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忘记一段短暂的爱情,却不可能忘记一个寄居在他柔软的心脏里的女人。
17
有些爱情只是幻像,我们以为自己不能离开那个人,后来却发现,要离开他。
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要忘记他,也几乎不需要花什么功夫。
有些爱情却不是幻像,我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那个人,因为爱情发生的时间只是那么短暂。然而,我们后来却发现,要忘记他,比想像中困难许多。
当于曼之接到李维扬的电话说要去台北的时候,她心里突然很想念他。
她知道。他要用短暂的别离来忘记她,他并不是真的要放假。他在电话那一头那把轻松愉快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有点不自然。
她不可能不接受一个男人的爱,却要他永远守护在她身边。她问他可不可以带一本书回来给她。什么书也好,那将是告别的礼物。
他走了,那份依依不舍的感觉却是如此强烈。她以为她对他的爱只是幻像,原来她太低估这种爱了。
那天早上,她离家上班。外面下着雨,她手里拿着一把伞,跟路上那些粗鲁的行人碰碰撞撞。他忽尔在她心里飘荡,台北是不是也在下雨?他好吗?他会不会已经成功地把她忘记了?想到将要失去他,她的步子愈来愈伤感,头顶上的雨伞也愈来愈低。
18
这几天,油画店里只剩下她和杜玫丽。罗贝利遵照医生的吩咐在家里待产,韩格立也回家去了。她常常望着街外,期待李维扬在那里出现。
“曼之!曼之!”
杜玫丽重复叫了她一遍,才把她从沉思凝想中唤醒。
“什么事?”
“我可以跟你讲心事吗?”
她看到杜玫丽的眼睛是潮湿的。
“当然可以。”她说。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巨蟹座的那个?”
杜玫丽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巨蟹座的男孩子和你最合得来的吗?”
“本来是的。”杜玫丽抹抹眼泪说:“他昨天说,他发觉他不爱我了。”
她想起杜玫丽也曾经说过,罗贝利和韩格立的星座很相配,会白头到老。杜玫丽并没有全对,也不是全错。也许,白头到老的条件,并不包括双方的忠诚。
“我真的很想念他。”杜玫丽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泪着眼睛说:“你了解思念的滋味吗?”
她笑了,这一刻,还有谁比她更了解思念的滋味?
为了安慰杜玫丽,她带她去“胖天使”喝酒。也许,她自己想去才是真的。她想去怀念那里的气息。她想去点唱,去听那支歌。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她想把那个吻变成终结,却无奈地发现,那个吻永远不可能是终结。它是开始。
19
接着的那几天,她也和杜玫丽一起在“胖天使”里悄磨夜晚。杜玫丽自从在头一天晚上显露了她测星座的本领之后便大受欢迎。酒吧里每个人都找她测星座,连顾安平也不例外。杜玫丽现在一点也不寂寞。
这天晚上,是李维扬离开的第十一天,他应该在今天回来。他会不会已经回来了。她很想念他,可是,知道他要回来了,她心里却战战兢兢。
也许,他已经用十一天的时间把她忘记了。她曾经幻想的那种感情,那种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间的感情,原来是不存在的。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为了不要触及那个伤口,好朋友又会渐渐变成朋友。
电话铃响起,电话那一头,传来李维扬的声音。
“我回来了。”他说。
她笑了:“好玩吗?”
“还不错。这么吵的,你在哪里?”
“‘胖天使’。”
“‘胖天使’?”
“杜玫丽失恋,我陪她喝酒。”她望望那边厢被一群对自己命运好奇的人包围着的杜玫丽,笑笑跟李维扬说:“不过,我想她现在不需要我了。”
她紧紧握着话筒,很想说:
“我想见你。”
但她没有勇气说出来。
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复,他说:
“我带了一本书给你。”
“是吗?是什么书?”
“你会在‘胖天使’待多久?”他战战兢兢的问。
“我还会再待一会儿。”这等于说,她想见他。
“那我现在拿来给你。”
“好的,我等你。”
她想见他,他也想见她。他和她都庆幸有一本书作为见面的籍口。那不是告别的礼物,那是重聚的礼物。
她跑到酒吧外面,她想在那里等他。她希望重聚的那一刻只有她和他。在那个粉红色灯箱招牌旁边,她像等待一个情人那样等他。
他远远的跑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对不起,我等不到计程车。”他气喘咻咻的说。
她望着他,一点也没有怪责他的意思。
他还是那个样子,他的眼睛还是像从前一样微笑。看到她的时候,他依然是满心欢喜的。所有思念都忽然涌上眼睛。她露出微笑,等待他开口说些什么。
他看到她站在这里,以为她要走了。他尴尬的问:
“你是不是要走?”
