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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幸福饼  第5页    作者:张小娴

  "谢谢。"我说。

  没见半年了,半年来,我一直留意着马路上每一个开机车的人,希望遇到文治,这天,我终于遇到他了,偏偏又是错误的时间。

  "刚才你为什么跟他打招呼?"我质问杨弘念。

  他这样做,会令文治误会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不是那个在电视台报告新闻的徐文治?"  "是又怎样?"  "我是他影迷,跟他打招呼有什么不对?"我给他气死。

  "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不是。"  "那你为什么害怕他误会我是你男朋友?"  "谁说我误会?"我不承认。

  "你的表情告诉了我。"  "没这回事。"  "他看来挺不错。"  "你是不是同性恋的?"  "为什么这样说?就因为我说他不错?"

  "半年来,我没见过有女人来找你。"  "我不是说过,我只要最好的吗?"接着的一个月,杨弘念天天也不肯工作,只是要我陪他吃饭。

  "你什么时候才肯工作?"我问他。

  "我没有笔。"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可以这样任性?"  "不是任性,是坚持。别唠叨,我们去吃饭。"  "我不是来跟你吃饭的,我是来跟你学习的。"

  "那就学我的坚持。"九个月过去了,找不到那款笔,杨弘念竟然真的什么也不做。除了陪他吃饭和替他买"天国蜜桃",我什么也学不到,再这样下去,再熬不出头,文治把我忘了。

  那天在杨弘念家里,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他:"是不是找不到那款笔,你就从此不干了?"  "我每个月给你薪水,你不用理我做什么。"

  "我不能再等,我赶着要成名。"我冲口而出。

  "赶着成名给谁看?"他反问我。

  "你别理我。"他沮丧地望着我说:"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不能再陪你等,我觉得很无聊。"

  "那你走吧。"他说,"以后不要再回来,我看见你就讨厌。"

  "是你要我走的……"我觉得丢下他好象很残忍。这一年来,我渐渐发现,他外表虽然装得那样高傲,内心却很孤独,除了创作,差不多凡事都要依赖我。

  "你还不走?我现在开除你。"他拿起我的背包扔给我。

  "我走了你不要后悔。"  "荒谬!我为什么要后悔?快走!"我立刻拿着背包离开他的家。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仅余的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从跑马地走出来,我意外地发现一间毫不起眼的文具店,为了可以找个地方抹干眼泪,我走进店里,随意看看货架上的东西,谁知道竟然让我发现这半年来我们天天在找的PANTEL1.8CM。

  "这种笔,你总共有多少?"我问店东。

  "只来了三打。"店东说。

  "请你统统给我包起来。"我抱着那盒笔奔跑回去,兴奋地告诉杨弘念。

  "我找到了!"他立刻就拿了一支开始画草图。

  我整夜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完成一张又一张的冬季新装草图。那些设计,美丽得令人心动,原来这半年来,他一直也在构思,只是没有画出来。

  "很漂亮。"我说。

  "你不是说过辞职的吗?"他突然跟我说。

  为了自尊,我拿起背包。

  "不要走,我很需要你。"他说。

  "我不是最好的。"我回头说。

  "你是最好的。"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脸上。

  也许我跟他一样寂寞吧,那一剎,我爱上了他。

  "竟然是杨弘念?"跟良湄在中环吃饭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吓了一跳。

  "是他。"我说。

  "那徐文治呢?"  "他已经有女朋友,不可能的了。"

  "你不是为了他才去当杨弘念的助手吗?怎么到头来却爱上了杨弘念?"跟良湄分手之后,我独个儿走在路,上想起她说的话,是的,我为了一个男人而去跟着另一个男人工作,阴差阳错,却爱上了后来者;就好象一个每天守候情人的来信的女孩子,竟然爱上了天天送信来的邮差。是无奈,还是寂寞?生命,毕竟是在开我们的玩笑。

  玩笑还不止这一个,那天在银行里,我碰到文治,他刚好就在我前面排队,我想逃也逃不了。

  "很久不见了。"他说。

  "是的。"  "工作顺利吗?"他问我。

  "还不错,你呢?"  "也是一样。那天跟你一起在出租车上的男人,就是那个著名的时装设计师吗?你就是当他的助手?"

