尺地方。
「这就是你的店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委屈了他。
「我从前的办公室有海景,这个办公室有商场景。」他自嘲说。
「上次见面没听说你自己创业。」我说。
「刚才那个不是你的男朋友。」陈定粱接过我手上的布匹说。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眼神不象一对情侣。」
「情侣的眼神也不是永远一致的。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还有一个拍档。」
「我是不是应该光顾你做一件衣服呢?当作贺你新店开张。」我说。
「当然欢迎,你想做一件什么的衣服?」
「刹那间想不到。」
「由我来作主吧,我知道你穿什么衣服好看。」
「我穿什么衣服好看?」我好奇地问他。
「你看到衣服后便会知道。」
我气结。
「什么时候做好?」
「做好之后我会告诉你。」
「你对其他客人不会是这样的吧?」
「我会给她们一个完成的日期。」
「为什么我没有?」
「可能是我比较用心做呢!所以不要问我什么时候做好。」
「谢谢你。」他欣然受落。
晚上,我跟徐玉和游颍一起吃饭。
「常大海今天找过我。」我跟游颍说。
游颍有点愕然:「他找你有什么事?」
「他跟我说他很爱你。」
游颍表情很奇怪,先是愕然,然后笑容越来越甜。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游颍问我。
「因为他告诉你的话,你不会相信,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答应不说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游颍说。
「你也从来没有告诉他你爱他,对不对?」我问游颍。
游颍无言。
「你没有说过你爱他?」徐玉惊讶,「你们一起七年啊!」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游颍说。
「我时常告诉宇无过我爱他。」徐玉说。
「这句话很难说出口吧?」游颍坚持,「我从来没有对男人说过我爱他。」
「常大海是很想听你说的。」我说。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我真是服了游颍,这句话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吧,难道要等到死别那一刻才说?我不会吝啬这句话。
「你怕输。」我跟游颍说。
「如果你先跟男人说我爱你,他就会认为你很爱他,你爱他比他爱你更多,那就好象你输了。你是这样想,对不对?」我问游颍。
「男人是这样的,如果你跟他说你爱他,他就不会跟你说他爱你。」游颍说。
「为什么不会?」徐玉说。
「男人知道你爱他,就不会再开口说爱你了,因为他已经处于上风,男人只会在自信心不够的时候才会对女人说「我爱你」。」游颍说。
或许我都忘记了,游颍是一个很怕输的人,小时候,她怎么也不肯跟我比赛跳绳,因为她知道一定会输给我。
「由于不想处于下风,所以你也装作不吃醋,对不对?」我问游颍。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吃醋?大海不喜欢吃醋的女人。」游颍说。
「你不吃醋,他会以为你不紧张他。」我说。
「还说我不紧张他?」游颍生气。
「我知道你就是紧张他,所以不敢吃醋,可是男人呢,心思没有女人那么细密,他不会知道你的苦心。」我说。
「为什么你和大海好象作战似的,大家都穿上盔甲?」徐玉忍不住问游颍。
「如果是盔甲,都穿了七年,但我们很好啊!」游颍显得很执着。
我开始担心游颍和大海,他们一起七年了,坦白的程度原来那么有限,大家都紧张对方,偏偏都装作不紧张,任何一方都不肯先认输,这种关系是很危险的。
我跟徐玉和游颍分手,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二时。森打电话给我。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公司里。」
「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你会不会认为自己处于上风?」我问他。
「怎么会呢?」他反问我。
「真的不会?」
「你不相信的话,你现在说你爱我。」
「我才不会说,你先说!」
「我旁边有人啊!」他说。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我挂念你。」
在这一个晚上,这一声「挂念你」好象来得特别温柔和动人,我觉得我们毕竟比游颍和大海幸福,他们可以住在一起,却各怀心事。我的心事,森都知道。他的心事,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对太太的真实感情。
「你说挂念我,我会飘飘然的,你现在处于下风了。」我戏弄他。
「我经常是处于下风的。」他说得怪可怜的。
「我给你牵着鼻子走,你还说自己处于下风?」我不满他。
「你随时会离开我。」他说。
「你也是随时会离开我,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罢了。」我难过地说。
「我没有把你当作过客。」
我知道森并没有把我当作过客,我只是觉得我的身分最终也不过是一个过客。我以前不知道名分对一个女人的重要,遇上森,我才发现名分也是很重要的,单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没有爱情,仍然握着名分不肯放手。既然没有爱情了,名分也死要抓住,一天保住名分,始终还是他的人,还有机会等他回来。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歉疚,也许是不能给她名分,所以他用许多爱来赎罪。
「你那样爱我,是不是因为内疚?你用不着内疚,因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说。
「如果不爱一个人,又怎会内疚呢?」森说。
森挂了线,我泡了一个热水浴,浴后竟然整夜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森说,没有爱,就不会内疚,是先有爱,还是先有内疚呢?他对妻子也内疚,那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吗?
凌晨三时多,楼下传来一阵阵蛋糕的香味,郭小姐通常在早上七时才开始局蛋糕,为什么这个时候会传来局蛋糕的香味呢?我穿上衣服,走下去看看。
我在蛋糕店外拍门,不一会儿,郭小姐来开门,她的头发有点乱,样子很憔悴,脸上的口红也化开了,她平时打扮得很整齐的。
「周小姐,你还没有睡吗?」她问我。
「我睡不着,又嗅到蛋糕的香味。」我说。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局蛋糕,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也睡不着。」她满怀心事,「既然你也睡不着,进来喝杯茶好吗?蛋糕也快局好了。」
「好呀!」我实在抵受不住蛋糕的诱惑,「蛋糕不是有人预订的吗?」
「不,是我自己局的,你来看看!」
她带我到厨房,从局炉拿出一个刚刚局好的蛋糕,是一个很漂亮的芒果蛋糕。
我试了一口,蛋糕很美味。
「郭小姐,这个蛋糕很好吃。」我称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