“不是的。”她连忙否认。
“给你的。”他把书递给她。那本书用一张蓝色的纸包裹着。
她正要拆开来看,他连忙说:
“你回家再慢慢看。”
“是什么书这样神秘?”
“你回家看看便知道。”
“那我现在回家。”
他笑了:“我送你。”
他们又再次踏在那条路上。
夜色飘荡之中,他又回来她身边了。他本来想离她远一点,看到她,他才发现,他多么不希望离她太远。
她是寄居在他最柔软的心脏里的那条小虫。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另外一个女人呢?假如是一个没有男朋友的女人,一切便会简单得多。也许,他根本没得选择。
那条虫可以选择心脏,心脏却不可以选择让哪一条虫寄居。
“你恨不恨我?”她突然问他。
“我为什么会恨你?”他爱她还来不及呢。
“我不知道。”她望着他,摇了摇头。
“永远不会的。”他的手放在她温热的脸上。
她的头悲哀地枕在他手上。
“没事的。”他安慰她。“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
“会不会是因为我怕老?”
“嗯?”
“因为怕老,所以想被多一个男人爱着。或者,我根本就想被两个男人疼爱。有时候,我更会想,我是不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吸引力?”
“那你得到什么结论?”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说:“以上的那些答案,好像都不是。”
“那是什么?”
她苦笑:“因为你是那一页日记里面的你。”
在认识他之前,她便首先遇到了日记里的那个他。那一页日记是在五年前写的,她仿佛在五年前已经跟他相遇过。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在见面之后发生的,而是在见面之前。因为这样,才会难以割舍。
她笑笑:“我偷看了那一页日记,所以受到惩罚。”
“你把我当作是惩罚吗?”他笑着抗议。
她轻轻打了他的头一下,说:
“不是惩罚又是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说:“难道不是赏赐吗?”
“惩罚”这个词语,在她心中,并没有任何负面的意思。相反,它是属于爱情的。男女之间,往往不是赏赐便是惩罚。你感激上帝让你遇到这个人,同时,你又会怀疑上帝是派这个人来惩罚你的。为什么只有他可以让你快乐,也给你痛苦,为什么任性的你偏偏愿意为他改变?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却偏偏怕他?
同一个人,既是赏赐,也是惩罚。
上帝让她遇到李维扬,是赏赐。要他这么迟才出现,是惩罚。
你不能只要赏赐,而不要惩罚。
我们本来是雌雄同体的,漫漫人生,我们重遇自己的另一半。那个追寻和重遇的过程,充满了赏赐和惩罚。一段只有赏赐而没有惩罚的爱情,是不完美的。
他搂抱着她。他们好像两头别后重逢的小水獭那样,用鼻子为对方擦鼻子,用自己的面颊去抚慰对方的面颊。
他们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爱上对方。
共产党有一句名言是“歼灭敌人于萌芽时期”,在敌人还没壮大之前,你就毁灭他。人们也想“歼灭爱情于萌牙时期”,这样的话,便不会有痛苦。可惜,爱情比敌人更难歼灭。我们能够对敌人狠心,却往往没有办法对爱情狠心。
她以为为时未晚,原来已经晚了。
他们两张脸都湿透了。两只小水獭幸福地互相撞了对方的额头一下。明天的事,明天再算吧!
第三章 消逝成一吻
消逝成一吻 1
夜里,于曼之在灯下读李维扬送给她的济慈的诗集。其中一页,夹了一张书签。那首诗的名字叫《白鸟》:
我的爱,但愿我们是流波上的白鸟
厌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厌倦了暮色里蓝色的幽辉
一种挥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苏醒
我们都累了,那露水沾湿的
梦魂,那蔷薇和百合
不要再来入梦
流星的火焰会熄灭,我的爱
蓝星的光彩也会减退
当露水告别花叶
我但愿彼此能变成流波上的白鸟
我的心,萦绕岛屿和昏暗的滩岸
在那里,忧郁不再来亲近
时间将我们遗忘;一转眼
我们就要远离蔷薇和百合
火焰与烦愁;假如
我们真的是白鸟,在流波上浮沉
这是他要送给她的诗吗?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想告别时总是犹豫。我们化成神话仙乡中洁白如雪的鸟。在天地翱翔,一起追寻爱的境界。
哪里才是爱的境界?我们翩然栖息在蓝色的海波上。在那里,只有你和我。当时间把我们遗忘,我们便得以永恒。
虽然我犹豫、困顿,我将穷我此生,追逐那永恒之乡。
她把那首诗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想像自己化成了诗中的白鸟,去追那个忘记时间、忘记道德、忘记身份、忘记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爱的境界。只是,她也意识到,那个境界,只能够有你和我,不能够有你、我和他三个人。
2
爱情真的可以超脱于一切之外吗?