  "都一年前的事了,你到现在还记得?"他腼腆地垂下头。

  原来他一直放在心里。

  "先生,你要的美元。"柜台服务员把一叠美金交给他。

  "你要去旧金山吗?"  "是的。"  "去探望女朋友吗?"我装着很轻松的问他。

  他尴尬地点头,剎那之间,我觉得心酸,我以为我已经不在意,我却仍然在意。

  "我不等了,我赶时间。"我匆匆走出银行,害怕他看到我在意的神色。

  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我只得站在一旁避雨。

  文治走出来,站在我旁边。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不也正是下着这种雨吗?一切又彷佛回到以前。他,必然看到了我在意的神色。

  "你很爱她吧?"我幽幽地说。

  "三年前她决定去旧金山的时候,我答应过,我会等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人知道将来的事,但是我既然答应过她,就无法反悔。"

  "即使你已经不爱她?"他望着我,说不出话。

  雨渐渐停了。我身边已经有另一个男人,我凭什么在意?

  "雨停了。"我说。

  "是的。"  "我走了。"我跟他道别。

  他轻轻地点头,没有跟我说再见。

  我跳上出租车,知道了文治只是为了一个诺言而苦苦等待一个女人。那又怎样?她比我早一步霸占他,我来迟了,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留在她身边。

  我一直不认为他很爱她,也许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骗自己。这一天,他证实了我所想的,照理我应该觉得高兴,可是,我却觉得失落。也许,他不是离不开她,而是他不能爱我更多。比起他的诺言,我还是微不足道。

  在杨弘念的床上,他诧异地问我:"你以前没有男朋友的吗?"也许他觉得感动吧。

  但是他会否理解,对一个人的悬念,不一定是曾经有欲。单单是爱,可以比欲去得更深更远。

  "你不是曾说我的境界不够吗?"我问他。

  "我有这样说过吗?"他用手指抚弄我的头发。

  "在往巴黎的飞机上,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记——  "  "你还没有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把境界提高。"  "我的境界也很低——

  "他把头埋在我胸口。

  "不,你做出来的衣服,也许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有一天,你一定会超越我。"他呷了一口"天国蜜桃"说。

  "不可能的。"  "你一点也不了解自己。我在你这个年纪,决做不出你在毕业礼上的那一系列晚装。那个时候,你是在爱着一个人吧?"

  "谁说的?"我否认。

  "只有爱和悲伤可以令一个人去到那个境界。最好的作品总是用血和爱写成的。曾经,我最好的作品都是为了一个和我一起呷着'天国蜜桃'的女人而做的。"他还是头一次向我提及他以前的女人。

  "后来呢?"我问他。

  "她不再爱我了。"  "你不是说,悲伤也是一种动力吗?"  "可是我连悲伤都不曾感觉到——  "  "你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

  "忽然,他问我:"你爱我吗?"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有点委屈。

  "想不到像你这么高傲的人也会问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跟高傲无关,你怎么知道,我的高傲会不会是一件华丽的外衣?"我失笑。

  "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说。

  "我还没有去到可以答这个问题的境界。"我说。

  我用一个自以为很精采的答案回避了他的问题。但是我爱他吗?也许我不过是他的"天国蜜桃",我们彼此依赖。

  第三章

  第三章:祝你永远不要悲伤(1)

  "我毫无理由地爱着另一个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我身边。

  我祝愿他永远不要悲伤,我期望我们能用欢愉来迎接重逢。

  至于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无法爱他更多。"和杨弘念一起两年多的日子里,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比利时、纽约、德国、巴黎、日本、西班牙、意大利。为了工作,我和他大部份时间都在旅途上,也因此使我愈来愈相信,我们彼此依赖,依赖的成份甚至比爱更多。

  杨弘念很希望能够跻身国际时装界,为此他会不惜付上任何代价,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是在意大利。

  他在米兰开展事业的计划遇到挫折,他带着我,到了威尼斯。

  我在威尼斯一间卖玻璃的小商店里发现许多精巧漂亮的玻璃珠,有些玻璃珠是扁的,里面藏着一座金色的堡垒,有些玻璃珠是用几条玻璃条粘在一起烧的,切割出来之后变成波浪形,里面有迷宫、有风铃,也有昆虫。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玻璃珠。"我捞起一大堆玻璃珠在灯光下细看,它们晶莹剔透,在我掌心上滚动,彷佛真的有一座堡垒在里面。

