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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幸福饼  第11页    作者:张小娴

  "这个好吗?"我把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问文治。

  "你喜欢吧。"他说。

  "你也试试看。"我把戒指穿在他的无名指上。

  "有我们的尺码吗?"我问售货员。

  "对不起,两位的尺码比较热门,暂时没有货。"她说。

  "什么时候会有?"我问。

  "如果现在订货,要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这么久?"我愣了一下,"不是空运过来的吗?"

  "不错是空运,但戒指是有客人订货才开始铸造的,全世界的'蒂芬妮'都集中在美国铸造,所以要轮候。你知道,很多女孩子只肯要'蒂芬妮'的结婚戒指。"

  "真的要等三个月?"我问。

  "两位是不是已经定了婚期?"  "还没有。"文治说。

  "要不要到别处去?"我问文治,"三个月太久了。"  "你喜欢这枚戒指吗?"他问我。

  我看着手上的戒指,真的舍不得除下来。我念书时就渴望将来要拥有一枚"蒂芬妮"的结婚戒指。

  "既然喜欢,就等三个月吧。"文治说。

  "对呀,结婚戒指是戴一辈子的,反正两位不是赶婚期。"那位售货员说。

  "你替我们订货吧。"文治说。

  "谢谢你,徐先生。戒指来到,该通知哪一位?"  "通知我吧。"我说。

  那位售货员开了一张收据给我们。

  "戒指来到,可以刻字。"她说。

  我珍之重之把单据藏在钱包里。

  三个月,太漫长了。我紧紧握着文治的手,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三个月后,会一切如旧吗?

  "我们是不是应该到别处买戒指?"我再三问他。

  "你担心什么?"他笑着问我。

  "我想快点嫁给你。"  "都那么多年了,三个月就不能等吗?"他笑我。

  我们不也曾三番四次给时间播弄吗?却再一次将爱情交给时间。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我把未来三个月要到外地的活动全部取消。我要留在文治身边。

  一天,他喜孜孜地告诉我,他和一个朋友正在做一宗把推土机卖到国内的生意。

  "国内修筑公路,需要大量的推土机,但是省政府没有足够的钱买新的机器,马来西亚的瑞士制旧推土机,经过翻新之后,性能仍然很好,达到新机的七成水准,价钱却只是新机的三成。我们就把这些推土机卖给公路局,一来可以帮助国家建设,二来可以赚钱,利润很不错。"他踌躇满志地告诉我他的大计。

  "你那个朋友是什么人?"

  "他是做中国贸易的,是我中学的同学,我们偶然在街上碰到,他跟我提起这件事,他原来的伙伴因为不够钱而退出,但是马来西亚那边已谈好了,现在就要付钱。"

  "他为什么要找你合作?"

  "他的资金不够,我们要先付钱买下那批翻新了的推土机,所以他要找人合作。我是记者,又曾经到国内采访,他觉得我可靠,我们过两天就会上去跟公路局的人见面。"

  "你这个同学靠得住吗?"  "我们中学时很谈得来的,你以为我会被人骗倒吗?"  "当然不会,但你毕竟很多年没见过他——  "

  "我和他一起去见公路局的人,还有假的吗?"  "你为什么忽然会有做生意的念头?你从前不是不喜欢做生意的吗?"

  "这是很有意义的生意。"他拍拍我的头说,"放心吧。"  "要投资多少?"

  "不需要很多。"他轻松地说,我看得出他投资了很多,为了不想我担心,故意装着很轻松。

  我总是觉得他过份乐观。他这个人太善良了,根本不适合做生意。

  良湄日渐复原过来,为免刺激她,我和文治决定暂时不把结婚的事告诉她,况且我们根本没打算大事庆祝。

  那天,她心情比较好,我陪她到中环那间印度餐厅吃午饭。

  "你还有见傅传孝吗?"我问她。

  "偶然也有见面,别误会,我们现在是朋友,不是以前那一种,事实上,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我一直以为熊弼是个拒绝长大的男人,实际上,他是个勇敢的人,他在那个关头,仍然愿意最后一个离开。我怎么可能爱上其它人呢?最好的那个就在我身边。"

  "我们总是过后才知道。"我说。

  饭后,女侍应送来一盘幸福饼。

  "你要一块吧,我不敢要。"良湄说。

  我拿起一块幸福饼,剥成两瓣,取出签语。

  "写些什么?"良湄问我。

  签语上写的是:离别与重逢,是人生不停上演的戏,习惯了,也就不再悲怆。

  "离别了,不一定会重逢。"良湄说。

  我要跟谁离别,又跟谁重逢?

