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离开我。」胡小蝶说。
沈鱼泡在浴缸里已经一个小时,只要回到水里,她的痛楚便可以暂时减轻,水是她的镇痛剂。她不断在玩那个将有关连的事物连结在一起的游戏,她越来越肯定抽骆驼牌的彼得是虚构的。那个姓胡的女人长得像缇缇,所以翁信良迷上了她。
尽管她多么努力,翁信良还是忘不了缇缇。沈鱼裸着身子从浴缸走出来,穿过大厅,走到睡房,身子的水一直淌到地上,好像身体也在哭泣。她拿起电话筒,毫不犹豫地拨了一个号码,响了三下,对方来接电话。
「喂——」是翁信良的声音。
沈鱼立即放下电话。
她本来想问翁信良:「你什么时候回来?」拨号码的时候毫不迟疑,听到他的声音,却失去了勇气。
「是谁?」胡小蝶问翁信良。
「不知道。」
「两点多了。」胡小蝶疲倦地挨在翁信良身上。
他们听到叮当发出几声凄厉的呻吟声,已经是凌晨五点钟。叮当的样子痛苦得叫人目不忍睹。
「到外面等我。」翁信良跟胡小蝶说。
胡小蝶知道这是她跟叮当诀别的时刻了,她抱起它,深深地吻了它一下,泪水沾湿了它的脸。
翁信良在叮当的屁股上打了一针,温柔地抚摸它的身体,它的身体冰冷,他给它人世最后的温暖,它终于安祥地睡了。这是他养了五年的猫。
翁信良走出诊症室,跟胡小蝶说:「我送你回去。」
「叮当的尸体怎么办?」胡小蝶哭着问他。
「诊所开门之后会有人处理。」
翁信良陪胡小蝶回家,胡小蝶双眼都哭肿了,疲累地躺在床上。翁信良一直坐在床边。
「你不要走。」胡小蝶说。
翁信良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胡小蝶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我去倒杯水。」
胡小蝶微笑点头。
翁信良到厨房喝水,诊所里那个电话该是沈鱼打来的吧?像她那么聪明的女人,应该已经猜出是什么一回事了。他实在无法回去面对她,但逃避她似乎又太无情。
天已经亮起来,今夜没有一个人睡得好。翁信良走进睡房。胡小蝶抱着一个枕头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她真正缺乏安全感。翁信良为她盖好被才离开。
沈鱼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她没有睡着,连衣服都不想穿,翁信良头一次彻夜不归,她很渴望他回来,又害怕他回来会跟她摊牌,她害怕自己会发狂。沈鱼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声音,应该是翁信良,她立即用被子盖着身体,故意露出半个乳房,并且换上一个诱人的睡姿,希望用身体留住这个男人。她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翁信良经过浴室,咕咕正在舐浴缸里的水,翁信良阻止它,并把浴缸里的水放了。浴室的地上湿漉漉,从大厅到睡房,也有一条湿漉漉的路,翁信良走进睡房,沈鱼正在以一个诱人的姿势睡觉。
翁信良走到床边,看到露出半个乳房的沈鱼,为她盖好被。他自己脱掉鞋子,躺在床上,实在疲倦得连眼睛也睁不开。沈鱼偷偷啜泣,他对她的裸体竟然毫不冲动,完了,完了。
「那只波斯猫怎么样?」
「人道毁灭了。」翁信良说。
「她的主人一定很伤心。」沈鱼说。
「睡吧。」翁信良说。
沈鱼怎能安睡呢?这个男人很明显已经背叛了她。
早上七时卅分,沈鱼换好衣服上班。
翁信良睁开眼睛。
「你再睡一会吧,还早。」沈鱼说。
「哦。」
「你是不是那个患上梅毒死了的猫的主人?」沈鱼笑着问他。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随便问问而已。」沈鱼笑着离开。
翁信良倒像个被击败的男人,蜷缩在床上。
沈鱼在电梯里泪如雨下,她猜对了,那只波斯猫是翁信良送给那位胡小姐的,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送的,总之是他送的。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当姓胡的女人说猫的主人患梅毒死了,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充满怨恨,似乎故意在戏弄一个人。
沈鱼在电话亭拨了一个电话到办公室表示她今天不能上班。
「我病了。」她跟主管说。
「什么病?」
「好像是梅毒。」她冷冷地告诉对方。
沈鱼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高兴。她走进一间西餐厅,叫了一杯雪糕新地。
「这么早便吃雪糕?」女侍应惊讶地问她。
雪糕端上来了,她疯狂地吃了几口,心里却酸得想哭。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马乐,他不在家,她传呼他,留下餐厅的电话。
「再来一客香蕉船。」沈鱼吩咐女侍应。
沈鱼吃完一客香蕉船,马乐还没有覆电话。沈鱼结了账,走出餐厅。
「小姐!」刚才那位女侍应追到餐厅外面找她,「你的电话。」
马乐的电话好像黑暗里的一线曙光,沈鱼飞奔到餐厅里接他的电话。
「喂,沈鱼,是不是你找我?」马乐那边厢很吵。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街上打电话给你,刚才在车上,你不用上班吗?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你不用上班吗?」
