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件外套都穿很多年了吧?”
“嗯,是的。”他回答说,“有八、九年了。”
“当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件大衣穿了十年,那是我去剑桥之前,你祖母送给我的。”顾云刚怀旧地提起往事。
然后,他又说:“多亏那件大衣,我才没有冻僵。那是一件用喀什米尔山羊毛作衬里的大衣,是我当时惟一值钱的身家。”
顾青笑了。
“你像我。”顾云刚轻轻地说。
顾青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爸爸说的话振奋着他的灵魂。能够像爸爸,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这句话也同时唤起了他心底的内疚。回来香港之后,他虽然在银行里工作,却没有全心全意去做,反而是借了一点方便去为李瑶做事。他甚至希望李瑶能去德国,那么,他便可以再一次把自己流放。
他从老花眼镜的那张脸,怵然发现光阴行进的痕迹,看到了自己这许多年的逃避是多么无情和怯懦。而爸爸却一直在等他。
然后,儿子夹了一片肉给爸爸。
“喔,谢谢。”顾云刚慈爱地说。
这么多年了,儿子还是头一次夹菜给爸爸。
隔天跟李瑶一起去看《孤星泪》的时候,顾青有点心不在焉。李瑶太投入了,没有注意到。
离开歌剧院,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瑶兴奋地说:
“芳婷那首《我曾有梦》,我每一次听,都觉得感动。”
他朝李瑶笑了笑,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记不清这部歌剧的细节。他们在伦敦的时候,也去看过这个由雨果名著改编的歌剧,他现在突然没有印象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酷爱艺术,也喜欢那样的自己。此刻,他猛然发现,艺术是另一个世界,是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消遣。他这些年来一直逃避和抛在后面的一种生活,才是属于他的。远在生活的那边,有一种感情在召唤他。
夏薇买了两张《孤星泪》的门票,邀了韩坡一道去看。
在漆黑的歌剧院里,她偷偷朝身旁的韩坡看了许多次。他是那样投入,并没有发觉有一个人在偷望他。
由于太兴奋了,那部歌剧的前半段,她都没法集中精神去看。直到爱波宁出场,她的眼睛重又回到舞台上。可怜的爱波宁暗恋革命英雄马里欧,马里欧并不知道。他爱的,是珂赛特。那夜,马里欧托爱波宁送信给珂赛特。爱波宁在巴黎街头踽踽独行,唱了那首动人心弦的《形单影只》。当这个城市沉沉睡去,爱波宁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想像与马里欧漫步到清晨,感觉到他双手环抱着她。然而,她也深知道这一切只是想像,马里欧的眼睛已被蒙蔽。树木皆已枯萎,她逐渐地明了,此生,她不过是在欺骗自己。她爱他,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听到爱波宁的歌声时,夏薇的鼻子都酸了。爱波宁就是她的写照吗?深知道一切只是想像,从无着落,她却仍然相信会有他俩的未来。
她太悲伤了,离开歌剧院的时候,一直没说话。韩坡以为她是被这部歌剧感动了,再一次相信她是个娇弱的女孩子。
在那座漆黑的歌剧院里,韩坡被爱波宁感动了。看着爱情降临在马里欧和珂赛特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只能苦苦恋着马里欧。这种爱是如此幽深而又孤寂,以至她只能承认,那是自说自话,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没有她,马里欧的世界依然运行不辍,他的世界仍然充满幸福,而幸福,是她永远无法了解的感觉。
离开歌剧院的时候,他想起了《歌声魅影》。魅影何尝不是苦恋一个永无可能?讽刺的是,在现实生活里戴着那张魅影面具的,却是李瑶。
爱情就和艺术一样,都是孤独的追寻。
他感谢夏薇请他去看这部歌剧。当动人的音乐在他身边萦回,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个曾经离弃他而又被他遗忘的世界,终究还是他所向往的,是他一部分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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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饭馆见面的时候,李瑶把夏绿萍留给她的其中一枚10法郎的铜板送给韩坡。
“为什么给我10法郎?”他问。
“这是老师留给我的,总共有两枚。她把书留给你,给了我这个。”
韩坡想起来了,那时李瑶弹琴的手势不正确,手腕动得太厉害,夏绿萍在她每边手腕上放一枚铜板,弹琴时不准她让铜板掉下来。
“没想到她一直留着,都20年了。”李瑶说。
“是老师留给你的,为什么要送给我?”
“老师会了解的。”李瑶说。
就在看完《孤星泪》的那个晚上,她从那个果汁糖罐里倒出其中一枚铜板,决定把它送给韩坡。她渴望能和他分享老师的期望,用那样的期望鼓舞他。
韩坡了解地朝她微笑,说:
“我那本《自由与命运》要不要也分一半给你?你要‘自由’还是要‘命运’?”
