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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海豚的女孩  第11页    作者:张小娴

  翁信良牵着咕咕进入诊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系着狗皮带,狗皮带的另一端却没有女主人的手。

  沈鱼在电车路上狂奔,流着泪一直跑,她现在连咕咕也失去了。她听到他来开门的声音,竟然吓得逃跑了。本来是这个男人辜负她,该是他不敢面对她,可是怕的却是自己。她真怕他会说:「我不爱你。」,她真害怕他说这句话。

  他没有说过「我爱你」,没有说过这句话已经教一个女人难堪,万一他说:「我不爱你」,将令一个女人更难堪。她好不容易才反败为胜,在发现他准备离开时,跟他说:「告诉你,我跟一个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输呀。她来找翁信良便是输,所以为了那一点点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遗下了咕咕,情况就像逃跑时遗下了一只鞋子那么糟,对方一定知道她来过。

  沈鱼走上一辆电车,她实在跑不动了,她坐在上层,月色依然皎好,她比来的时候孤单,咕咕已经留给翁信良了。一切和翁信良有关的东西,他都拿走了,整件事件,整段爱情,又回到原来的起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孤单一个人,翁信良跟咕咕一起。啊!对,家里还有一只相思鸟,相思鸟是唯一的证据,回去把它放走吧。

  沈鱼打开鸟笼,让相思鸟站在她的手掌上。她把手伸出窗外,跟相思说:「走吧。」

  相思竟然不愿飞走。

  「飞呀!」沈鱼催促它。相思黏着沈鱼的手掌,似乎无意高飞。

  「你已经忘记了怎样飞?你一定已经忘记了怎样飞。」沈鱼饮泣。

  相思在她的手掌上唱起歌来。这不是歌,这是沈鱼教它吹的音符,这是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园时教沈鱼吹的音符。相思竟然学会了。

  沈鱼把手伸回来,相思竟然吹着那一串音符,她舍不得让它飞走。

  咕咕睡在翁信良脚边,翁信良又在喝咖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他喝了咖啡,会拉肚子,因此使他很忙碌,无暇去想其他事。他用这个方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他觉得出走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事,应该有个交代,他又鼓起勇气拨电话给沈鱼,希望她不在家便好了,但沈鱼来接电话——

  「喂——」沈鱼拿起电话。

  翁信良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沈鱼不再作声,她知道是翁信良。

  翁信良拿着听筒良久,还是不知道怎样开口,终于挂了线。

  沈鱼很失望,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第二天中午,胡小蝶来找翁信良。

  「我已经替你找到房子,现在就可以搬。」

  「这么快?」

  「跟我同一栋大厦。」

  胡小蝶发现了咕咕:「咦,这只狗是谁的?很可爱。」她蹲下来跟咕咕玩耍。

  「是我的。」

  「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养了一头狗?它叫什么名字?」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叫咕咕:「咕咕,我们走吧。」

  「咕咕?名字真奇怪。」胡小蝶开始怀疑咕咕的来历。

  翁信良搬到胡小蝶那一栋大厦,他住六楼。

  「你回诊所去吧,我替你收拾地方,它也留在这里。」胡小蝶抱着咕咕跟翁信良说。

  「谢谢你。」翁信良说。

  「你好像很不开心。」

  「不是。」

  「你后悔选择了我。」胡小蝶说。

  「别傻。」翁信良说,「我上班了。」

  胡小蝶替咕咕解下狗带,无意中在狗带上的小皮包里发现一张字条,人们通常将地址写好放在宠物身上,万一它走失,遇到有心人,会带它回家。字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

  胡小蝶依着字条上的电话号码拨通电话。

  「喂——找谁?」

  胡小蝶认出那是沈鱼的声音,这头松狮犬果然是沈鱼的,翁信良昨晚一定跟沈鱼见过面。

  「喂——」沈鱼以为又是翁信良。

  「你是沈鱼吗?」

  「我是,你是谁?」

  「我是胡小蝶,你记得我是谁吧?」

  「记得。」沈鱼冷冷地说,没想到她竟然找上门,「找我有什么事?」

  「你有时间出来喝杯茶吗?」

  沈鱼倒也想见见这个女人。她们相约在金钟一间酒店的咖啡室等候。

  「要喝什么?」胡小蝶问她。

  「水。」沈鱼说。她留意到胡小蝶抽骆驼牌香烟。

  「我要改抽另一只牌子了,翁信良不喜欢我抽这么浓的烟。」胡小蝶说。

  「是吗?你找我有什么事?」

  胡小蝶垂下头。

  「你找我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胡小蝶抬起头,泪盈於睫,这是沈鱼想不到的,失败者不哭,胜利者却哭了。

  「对不起。」胡小蝶说。

  沈鱼没想到她竟然向她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

  「翁信良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我第一个男人。」胡小蝶说。

  翁信良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沈鱼,她突然有些惭愧,因为翁信良不是她第一个男人,这一点,她输给胡小蝶。