「我正要回去练习。」
「那没事了。」沈鱼沮丧地说。
「你来演奏厅找我好吗?只是练习,可以跟你谈一下的。」马乐说。
「我看看怎么样。」沈鱼挂线。
沈鱼走出餐厅,截了一辆计程车,来到翁信良诊所对面的公园里。她坐在花圃旁边,诊所还没有开门。
九时正,朱宁出现,负责开门,已经有人带着宠物来等候。九时十分,翁信良回来了,他看来很疲倦。沈鱼一直坐在公园里,望着诊所里的一举一动。午饭时间,翁信良并没有外出,到了下午,姓胡的女人没有出现。沈鱼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她等那个女人,下午四时,她的传呼机响起,是翁信良传呼她。
沈鱼跑到附近一间海鲜酒家借电话。
「喂,你找我?」沈鱼覆电话给翁信良,「什么事?」
「没……没什么,你在公司?」
沈鱼伸手到饲养海鲜的鱼缸里,用手去拨鱼缸里的水,发出水波荡漾的声音:「是呀,我就在水池旁边。」
就在这时,沈鱼看见胡小蝶走进诊所。
胡小蝶推开诊症室的门,把翁信良吓了一跳。
「不打扰你了。」沈鱼挂了线。
翁信良好生奇怪,沈鱼好像知道胡小蝶来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今天早上答应不会走的。」胡小蝶说。
翁信良拉开百叶帘,看看街外,没有发现沈鱼的踪迹。
沈鱼使劲地用手去拨鱼缸里的水,水好像在怒吼,一尾油追游上来在她左手无名指的指头咬了一口,血一滴一滴在水里化开。她把手抽出来,指头上有明显的齿痕,想不到连鱼也咬她。
沈鱼截了一辆计程车到演奏厅。她用一条手帕将无名指的指头包裹着,伤口一直在流血。
演奏厅里,马乐和大提琴手、中提琴手在台上练习。沈鱼悄悄坐在后排,马乐看见她,放下小提琴,走到台下。
「你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才出现?」
「你的手指有什么事?」马乐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用一条手帕包裹着,手帕染满鲜血。
「我给一条鱼咬伤了。」
「不是杀人鲸吧?」马乐惊愕。
「杀人鲸不是鱼,是动物。我给一条油追咬伤了。」
马乐一头雾水:「海洋公园也训练油追吗?」
沈鱼听后大笑:「马乐,我还未学会训练油追。」
「我去拿消毒药水和胶布来。」马乐走到后台。
沈鱼的指头很痛,痛入心脾。左手无名指是用来戴结婚戒指的,这可能是一个启示吧!她的手指受伤了,戴上婚戒的梦想也破灭了。
马乐拿了药箱来,用消毒药水替沈鱼洗伤口,然后贴上胶布。
「谢谢你。」沈鱼说。
「你不用上班吗?」
「我不想上班。」
「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直知道没有抽骆驼牌香烟的彼得这个人,是不是?」
马乐的脸色骤变。
沈鱼证实了她自己的想法。
「翁信良跟那个姓胡的女人一起多久了?」沈鱼问他。
马乐不知如何开口。
「请你告诉我。」沈鱼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马乐。
「我不能说,对不起。」
「我保证不会告诉翁信良,求求你,一个人应该有权知道她失败的原因吧?」
马乐终于心软:
「她是翁信良从前的女朋友。」
「从前?」沈鱼有点意外。
「就是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那一个。她最近失恋了。」
「她和翁信良旧情复炽,是不是?」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翁信良只跟我说过那个女人想回到他身边。」
「我以为她是后来者,原来我才是。」沈鱼苦笑。
「不,她才是后来者,她和翁信良本来就完了。」
「为什么我总是排在榜末。」沈鱼说。
「他不可能选择胡小蝶的。」马乐说。
「他还没选择。」沈鱼说,「你信感觉吗?」
马乐点头。
「我很相信感觉,我和海豚之间的相处,全靠感觉。我觉得我会失去他。」
沈鱼说。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马乐失望地说:「你从前是一个很会争取的女人。」
「是啊!是我把翁信良争取回来的。原来你去争取是没有用的,最重要是别人争取你。」沈鱼说,「你觉得胡小蝶是不是很像缇缇?」
「不像。」马乐说。
「为什么我觉得她像缇缇呢?」
「你害怕会输给她,把她想像成缇缇的话,输了也比较好受。」马乐一语道破。
「不,她身上有某种气质很像缇缇,我说不出来。」沈鱼的指头还在不停淌血。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听说油追咬人是有毒的。」马乐说。
「好呀,死在一条油追手上这个死法很特别,我喜欢。」沈鱼笑得花枝乱坠。
马乐站起来:「沈鱼,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的坚强和活力去了哪里?」
「已经埋葬在我的爱情里。」沈鱼说。
「那你应该离开翁信良,他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他。」马乐忿忿不平。
「如果我明白,我便不用来问你。」沈鱼凄然苦笑。
「我真不明白翁信良这家伙有什么魔力!」马乐说。
沈鱼站起来向马乐告别:「你回去练习吧,我不打扰你了。」
「你自己应付得来吗?」马乐问沈鱼。
沈鱼点头。
「我替你叫一辆车。」马乐说。