她笑了:“太深奥了,你两样都留着吧。”
徐幸玉是那么稚拙地相信,她已经扫走了她和杜青林之间的阴霾,日子又像从前一样。可是,她不明白,没有进步的感情就是退步。杜青林对她好像愈来愈客气,那种客气,只能属于一双即将要分手的情侣。许多次,她想问他是不是不再爱她了可是她没勇气问。有些事情,一出口便会成为事实。不说出来,也许还有转回的余地。
昨天晚上,她躺在他身边睡着了,现在,他轻轻把她推醒,说:
“我要去看我外婆。”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我都没见过她。”
她很快就发现,这个提议不管怎样都是一个错误。杜青林根本没有意思带她回家。
“你回去看你爸爸妈妈吧,今天是星期天。”
“我少回去一次也没关系。”
她执拗地坚持一个错误,甚至不愿意把它收回去。结果,她马上受到重重的惩罚。
杜青林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我们分手吧。”
一瞬间,她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虽然她或多或少猜到他早晚会提出,但亲耳听到却又是另一回事。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不适合你。”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他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你怎么啦?我求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了。他把她搁在椅子上的衣服拿到床边给她,说:“回去吧!”
她抓住他的手,哭着说:
“我什么也不要求,只想跟你一起。”
“我要迟到了。”他说。
她爬到床边,抱住他的大腿,可怜地说:“你已经不爱我了么?我们昨天晚上还做爱!”
他好像软化了,坐下来,用手指擦着她淌满泪水的脸,说: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不!不!不!”她用力地摇头,“你骗我的!”
“听话吧!”他说。
她盯着他眼睛的深处,很想相信他。
“你真的会打电话给我?”
他点了点头,把衣服往她身上套。
她不想离开,害怕只要走出这个门口,以后就回不了来。然而,他已经站在门后面等她了。
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的时候,也是站在门后面。那一刻,他腼腆地望着她,她羞怯地站在窗边,说:“这个地方很好,可以看到海呢?”
他笑笑说:“我回来就是睡觉,都没时间看。”
同样的一张脸,此刻却在同一个位置上,如此焦急地想把她送出去。动情时的温柔和无情时的决绝,都是那么真实。
她很快就知道是个谎言。许多天了,杜青林没打过一通电话来。同学们都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为考试准备。只有她,蜷缩在宿舍的床上,等待一个回心转意的男人。
她已经两星期没回家了,她无法拖着一个卑微的身子回到父母面前。
许多个晚上,她拿起话筒,想听听他的声音,还没拨出一个号码,泪水已经溢满了她的眼眶。这种感觉是那样痛苦,她几乎不想活了。
终于,她鼓起勇气打了一通电话给他,埋怨他没有遵守承诺。她本来想好好控制自己的,她知道,她愈是发疯,他愈会远离她。可是,听到他久久的沉默之后,她却说出那样的话:
“你是骗子!”
这句话给了杜青林充分的理由把电话挂断。
终于她懂得了:她是斗不过这个男人的,并不是因为他比她强大,也不是因为他比她聪明,而是因为他不爱她。
第六章
那个10法郎是1972年铸造的,一面刻有10法郎的字样,另一面是一个背上长着一双翅膀的自由神像,象征法国的自由。当天晚上,韩坡把铜板夹在他的书里。
这个铜板为他打开了一扇窗,一道弩箭重又射回他的胸膛,震动着他灵魂的弦线。在窗外的那边的那边,有个人早就在他神秘的幼小心灵生了根,要拔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后来有一天,当李瑶写好了一支歌,想要拿给他看的时候,他提议在“铜烟囱”见面。
“你是不是想念那儿的罗宋汤?”她在电话那一头问。
他暖昧地笑了笑。
不久之后,两个人已经坐在“铜烟囱”里面喝着罗宋汤了。韩坡看了李瑶写的歌。
“你觉得怎样?这是新一辑手表广告片的主题曲,关于离别的。离别之后,又会重逢。重逢的那支歌,我还没写。”
“写得很好啊!”他由衷地说。
“真的?我觉得还可以好一点的,尤其是最后一段。”
“已经写出离别的味道了,而且还有点《离别曲》的影子,不简单。”他微笑说。
她没好气地说:“你在笑我!除了肖邦,还有谁能够写出《离别曲》呢?《离别曲》是不朽的。”
“你记不记得这儿附近有一幢鬼屋?”他问。
“你是说有一台白色钢琴的那一幢?”
他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那幢鬼屋应该已经拆卸重建了吧?”
“它还在那里,还是荒废着。”
她愣了愣:“都十几年了。”
“也许真的是闹鬼吧!”
“你敢不敢去看看?”