  跟良湄分手之后,我到超级市场买酒,还有二十天就是三个月了,我要买一瓶酒留待拿结婚戒指的那天跟文治一起庆祝。

  在那里,我见到杨弘念,我们离别了又重逢,原来签语上说的,就是他。许多年不见了,他沧桑了很多。这几年来,他也在洛杉矶和加拿大那边发展。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首先开腔。

  他手上捧着几瓶白酒,说:"回来一个多月了。"  "哦。什么时候改变口味的?那边有'天国蜜桃'."  "我现在什么都喜欢尝试,近来爱上这个。"

  "是这样——  "  "听说你要结婚。"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

  "有人看到你去买结婚戒指。你忘了你现在是名女人吗?年轻、漂亮,是时装界的神话,很多人认得你。"  "是的,我快要结婚了。"

  "是不是嫁给那个新闻播报员?"我点头,问他:"你近来好吗?"  "怎可能跟你比较,你是如日中天。"  "没有你,也没有我。"我由衷地说。

  "只有人记得周蜻蜓,怎会有人记得她是杨弘念的徒弟?"他笑得很苦涩。

  "你教了我很多东西。"  "你很幸运,我真妒忌你。"  "我很努力,你不是说过我会很好的吗?"

  "我没想到你可以去到这个境界。"他眼里充满了忌恨。

  我从没想过他会妒忌我,妒忌得如此苦涩。他从前的高傲,彷佛一去不回。我曾经以为,他深深地爱着我,难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吗?抑或,他对我的爱,从来也是出于妒意,因为想占有,因为想控制,所以自己首先失控。那个红玫瑰和夜莺的故事,不过是一个他自我催眠的故事。

  "再见。"他说。

  "再见。"我跟他说。

  我不想再见到他。

  那天晚上,我幸福地睡在文治身边,紧握着他的手,那样我觉得很安全。文治却在床上辗转反侧。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没事。"他说。

  "是不是那批推土机出了什么问题?"  "那批机器没问题。"他说。

  接着那几天,他总是愁眉深锁。

  那天晚上,良湄走来找我。

  "文治不在吗?"她问。

  "还没有回来,我刚好想找人陪我吃饭,你有空吗?"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凝重地说,"关于文治的。"  "什么事?"

  "外面有人说他卖一些不能用我推土机到国内,欺骗省政府的金钱。"  "谁说的?"

  "是电视台新闻部的人传出来的。有记者上去采访别的新闻,公路局的干部告诉他,文治跟他的朋友把一些只有两成功能,完全不合规格的推土机卖给他们,那个干部认得文治是香港记者。听说他们已经扣起打算用来买推土机的钱。"到了晚上,文治回来。我问他:"推土机的生意是不是出了问题?"

  "你听谁说的?"  "无论外面的人怎样说,我只会相信你。"  "那就不要问。"  "但是我关心你,外面有些传言——  "

  "是吗?你已经听到了。"

  "我不相信你会欺骗别人。"他突然惨笑:"是我被人欺骗了!怎么样?那些马来西亚的推土机根本不能用,他骗我说有原来的七成性能。明明已经用了五年,他骗我说只用了两年。"

  "现在怎么办?"  "同行都知道我卖没用的推土机欺骗同胞——  "他沮丧地坐在椅子上。

  "你应该澄清一下。"

  "有什么她澄清的?"他伤心地说,"我根本就是个笨蛋,我竟然笨到相信一个十多年没见的人,什么卖推土机帮助国家,我连这种骗术都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太相信朋友。"我安慰他。

  "不,那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赚大钱。我想放手一搏,不想一辈子待在电视台里!我不想别人说我女朋友的名气比我大,赚钱比我多!我害怕失去你。我是不是很幼稚?"他哽咽。

  我走上前去,抱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们都快结婚了。"  "这是现实。"他含泪说。

  我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我们做的根本是两种不同的工作,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吗?"我轻轻抚摸他的脸、眼睛、鼻子和嘴唇,"我喜欢这样抚摸你,永远也不会厌倦。"他紧紧地抱着我,我坐在他大腿上,轻轻用鼻子去揉他的脖子。罪魁祸首也许不是那个卖推土机的骗子,而是我。他本来是个出色而自信的人,因为爱我,却毁了自己。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滴在他的肩膊上。

  "对不起,我不能够跟你结婚。"他说。

  "为什么?"我愣住。

  "我们所走的路根本不一样——  "他难过地说。

  "不会的。"我抱着他不肯放手。

  "你还记得幸福饼里的签语吗?是的,年少时候的梦想和憧憬,我已经忘了,我现在是个俗不可耐,充满自卑的男人。"