「不用,我想坐渡轮。」
「那我送你到码头。」
「你打算怎样?」马乐问她。
「不知道。」
「要不要我跟翁信良说?」
「这件事由我自己来解决。」沈鱼站在闸口说:「我要进去了。」
马乐突然拥抱着沈鱼。沈鱼说:「谢谢你。」
马乐轻轻放手,沈鱼入闸了,她回头向他挥手。渡轮离开码头,雾色苍茫,马乐独个儿踱步回去,他不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勇气拥抱沈鱼。当她跟他说:「我要进去了。」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依依不舍的感觉,好想抱她,没有想过可能被拒绝,幸而沈鱼没有拒绝。但她说:「谢谢。」又令马乐很沮丧,她并不爱他,她是感谢他伸出援手。
沈鱼坐在船舱后面,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凌乱,对于马乐突如其来的拥抱,她并不抗拒,那一刻,她也想拥抱他,在闸口前,她很想得到一份慰藉,很想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而马乐出手了。她觉得很悲哀,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所爱的男人并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她不爱的却出手。
第八章
沈鱼回到家里,咕咕嗅到一股血腥味,在她身上搜索。
「不要,咕咕。」沈鱼抱着咕咕。
「你的手指有什么事?」翁信良问她。
「没事。」
「还说没事?」翁信良捉着沈鱼的手,「正在流血。」翁信良撕开胶布,看到一个很深的齿痕。
「是谁咬你?」
「不用你理我!」沈鱼歇斯底里大叫出来,把翁信良吓倒。
沈鱼跑进浴室里,把左手放在流水下,让水把血冲走。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翁信良站在浴室外说:「你这样不行的,我替你止血。」
沈鱼没有理会他,继续用水冲洗伤口。
「你听到我说话吗?」翁信良把水龙头关掉。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沈鱼问翁信良。
翁信良默然。
「我受够了!」沈鱼说:「我办不到!我办不到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些什么?」翁信良问沈鱼。其实他和沈鱼一样,都在逃避。
「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沈鱼说。
「对不起——」翁信良内疚地说。
沈鱼一巴掌掴在翁信良脸上,翁信良很震惊,沈鱼也很震惊,但,除了掌掴之外,她实在无法宣泄她对这个男人的恨和爱,他竟背叛她。
翁信良站在那里,仍然震惊,她从来没有被女人打过。
「我替你止血。」翁信良说。
「是我的心在流血。」沈鱼指着心脏说。
翁信良捉住沈鱼的左手,用棉花醮了消毒药水替她洗伤口,又用纱布包扎伤口。
沈鱼站在那里,看着翁信良细心为她把伤口包扎好,他一直低着头,一丝不苟。用剪刀剪开纱布时,他先用自己的手指夹着纱布,避免剪刀会触及沈鱼的手指,他缚好纱布,温柔地问她:「会不会太紧?」
沈鱼的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多么不愿意失去这个男人!她心痛地爱着他,她的一颗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他不敢抬头望她。
沈鱼扑在他的怀里嚎哭:
「你是不是不再爱我?」沈鱼问。
「别傻!」翁信良抱着她。
「你答我。」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他和沈鱼一起,一直觉得压力沉重,他知道她并非有意给他压力,所以他不想告诉她,不想她伤心。
沈鱼望着翁信良:「你爱她!我是不是比不上她?」
「不要拿自己跟她比较。」
「但你现在爱她!」
「不是。」翁信良说。
「那你爱她还是爱我?」沈鱼逼问他。
翁信良很苦恼,女人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她们难道不明白男人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吗?
「爱你。」翁信良回答,这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答案。
「骗人。」沈鱼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是把我当做缇缇的代替品,你从来没有珍惜过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你以为我没有吗?」
「是的,你有。」沈鱼冷笑:「如果你不珍惜,你早就离开我了!对不对?
你以为我需要施舍吗?」
「我不是施舍你。」翁信良说:「在我最困难的日子,是你在我身边。」
沈鱼抱着翁信良,心里感到一丝宽慰。
就在这个时候,翁信良的传呼机响起来。
「不要覆机,我求你,不要覆机。」沈鱼抱紧翁信良,不让他看传呼机。
「让我看看是谁找我,也许是重要事情。」
沈鱼从翁信良身上拿走他的传呼机:「不要看,一定是她。答应我,不要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