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仍然很爱他。」
「那你为什么还可以爱别人?」我不明白。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爱两个人的。」她说。
「你和林方文是一样的。」我生气的说。
「是的,我能够理解他。」
「为什么可以爱两个人?」
「也许是为了追寻刺激吧!」
「我认为是爱一个人爱得不够。」我说。
她说:「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人,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人是有很多方面的。」
「你的心里,放得下两份爱和思念?」
「放得下的。」
「你不怕陈祺正知道吗?」
「当然不能够让他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她笑了:「也许我想被两个男人疼爱吧。」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你会选哪一个?」
她任性的说:「我不要选!我希望那一头永远不要降临!」
这也是林方文的心声吧?原来他们是没法选择其中一个的,他们只会逃避。
「和你们相比,我真的太落伍了。」我说。
「只是你没有遇上罢了!」她说,「一旦遇上了,也不是你可以选择的。」
「孟传因知道你有男朋友吗?」我问。
「嗯。他们见过面。」
「那他为什么又愿意?」
「程韵,」她语重心长的说,「最高尚的爱不是独占,你的占有欲太强了。」
「倒好像是我错了!」我不甘心的说,「希望对方专一,这也是占有欲吗?你是说这样的爱不够高尚;出卖别人,才是高尚的?」
「也许我不应该用「高尚」两个字来形容,可是,能够和别人分享的那个,也许是爱得比较深的。」
「你和林方文真的应该组织一个「背叛之友会」,你们才是最懂得爱的人!」我说。
「算了!我不跟你争论!」她低下头喝咖啡。
我在生她的气吗?也许,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讨厌自己的占有欲。我讨厌自己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内疚折磨。」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
「因为没有办法放弃,唯有怀着内疚去爱。」她苦笑。
怀着内疚去爱,是怎样的一种爱?但愿我能够明白。
「你和韩星宇怎样了?」她问。
然后,她又说:「快点爱上一个人吧!爱上别人,便可以忘记林方文。新欢,是对旧爱最大的报复,也会最好的治疗。」
可是,我没办法那么快便爱上一个人。
「韩星宇比林方文好很多呢!」她说。
「你竟然出卖林方文?你们是「背叛之友会」的同志呀!」我说。
她摇了摇头,说:「想你快点找到幸福,就是怕了再嗅到这种失恋女人的苦涩味。」
我嗅嗅自己的手指头,说:
「真的有这种味道吗?」
她重重的点头,说:「是孤独、带点酸气、容易动怒,而又苦涩的味道。也许是太久没有被男人抱过了。」
她依然脱不了本色。
「所以,还是快点找个男人抱你吧!抱了再算。」她说。
她说得太轻松了。要让一个人抱,是不容易的,那得首先爱上他。要爱上一个人,更不容易。
6
很晚下班的韩星宇,也顺道来接我下班。
再见到他,我有点儿尴尬。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问他喜不喜欢我呢?是因为身体疲乏不堪以致心灵软弱,还是想向林方文报复?
他伸手到车厢后面拿了一盒东西放在我怀里,说:
「要吃吗?」
「什么来的?」
「是甜的,你可以怀着内疚去吃。」他说。
我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放着几个小巧的蛋糕,应该是蛋糕来的吧?它的外形有点像埃及妖后的头,中间凹了进去,外面有坑纹。我从来没吃过这种蛋糕。金黄色的外皮,有如橡皮糖,里面却柔软香甜,散发着肉桂和白兰地的香味。
「好吃吗?」韩星宇问。
「太好吃了!这是什么蛋糕?」
「Cannele .」他说,「一般要在法国的波尔多区才可以吃到。」
「那你是在哪里买的?」
「秘密!」他俏皮的说。
后来,我知道,这种法国著名酿酒区的甜点是在崇光百货地窖的面包店里买的,只有那个地方才有。韩星宇常常买给我吃,他自己也喜欢吃。忽然爱上甜点,是因为悲伤,也是想放弃自己的身体,吃到了他买的Cannele
以后,我不再吃别的甜点了。没有一种甜的回忆,比得上这个古怪的东西。
「跟莫教授太太做的巧克力曲奇怎么比?」我问。
「回忆是没得比较的。回忆里的味道,是无法重寻的。」韩星宇说。
他说得对。林方文有什么好处呢?我为什么没法忘记他?原来,他是我回忆的全部。或许有人比他好,他却是我唯一的初恋,是馀生也无法重寻的。
「那天晚上,你真的听到我的梦呓吗?」我问。
「嗯。」
「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智力题……智力题……智力题……」。」他笑着说。
「胡说!如果是梦呓,哪有听得这么清楚的?我还有没有说了什么秘密出来?」
「不可告人的?」他问。
「嗯。」我点点头。
「不可告人的,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他微笑摇了摇头。
「那就是没有了。」我说。
曾经问他喜不喜欢我,也可以当作是梦呓吗?我们似乎已经同意了,做梦时说的话,是不算数的。可是,说过的话和听到的答案,是会长留心上的吧?