  "不,你不是。"他拉开我的手,站起来说:"别这样。"  "我爱你。"我不肯放手。

  "我也爱你。"  "那为什么要分开?"我哭着问他。

  "因为用十分的酸来换一分的甜是不能天长地久的。"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你不肯接受。没有了我,你会更精采、更成功。"

  "没有了你,成功有什么意思?我不要成功!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我们以前不是很开心的吗?"我哀哀地说。

  "人也许能飞向未来,却不可能回到过去。你忘记了那句签语吗?幸福饼的签语是很灵验的。"他凄然说。

  "我们那么艰苦才能够走在一起,不可能分开的,我不甘心!"

  "对不起。"他收拾东西离开,临行前,深深地吻了我一下,说:"祝你永远不要悲伤。"他走了,真的不再回来。

  那年我在伦敦买给他的花仙子银相框,依然放在案头上。上面镶着一张我的照片、一张他的照片,还有那张我们儿时在公园里偶尔相遇的照片。

  叶散的时候,你明白欢聚。

  花谢的时候,你明白青春。

  九七年三月,我们分手了。

  十多天后,"蒂芬妮"珠宝店通知我,我们要的那一对结婚戒指已经送来了,随时可以去拿。

  我独个儿去领回戒指。

  "要刻字吗?"女售货员问我。

  "不用了。"难道我不知道这戒指是为谁而买的吗?

  我早就说过,三个月太久。

  我把两枚戒指都戴在身上,我自己的那一枚,套在左手无名指上,他的那一枚,我用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

  我没有找他。他曾给我最好的爱,也因此,我不敢再要他为我而毁了自己。

  他申请长驻北京工作,我只能偶尔在新闻里看到他。

  不合理的联系汇率维持了十四年,依然没有改变,我们的爱情,却已经变了。

  他不在,我孤身走遍世界,为了那所谓的成名奋斗。

  九七年五月,暮色苍茫的夏天,我从纽约回来,跟良湄在中环那间印度餐厅吃饭。

  "他步上救护车的时候还在微笑,下一刻却不再醒来,他这样突然地离开,我怎可以忘记他?十年后,二十年后,也不可能。我只能忘记他所有的缺点。"我失笑。

  "你笑什么?"她问我。

  "令爱永恒的,竟是别离。"我说。

  "是的,唯一可以战胜光阴的,就是回忆。"末了,女侍应送来一盘幸福饼。

  "随便拿一块,看看你的运程。"侍应殷勤地说。

  "我不敢要,你要吧。"良湄说。

  我随手拿了一块幸福饼,取出里面的签语纸。纸上写着:人生便是从分离那一刻萌生希望。

  六月份在香港的个人时装展上,我用数千颗玻璃珠做了一件晚装,穿在模特儿身上,成为该天的焦点。在璀璨灯光下的玻璃珠,像一颗颗晶莹的眼泪,这是一袭离别的衣裳。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晚上,一个新的时代降临,整天下着滂沱大雨,是我们相识的那场雨,我穿著那件柠檬黄色的雨衣,一个人走在时代广场外面。偌大的电视屏幕上,播出了离别之歌。

  "离别本来就是人类共通的无奈。"我听到文治的声音说。

  蓦然回首,他在电视屏幕上,人在北京。

  他依然是那样沉实而敦厚,使人义无反顾地相信。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依然愿意用十分的酸来换那一分的甜。

  只是,人能够飞向未来,却不能回到过去。

  离别了我,他也许活得更好。我们努力活得灿烂,期望对方会知道。在未可预知的重逢里,我们为那一刻作好准备。

  "记者徐文治在北京的报导。"他殷殷地说。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彷佛听到他这样说。三月里的幸福饼,我们一起吃的第一块幸福饼,不是这样说的吗?

  电视画面消去,我想留也留不住。

  广场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国旗升降,他曾送给我十二颗藏着国旗的玻璃珠,祝愿我成功。如果成功的代价是失去了他,我不愿成功。

  雨愈下愈大,我不舍得跟屏幕告别,然而,爱,是美在无法拥有。

  走着的时候,脖子上的结婚戒指叮叮作响。谁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离开广场,我一个人,走到那家印度餐厅,等待那一盘幸福饼。

  "随便抽一块,占卜你的运程。"女侍应微笑说。

  我拿起一块幸福饼,只是,这一次,我不敢再看里面的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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