“大白天,为什么不敢?现在就去吧!”她兴致勃勃地说,一边把曲谱放进背包里。
李瑶再一次踩到韩坡的肩头上爬过那一排栅栏;只是,这一次,他们都长大了,无法从一只破窗子钻进去。韩坡带她由大门堂堂正正的走进去,那把锁已经坏掉多时。
大屋的地下,几只灰绿色的野鸟悠闲地散步,都不怕人。老旧的木地板像泡过水似的,浮了焉,每走一步,都嘎吱嘎吱地响,不是孤魂野鬼的哀哭,而更像一个老去的女人对岁月的叹息。那盏高高地垂吊下来,曾经绚烂地辉映过的巨型水晶吊灯上,栖息着几只麻雀,现在成了它们的窝巢。
“奇怪了!好像没有从前那么诡秘,甚至还很有味道呢!住在这里也不错。”
李瑶说。
“要不要上去看看?”韩坡说。由于急切的期待,他的喉咙都绷紧了,只是李瑶没看出来。
然后,他们沿着破败的楼梯爬上二楼。
那台白色的三角琴依然留守在断井颓垣的一幢大屋里,像个久等了的情人。
李瑶推开了一扇窗,远处的海上,一艘帆船飘过。风吹进来,地上的树叶纷飞。
韩坡走到那台钢琴前面,掀开了琴盖。
李瑶回头朝他说:
“这台钢琴是走调的,你忘了吗?”
韩坡朝她笑了。然后,他坐在钢琴前面,手指温柔地抚触琴键。16年了,16年的岁月凝聚成一支他要为她唱的歌,一支他失落了的歌,一支她认为不朽的歌。这支歌曾经把他们隔绝了。在重聚的亮光里,他用一台不再走调的琴为她再一次抚爱离别之歌。
在这天降临之前,他偷偷带了一名调音师进来,装着是这幢大屋的主人,要他为钢琴调律。花了不少时间之后,年轻的调音师终于面露笑容,说:
“行了。”
然后,调音师扶扶钢琴,说:
“这是一台好东西。”
“它是的。”韩坡说。
这台属于别人的白色钢琴,在他童稚的回忆里的地位,仅仅次于老师那台史坦威。它倾听过他和李瑶的一支《小狗圆舞曲》,明日,它将会倾听他的一缕柔情。
他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带李瑶回到这里,回到鬼屋探险和雨水窝里捉蝌蚪的岁月。他重又变回以前的韩坡,号令那台钢琴为他歌唱。相隔了16年的光阴,他从记忆里把这支歌翻出来,练得手都酸了。16年前,他为自己而弹。16年后,他为李瑶而弹。16年前,他失手了。16年后,他轻轻抚过的琴键带他重返咿咿呀呀的童年。她出现在他面前,使他快乐。透过琴声,他回到了音乐的真实,得以重访旧地,重访当时年少的岁月,重访以往生活的全部。彼此离别后,多少次,他的眼睛向往这一切。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游向她。他对她的爱,像惊涛裂岸般不可阻挡,这种爱在他的血管里震颤,滋养着他心中曾经梦想和不能梦想的部分。这是一个灵魂私下的狂喜。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琴键上轻轻地消逝,他以不可测量的渴望朝她抬起头,期望她报以微笑,但她没有。
她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眼睛映照出一种震惊,不动,也无任何言语。然后,她往后退,再往后退,掉头跑了。
一瞬间,一切都变得个悄然无声。他所有可怜的希望和他对她讨厌的爱,都被消灭至无。就像16年前那天一样,他的头发全湿了,一颗汗珠从他的额头滚下,缓缓流过眉毛和眼睑,凝在他的睫毛上,像一颗眼泪,朦胧了他的视线。他觉得眼里有些酸涩,低下头,闭上眼睛。他明白自己败北了。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外面翻起了一阵风,天色忽尔暗了下来。徐幸玉带着一张属于她的、令人羞惭的成绩单离开教室,回到宿舍。
她把成绩单收在书桌的抽屉里,换了一套胸罩和内裤,穿上韩坡送给她的那条细肩带杏色碎花裙子,穿了杜青林那条墨绿色的短裤,出去了,忘记带一把伞。
她靠在杜青林宿舍间外面的墙壁上缩成一团。直到傍晚,杜青林终于回来了,她像只濡湿的韩坡的小狗,那双可怜的眼睛朝他抬起来。多少天了?她想他想得快要疯掉。
杜青林看见了她,没说一句话。
她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说:
“我为我那天说过的话向你道歉。”
他没回答。
她毕竟年轻,缺乏经验,不知道怎样逾越他们之间沉默的屏障。
“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了,对吗?”她挨在门上,不让他过去。
“不要这样。”他仅仅说。
“我可以进去吗?我只要跟你待一会儿,说清楚我们之间的事。”她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