超脱思想,超脱肉体,超脱妒忌,也超脱了婚姻的盟约。
在那里,只有爱和不爱,没有对和错。
我的身体是属于我的,它不为任何男人而忠诚,只为爱情忠诚。
罗贝利诞下女婴的第二天,于曼之在医院的婴儿房里见到林约民。他隔着玻璃,喜孜孜的看着躺在里面一张小床上的婴儿,骤眼看来,还以为是他初为人父。
“你说她长得像谁?”他问于曼之。
于曼之仔细的看了看婴儿的五官,说:
“她长得像罗贝利。”
那个紧握着拳头,东张西望,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婴孩,跟罗贝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她长得像她妈妈。”林约民说。
她望着林约民,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他不会以为这个孩子是他的吧?
看完了孩子,他又去看罗贝利。罗贝利靠在床上,林约民坐在床边,他们深情地聊天。他为罗贝利诞下了孩子而感动和雀跃。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妒忌的神情。
他们竟然可以坦率到这个地步,到底是这两个人已经超脱在一切之外,所以才能够拥有这种复杂的爱情;还是他们遇到了这种复杂的爱情之后,才超脱于一切之外,若不超脱,他们根本不能接受自己。
什么是爱的境界?
是双双飞向永恒,还是与一个人双双飞向永恒,又与另一个人永远相思?
但她压根儿就不是罗贝利,她还不能超脱于内疚之外。
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李维扬也来了看孩子。
“你说她长得像谁?”于曼之问。
李维扬非常肯定的说:“像韩格立!”
“什么?两小时之前,她看来还像罗贝利。”
“是吗?”他又仔细看了看,“眼睛像韩格立,鼻子也像韩格立。对了,她的嘴巴和神态像罗贝利。”
她笑了。像罗贝利也好,像韩格立也好,总之就不像林约民。
“她是星期四出生的。”她说。
“她将会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很远。”他忧郁地握着她的手。
韩格立也来了医院,他站在罗贝利的床边,脸上挂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不时温柔地抚摸她的面颊。罗贝利像个小女孩那样,用两只手指头勾住他的裤腰,幸福地凝望着他。
谁能理解这种爱呢?
她突然记起李维扬在日记上写的: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
离开医院的路上,她和李维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的头沉默地搁在他的肩上。她不是不快乐,而是不知道怎么办。
那段她曾经以为是最美好的爱情,到底是经不起距离和时间的考验,还是经不起爱情自身的衰退?如果每一段爱情都会随着岁月衰退,那么,她跟李维扬的结局,不也是一样吗?
她曾经最害怕谢乐生会有第三者,没想到有第三者的却是她自己。跟李维扬一起的日子,总是甜蜜而又战战兢兢,幸福而又罪过。她从来不曾面对这么复杂的处境。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仿佛他理解她的悲伤和痛苦。
告别的时刻,他久久地抱吻她。她那颗忐忑动荡的心灵化成了一块糖,融化在他那杯茶里。
每一个夜晚,当谢乐生打电话来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握着话筒镇静地跟他聊天。她有点恨自己。她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只是她对他的爱已经稍微不一样了。
3
当一个人不知道怎样解决面前的难题时,他会选择逃避、拖延,或者暂借欢愉。李维扬选择了最后一个方法。他太知道了,这个女孩子是不属于他的,他只是暂时把她借来。跟她共享生命中的美丽时光。借回来的人,终究是要归还的。凡事皆有代价,快乐的代价便是痛苦。
从台北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战战兢兢的拿起话筒很多次,然后又放下,最后才鼓起勇气打通她的电话号码。当他听到她的声音时,多么渴望搂抱着她。她是那条小虫,在他心上爬行,他有什么办法不去想她,又有什么办法不投降呢?
他拿着书,匆匆跑去见她。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酒吧外面那个耀目的粉红色灯箱招牌旁边踱步。无论他怎样努力去逃避她,一见到她,他便似乎前功尽废。他愈想离开这条小虫,她愈是在他心里爬得更深一些。
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恐惧,他曾经恐惧她会离他愈来愈远。
她说,因为她偷看了那一页日记,所以上帝要惩罚她。他笑了。上帝到底是在惩罚她,还是在惩罚他呢?是夏娃首先偷吃禁果的,亚当却要一起受罚。他毫不介意跟她一起受惩罚,他甚至愿意承担多一点责任。他不希望他对她的爱使她感到痛苦和内疚,他更不奢望她会为了他而放弃另一段感情。那段感情太长太深了。他不敢保证能给她同样的幸福和安稳。况且,她也从来没有表示过要放弃那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