  "你看!"我跟杨弘念说。

  他心情不好,显得没精打采。

  我把玻璃珠逐颗放进一只长脖子的玻璃瓶里,付了钱给店东,离开那间玻璃店。

  杨弘念带我到那间发明"天国蜜桃"的酒吧,我终于尝到了一口最新鲜的"天国蜜桃".  "我不会再来意大利。"他说。

  "不一定要来意大利才算成功。"我安慰他。

  "癈话!这里是时装之都,不来这里,难道去沙特阿拉伯卖我的时装吗?"他不屑地说。

  泪,忽然来了。我站起身离开。

  "我们分手吧。"他说。

  "什么意思?"我回头问他。

  "你根本不爱我。"他哀哀地说。

  "谁说的?"我哭着否认。

  "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恩人,一个恩师。"我站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得对,我们之间的爱从不平等,我敬爱他,被他依赖,但是从来不会向他撒娇,从不曾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他。如果不害怕失去,还算是爱吗?

  "你走吧,反正你早晚会离开我。"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了,以后谁替你买'天国蜜桃'?"我哽咽着问他。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是一个很成功的时装设计师!"他高声叱喝我。

  我跑出酒吧,奔回旅馆。

  我带在身边的浮尘子钟,正一分一秒地告诉我,时光流逝,爱也流逝。

  第二天就要回去香港了,杨弘念整夜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在收拾行李,他回来了。

  "你会不会跟我一起回去?"我问他。

  他没作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我们坐水上巴士到机场,在船止,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个威尼斯人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们:"威尼斯像舞台布景,游客都是临时演员,今天刮风,圣马可广场上那些正在热吻的男女,都像在诀别——

  "船到了机场。

  "再见。"杨弘念跟我说。

  "你要去哪里?"我愣住。

  "你昨天晚上甚至没有担心我去了哪里,我还没有回来,你竟然可以收拾行李。"他伤心地说。

  我无言以对。

  他留在船上,没有望我一眼。

  船在海上冉冉离去,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离别的吻。

  威尼斯的机场也能嗅到海上的味道,我独个儿坐在那里,"天国蜜桃"的味道已经飘得老远。我忽尔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在离别的那一刻,我并不感到悲伤,我只是感到难过。

  难过和悲伤是不同的。

  悲伤是失去情人。

  难过是失去旅伴,失去一个恩师。当他对我说再见,然后不肯回头再望我的那一剎,我只是感觉他好象在跟我说:"我可以教你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你了,你走吧。"我于是知道是时候分手了。

  我毫无理由地爱着另一个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我身边。我祝愿他永远不要悲伤,期望我们能用欢愉来迎接重逢。至于杨弘念,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无法爱他更多。

  飞机起飞了,我要离开威尼斯。

  "你以后打算怎样?"良湄问我。

  "我写了自荐信去纽约给一位时装设计师卡拉.西蒙,希望能跟他一起工作。我和杨弘念在纽约见过她,她很有才华,早晚会成为世界一流的设计师。不过,我还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离开了一个月,家里乱糟糟的。

  "如果真的要去纽约,要去多久?"

  "说不定的,我看最少也要两、三年。放心,如果你跟熊弼结婚的话,我一定会回来参加你的婚礼。他拿了硕士学位之后打算怎样?"

  "他说想留在学校里继续研究。"

  "他不是想做科学家吧?"我真的担心熊弼。良湄已经在社会上打滚三年了,他负责商业诉讼,每天面对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世界。熊弼却一直躲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外面的变化。

  "有时我觉得他是一个拒绝长大的男人。"良湄说。

  "长大有什么好呢?长大了,就要面对很多痛苦。"我说。

  "你被杨弘念拋弃了,为什么你看来一点也不伤心?"  "我看来不伤心吗?"

  "你绝对不像失恋,你真的一点也不爱他。"我不是没有爱过杨弘念,我只是没法让他在我心里长久地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我把那件柠檬黄色雨衣从皮箱里拿出来放进衣柜。

  "你有一件这样的雨衣吗?为什么我没见过?很漂亮!"良湄把雨衣穿在身上。

  "我自己缝的。"我说。

  雨衣是那年为了让文治在雨中看到我而缝的,我曾经站在他那辆机车旁边痴痴地等他回来。

  "我缝一件送给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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