  「当天是我离开他,他受了很大伤害,去了日本多年,最近我们重逢。你知道,男人无法忘记一个曾经令他受伤至深的女人——」

  沈鱼沉默。

  「我也想不到经过了许多事情,我们终于又走在一起。」胡小蝶说。

  沈鱼觉得这个女人真厉害,本来是她做了她和翁信良之间的第三者,现在她却说成她和翁信良之间只是曾经分开一段日子,他们现在复合了,沈鱼才是第三者、局外人。她不过是胡小蝶和翁信良之间的过客。

  「我知道你跟翁信良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日子,他也这样说。」胡小蝶说。

  「他说的?」

  「是啊。」胡小蝶说,「他是一个好男人,他不想伤害你。」

  「这也是他说的?」沈鱼悻悻然。

  「他不擅于说离别,所以他没有跟你说清楚便走了,他现在在我家里。」

  「他不擅于说离别!」沈鱼冷笑,难道一句不擅于说离别,便可以一走了之?

  沈鱼故作潇洒地说:「道别是不必要的。」

  「你恨我吗?」胡小蝶问沈鱼。

  「我为什么要恨你?」沈鱼反问。要恨,她只恨翁信良一个人。

  「我没有你那么坚强,我真羡慕你。没有他,我活不下去。」胡小蝶楚楚可怜地说。

  沈鱼突然明白了翁信良为什么选择了胡小蝶,因为她软弱、温柔、需要保护,而她自己,看来太坚强了,翁信良以为她可以承受得住伤痛。坚强的女人往往是情场败将。

  「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沈鱼问。

  「什么事?」

  「你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约会是谁提出的?」

  「他。」胡小蝶说。

  沈鱼死心了,站起来:「我有事要先走。」

  「嗨,咕咕吃哪种狗粮?咕咕很可爱。」胡小蝶说:「我怕它吃不惯新的狗粮。」

  「就让它尝试新品味吧,旧的那种它也许一直都不喜欢。」沈鱼有感而发。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它本来就不是我的。」沈鱼说,她突然想到这句话可能有另一重意思,更正说:「我是说咕咕。」

  「我明白。」胡小蝶说。

  「再见。」

  「沈鱼——」胡小蝶叫住她。

  沈鱼回头。

  「谢谢你。」胡小蝶说。

  沈鱼失笑:「不用多谢我,不是我把他送给你的。」

  胡小蝶目送沈鱼离开,她拿着香烟的手轻微颤抖,她从来就没有跟另一个女人谈判的经验,她幸运地遇到一个很善良的女人,沈鱼相信了她的谎言。为了得到翁信良,她不择手段,上天会怜悯她,因为她是出于爱。

  沈鱼在计程车里饮泣,她从来没有跟另一个女人谈判的经验,强弱悬殊,她输了。是翁信良主动跟胡小蝶来往,他不是被逼而是主动背叛她。她恨自己当天为什么主动爱上这个男人,她只是用他来过渡悲痛的日子。

  胡小蝶用新的狗粮喂咕咕,咕咕好像提不起兴趣去吃。它挂念它的女主人。

  翁信良回来了,看到放在桌上的新狗粮,跟胡小蝶说:「它不吃这一种。」

  翁信良拿出两罐另一只牌子的狗粮。

  「哦,原来是这个牌子,我以后知道了。」

  「你猜我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翁信良摇头。

  「我出去替你买日用品。」胡小蝶指指地上十多个购物袋,「替你买内衣、牙刷这些日用品的感觉原来是很幸福的,我从前怎么体会不到?」

  胡小蝶扑在翁信良怀里说:「不要离开我。」

  她说来楚楚可怜,声线微弱却好像有千斤力,足以融化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马乐凌晨接到沈鱼的电话。

  「你来我家,你快点来。」沈鱼在电话里说。

  马乐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匆匆赶去,沈鱼来开门,马乐进屋后吓了一跳,厅里总共有十头几个月大的松狮狗,正在喝牛奶。

  「你搞什么鬼?」

  「我把积蓄全拿去买狗,一头六千块,总共六万块。」沈鱼忙碌地替它们抹嘴。

  「咕咕呢?」

  「还了给翁信良。」沈鱼说。

  马乐蹲下来,问:「你见过翁信良?」

  沈鱼摇头:「我把咕咕放在他门口就跑了,我害怕看见他。」

  「你买那么多条狗干什么?它们长大之后,会挤不进这间屋。」马乐说。

  「你为什么不骂我,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狗?」沈鱼问马乐。

  「只要你觉得快乐。」

  「谢谢你。」沈鱼含泪说,「我今天见过胡小蝶。」

  「她怎么说?」

  「总之我出局了。马乐,可不可以借钱给我?我想去法国探缇缇。我用四只小松狮做抵押。」

  「不行。」马乐说:「我要十只做抵押。」

  「好。」沈鱼说。

  「你不回来的话,我会将它们统统毁灭。」马乐说。

  「谢谢你。」沈鱼含泪说,「我会回来的。」

  「你最好回来。」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沈鱼把鸟笼拿下来,「这只相思,请你替我还给翁信良。」