「你会下围棋吗?」我问。
「我十岁的时候,已经跟我爸爸对弈了,而且赢了他,从那天开始,未逢敌手。」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不定会成为棋王呢。」
「棋王太寂寞了。」
「整天对着一台电脑,不也是很寂寞吗?」
「透过电脑,可以跟许多人连系,工作时也有夥伴。然而,下棋的人,只有对手。」
「你可以教我围棋吗?」
「你想学吗?」
「世界棋王傅清流会来香港,编辑要我访问他;但是,我对围棋一窍不通。」
「他什么时候来?」
「三天之后。」
「围棋博大精深,只有三天,不可能让你明白。」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
「我是。」
「那就是啊!」
「但你不是。」他笑着说。
「哼!我又不是要跟他比赛,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够了。」
「围棋的道理很简单。」他说。
「简单?」我不禁怀疑。
「简单的东西,偏偏是充满哲理的。每个擅棋的民族,也有不同的风格。韩国人亦步亦趋,日本人计算精密,中国人大而化之。傅清流的布局,是以虚幻莫测见称的。」
「你说得像武侠小说一样,我愈来愈不懂了,怎么办?」我焦急起来。虽然说这个访问不是光谈围棋,然而,对方既然是棋王,我不认识围棋,似乎不是太好。
「你的访问是几点钟开始的?」韩星宇问。
「黄昏六点钟。」
「要不要我来帮你?」
「可以吗?」我喜出望外。
「但是,只限于围棋的部分。」
「太好了!做完访问之后,我请你吃饭。」
他笑了:「想不到还有报酬呢!」
「我不会白白要你做事的。」我说。
「我也不会白吃。」他说。
「当然不能让你白吃!」我打趣说。
「认识你真好。」我说,「所有我不懂的,都可以问你。」
「我并不是什么都懂的,只是刚巧会下围棋罢了。」
「我连象棋也不会。」我说。
他瞪大眼睛说:「不可能吧?」
我尴尬的说:「我不喜欢下棋,这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长处?」他问。
「我的长处就是知道自己没有长处。」
「着倒是一个很大的长处。」
「就是了。」我说。
「我对下棋的兴趣也不大。」他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只有赢和输的游戏。我喜欢过程,譬如数学吧,最美妙的不是答案,而是寻找答案的那个过程。」
「那你一定喜欢玩「大富翁」了。」
「也不喜欢,那个过程太沉闷了。」
「「大富翁」最好玩的地方不是买地和建房子,而是可以抽一张「命运」或「机会」的卡片。」
「你是一名赌徒。」他说。
「是的。」我说。
「自小喜欢玩什么游戏,也可以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吧?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以致也是赌徒。我把一切投注在一个人身上,输得一败涂地。所有的长相厮守,也是因为遇不到第三者吧?我输了,是我的运气不好。
7
年近四十的傅清流,长得高瘦清癯,拥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我看了关于他的资料。称霸棋坛的他,却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棋子因为忍受不了他的世界只有围棋,五年前,在他到日本参加比赛的前夕离家出走了。韩星宇说得对,棋王是寂寞的,他们的女人也寂寞。
傅清流很喜欢韩星宇,他们滔滔不绝的大谈棋艺,我变成一个局外人,仿佛是旁观两位武林高手论剑。
「我们来下一盘棋吧!」傅清流跟韩星宇说。看来他技痒了。
「好的!」韩星宇也兴致勃勃。
神童对棋王,将会是什么局面呢?
他们对弈的时候,我更是局外人了。
最后,韩星宇说:
「我输了!」
他是怎么输的呢?我不明白。
「你已经很好了!」傅清流对他说。
韩星宇变得有点垂头丧气。
离开了傅清流住的酒店,我问韩星宇:
「你要吃些什么,随便说吧!」
「改天再吃好吗?我今天有点事要办。」他说。
不是说不喜欢只有赢和输的游戏的吗?输了却又那么沮丧。虽然对方是傅清流,但是,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下棋从未输过,不是为了帮我做访问,便不会尝到失败的滋味了,都是我不好。
那天分手之后,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他是不是怪我呢?见不到他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思念他,害怕从此以后再见不到他了,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感情?也许,我并不了解他,他恶化我距离太远了,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失恋女人太渴求爱情,爱情却是遥不可及的。
8
「你还欠我一顿饭。」韩星宇在电话那一头,愉悦的说。
还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在餐厅见面的时候,他的头发有点乱,胡子也没有刮。难道是躲起来哭过?他还没开口,我便连忙安慰他:
「输给傅清流,虽败犹荣。」
「他已经让了我很多步。」韩星宇说。
「他的年纪比你大那么多,即使打成平手,也不算赢,输了也不算输。」
他笑了:「你以为我不能接受失败吗?」
「你那天为什么闷闷不乐?」
「我在想我哪一步棋走错了。我终于想通了!」他说。
「真的?」
「输给傅清流,绝对不会惭愧。但是,我起码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输,而且要从那局棋去了解他。他真的是虚幻莫测。」
「你躲起来就是想这件事?」
「你以为是什么?」
「喔,没什么。」我想错了。
「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他开怀大嚼。
那一刻,我忽然发觉,韩星宇跟林方文很相似。他们两个都是奇怪的人,孤独而又感性。有人说,一个人一生寻觅的,都是同一类人,我也是这种人吗?还是,我是被这类人爱上的人?
9
「你想不想去玩回转木马?」韩星宇问。
「这么晚了,游乐场还没有关门吗?」
「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他说。
我们离开了餐厅,驱车前往他说的那个地方。
车子驶上了半山一条宁静的小路。小路两旁排列着一栋栋素净的平房和星星点点的矮树。路的尽头,是一座粉白的平房。房子外面,竖着一支古老的灯。这条小路的形状就像一把钥匙。我们停车的地方,便是钥匙圈。
「回转木马在哪里?」我问。
「这里就是了。」他说。
韩星宇拉开车篷,就像打开了天幕,眼前的世界一瞬间变辽阔了。白晃晃恶圆月在天空,抬眼是漫天的星星,我们好像坐在一辆马车上。从唱机流转出来的,是莫扎特的《快乐颂》,跟我们那天在回转木马上听到的,是一样的歌。韩星宇坐在驾驶座上,亮起了所有的灯,车子在钥匙圈里打转,时而向前,时而倒退,代替了木马的高和低。
「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玩回转木马恶。」他说。
「这是你的独角兽吗?」我指着他双手握着的方向盘。
「是的。」他快乐地说。
我骑在飞马上,抬头望着天空,问他:
「音乐会停吗?」
「永不。」他说。
「永不?」
「嗯。」他驶前了,又倒退。
「有永远不会停的音乐的吗?」
「在心中便不会停。」
「汽油会用完吗?」
「今晚不会。」
「这样子不停的打转,我们会晕过去吗?」
他凝望着我,说:「永不。」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双向我辉映着的眼睛,他捉住了我的手。月亮、星星、路灯和房子在回转,甜美的生命也在回转。我凝视这他那孩子气的眼波,这个小时候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饮泣,害怕自己会死去的小男孩,有没有想过长大之后会遇到一个来访问他的女记者?然后,爱情召唤了他们,在她最悲伤的时候,他在她心里亮起了希望的灯。
我掉进昏昏夜色之中,眼睛花花的。「永不,永不……」我听到的,是梦呓还是真实的?我们是在做梦的星球吗?直到我醒来,发觉他在我床上,我赤身露体,被他搂抱着,呼吸着他的气息,我才发现,我们是在醒着恶星球。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爱和忘记能够同时降临。那段日子,竟然有一天,我忘记了林方文。
第四章 最蓝的一片天空
1
我抱着刚刚买的几本书,挤在一群不相识的人中间避雨。马路上的车子堵在一起,寸步难移,看来韩星宇要迟到了。
那个初夏的第一场雨,密密绵绵,间中还打雷,灰沉沉的天空好像快要掉到地上。一个黑影窜进来,顷刻间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站在我身旁,怔怔的望着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林方文。
我望了望他,他也望了望我。一阵沉默之后,他首先说:
「买书吗?」
「喔,是的。」我回答。
他看着我怀里,问:
「是什么书?」
我突然忘记了自己买的是什么书。
他站在那里,等不到答案,有点儿尴尬,大概是以为我不想告诉他。
我从怀中那个绿色的纸袋里拿出我买的书给他看。
「就是这几本。」我说。
「喔——」他接过我手上的书,仔细看了一会。
我忘记了自己买的书,也许是因为记起了另外的事情。眼前的这一场雷雨,不是似曾相识吗?两年前,我们站在一株老榕树下面避雨,我问他,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我们会不会在一起,没想到两年后已经有答案了。千禧年的除夕,我们也不会一起了。为什么要跟他再见呢?再见到他,往事又依依的重演如昨。猛地回头,我才发现我们避雨的银行外面,贴满了葛米儿的演唱会海报。这样的重逢,是谁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