  五天之后,马乐送沈鱼到机场。

  「你不用急着回来。」马乐说:「我暂时还不会杀死你那十只小宝贝,但你回来时,要比现在快乐。」

  沈鱼拥抱着马乐。

  「这一次轮到你抱着我了。」

  「是的,是我抱你。」沈鱼说。

  沈鱼在直飞巴黎的航机上饮泣,缇缇怀着幸福的心情在空难中死去,也是坐这一条航线,她们会不会有相同的命运。沈鱼突然希望发生空难,她也死在这条航道上,如果是这样的话,翁信良大概会怀念她。可惜事与愿违,她安全到达巴黎。她不想回去了。她没有告诉马乐,她已经辞去海洋公园的工作。要是她想留在巴黎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缇缇父母经营的中国餐馆一定愿意收容她当个女侍之类。

  一个月过去了,沈鱼还没有回来,而其中一只小松狮病了,病菌传染给其余九只。马乐抱着它们去找翁信良。

  「你买了这么多条狗?」翁信良吃惊。

  「这些狗全是沈鱼的。」马乐说。

  「哦。」翁信良点头,「你们在一起?」

  「她去了巴黎。」马乐说,「我只是代她照顾这些狗,她说过会回来的。」

  翁信良心里有点难过。

  这个时候,胡小蝶进来。

  「马乐,这么巧?」

  「我的狗病了。」

  「哗!你一个人养这么多条狗?」

  「寂寞嘛。」马乐说。

  「我买了菜,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你真幸福!」马乐跟翁信良说。

  翁信良知道马乐是有心揶揄他。

  「来吃饭吧。」翁信良说,他有心讲和。

  「好。」马乐明白翁信良的意思,毕竟他们是好朋友,为一个女人,而且是朋友的女人而翻脸,未免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我得先把这十头小宝贝送回家安顿。」马乐说。

  「我们在家等你,这是我的地址。」翁信良把地址写给他,「七时正,行吗?」

  「行。」马乐说。

  「七时正见面。」胡小蝶说。

  翁信良帮忙把松狮犬抱上马乐的车。

  「沈鱼有找你吗?」翁信良问马乐。

  马乐摇头:「她不会想起我的。」

  「她在巴黎干什么?」翁信良问。

  「我也不知道,你跟胡小蝶怎样?」

  「我不可以再辜负一个女人。」翁信良说。

  「你也只是辜负过一个女人。」马乐上车:「七时见。」

  胡小蝶走出来,问翁信良:「你和马乐是不是有过争执?」

  「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两个从前好像不会这样客气的,是不是因为沈鱼?」

  翁信良给胡小蝶一语道破,无言以对。

  「马乐总是爱上你身边的女人。」胡小蝶笑着说。

  「胡说。」

  「希望我是胡说吧!」

  马乐把十只小松狮带回家里,逐一喂它们吃药,没想过自己竟做了它们的奴隶。他唯有把它们当做沈鱼的全部积蓄来对待,这样的话,他会很乐意承担这个责任。

  电话响起,他以为是翁信良打电话来催促他。

  「喂。」马乐接电话。

  「喂,是不是马乐?」

  这把声音很熟悉。

  「你是沈鱼?」马乐兴奋地问。

  「是呀!」沈鱼说。

  「真是你?你在哪里?」

  「我在巴黎。」沈鱼说。

  「你还不回来?」

  沈鱼没有回答,只说:「我在缇缇父母开设的中国餐馆里工作,现在是午餐时间,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跟你联络了。」

  「你好吗?」马乐问她。

  「好。」沈鱼说。

  马乐听见她用法文跟客人说午安。

  「我的十只小松狮呢?」沈鱼问马乐。

  「它们生病了,刚刚带它们去看医生。」马乐突然想起自己说错了话,沈鱼该想到他刚刚见过翁信良。果然,沈鱼沉默了一阵。

  「你什么时候回来接它们,我给烦死了。」马乐故意逼沈鱼说出归来的日期。

  「我再打电话给你,拜拜。」沈鱼挂线。

  马乐很失望,她连电话号码也不肯留下。

  第十一章

  沈鱼在巴黎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忙碌地应付午餐时间的客人,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便是忙,忙得回到家里便倒头大睡,不用再胡思乱想。她的确是到了今天,才突然想起马乐来。她唯一无法忘记的,是翁信良。这个创伤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可以痊愈。

  沈鱼住在餐馆附近一栋楼龄超过二百年的大厦。下雨天,房间里四处都在渗水,沈鱼索性不去理它,反正到了晴天,打开窗子,积水会自动蒸发,一天蒸发不完,可以等三天甚至一星期。隔邻单位的失业汉养了一条差不多三尺长的蜥蜴,样子非常可怕,看着它的皮肤已经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晚上,沈鱼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觉得大腿很痒,她掀开被子,赫然发现那条大蜥蜴竟然在她的大腿上攀爬,她吓得尖叫,走过隔壁,把那个失业汉叫出来,用一连串的广东粗口不停咒骂他。回到房里,她不敢睡在床上,宁愿躺在有积水的地上,这是她最痛恨翁信良的时候,她觉得这一切的苦,都是翁信良给她的。她也妒忌缇缇,她在一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死去,而且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几乎可以肯定是毫无痛苦的,而她自己却要受这种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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