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兴趣做唱片店吗?”鲁新雨忽然说。
然后,鲁新雨告诉韩坡,三年前,他开了一家唱片店,卖新唱片,也卖二手唱片。这家店的规模虽然小得可怜,但是从一开始便赚钱了。现在,他很想把这家唱片店送给别人。三个月来,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平日是坐地下铁上班的,今天很偶然的搭渡轮,然后遇上韩坡,而韩坡以前也帮同学卖过旧唱片,看来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韩坡其实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把一盘赚钱的生意无条件送给他呢?
这个时候,鲁新雨带着一抹幸福的微笑说,他女朋友下个月便要去西班牙,她会在那边逗留一年学西班牙语。他答应了陪她一起去,他不放心她一个人。他又补充说,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聪明、迷人,很特别。他走了,唱片店便没人打理,反正卖出去也赚不了多少钱,他想要送给一个人。
韩坡没答应。
鲁新雨坚持要他再考虑一下,并且跟他约好隔天在唱片店见面。
隔天,韩坡去了唱片店,那家店小得只能让几个人同时挤进去,生意却还不错。然后,那个女孩来了,韩坡看见她,不禁有点诧异。她只是个很平凡的、长着一双大耳朵的女孩。爱情或许都是大近视,我们爱上惟有我们才觉得无与伦比的人,那是一种视觉的偏差。
三个人去吃饭的时候,鲁新雨坐在大耳朵旁边。大耳朵的话很少,一直低着头看书,鲁新雨不时提醒她说,菜凉了,先吃一点吧。这个时候,大耳朵会抬起头来,朝她男朋友柔情地微笑。韩坡被这种感情打动了,答应替鲁新雨暂管理唱片店,而不是作为一份礼物。
“一年后你回来,我便还给你。”韩坡说。
他想,或许可以利用这一年时间赚点钱,再去任何一个地方,除了巴黎。他突然对巴黎的猪脚感到一股嫌恶。这天晚上,鲁新雨刚好点了一客蜜汁火腿,和大耳朵两个人吃得很滋味的样子。
于是,韩坡留了下来,四个月后,他在唱片店里看到李瑶的唱片。这张名为《遥远》的唱片,是李瑶自己作曲的,里面收录了她的钢琴独奏。唱片风格介乎古典和流行之间,看得出是透有野心的尝试。唱片封套上,李瑶穿着一袭无袖的白色丝衬衣和黑色西裤,靠在一台亮晶晶的史坦威钢琴前面,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出落得比以前更清秀了,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淘气又明亮,跟小时候的她没有两样。他以为李瑶有天会成为纲琴家的,怎么一夜之间成了歌手?他把那张唱片放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整天播她的歌。只是,就跟那张唱片的名字一样,他和她,已经太遥远了。
第三章
一开始就是一个坏日子。韩坡大清早接到舅母的电话,提醒他别迟到,这天是他父母的忌辰。他挂上电话,醒来又滑回睡眠,以致当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迟了。
他匆匆赶到墓地去。他的父母死于20年前的这一天,埋在同一口墓穴里。20年来,徐义雄每年的这一天都一定率领一家人来拜祭。韩坡只有在去了欧洲的那3年才缺席。
他来到墓地的时候,表妹徐幸玉朝他抛了个眼色,又望了望她爸爸的背脊。韩坡就是个怕看见他舅舅,怕他的唠叨和责备的神色。现在,徐义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神色,知道了韩坡还在卖唱片之后,他说:
“为什么不正正经经找点事做?”
徐义雄不知道他这个外甥脑子里想些什么。他大学毕业之后,在实习学校教了9个月英文,便去了欧洲,像个寄失了的邮包似的,几乎是下落不明,3年后才又打回头。
他这个人太不进取了。他有多么不进取,徐义雄就觉得自己有多么愧对姐姐和姐夫。他可是尽了心去教养韩坡的,他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把他供到大学毕业,以为他会好好为前途打算,谁知道他什么事都好像漫不经心、似是而非的,枉费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遗传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情,韩坡终究还是像他爸爸,即使韩维泽在20年前的这一天就从儿子的生命中缺席。
韩坡一直默不作声,他很少跟舅舅说话。他尊敬舅舅,可他们是用两个不同频道思考的。
离开墓地的时候,徐幸玉把一个小小的蛋糕盒放到韩坡手里。明天是他的生日,她买了一片蛋糕给他。“别忘记吃啊!”她用手指托托脸上那副大眼镜说。
她要赶回去上课。她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聪慧、好学、善良又为人设想,只有她没枉费徐义雄的苦心。她长得像她妈妈,不算漂亮,却惹人好感。
韩坡擒着蛋糕,沿着墓地外面的街道走去,忘记走了多远。
父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了。那块老旧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是时间玄秘的飞逝,提醒他,他曾经是某个人的儿子,曾经有人把他抱到心头;只是,能够这样做的人已经远去,躺在一口墓穴里。
他走路时几乎视而不见,所以他几乎走过了她的身边,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看到了她。但是她已经在远处就认出他了。她走到他身边,露出一抹惊讶的微笑,说:
“你是韩坡吗?”
“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他抱歉的地说。但这是个谎言,他看过她的唱片,即使没看过,也不会忘记她的容貌。他只是对这样子的重逢有点措手不及。
她问他要去哪里,他回答说没什么事要做。她问他知不知道夏绿萍过身了,他点了点头,说自己当时在巴黎,没法赶回来。既然他没地方要去,她提议找一家咖啡店坐下来,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那里有非常出色的意大利咖啡。
他走在她身边,近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在一个微小的时间里,一种属于以前的时光忽然重演如昨,却都成了斑驳的记忆。
这本来是不愉快的一天。大清早,李瑶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她的评论,那是由一位很权威的乐评家写的。对方在文章里毫不留情地抨击她这个学古典音乐出身的人,不好好去弹她的钢琴,反而在舞台上卖弄色相,简直是古典音乐的一种沦落。在文章的结尾,对方还嘲笑她写的歌实在媚俗得可以。如果不是靠着几分姿色,谁会买她的唱片?
顾青出差去了,她憋着一肚子的委屈离开公寓,想要吸一口善良的空气,于是,她想起了附近有个墓地。
走过墓地的时候,她远远看到一个儿时的相识。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她心头升起,她满怀高兴地走到他身边。戳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神情有点诧异。
“我变了这么多吗?”她问。
“你一点都没变。”他说。
“我写过很多信给你,你一封都没回。“她微笑着抱怨。
“我太懒惰了!”他抱歉地说,低头啜饮了一口咖啡。
这又是一个谎言。
他没回信,因为他太妒忌她了。
他输了那个比赛,钢琴也从他的生活中告退。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继续往前走。李瑶从英国寄回来的每一封信,都是对他无情的折磨,提醒他,他不是那个幸运儿。
他曾经多么向往成为钢琴家?8岁之前,他的生活和钢琴,就像音乐和弦上的音符一样共同存在,而命运却把他们硬生生地分开了。他恨自己,也恨李瑶。如果是另一个人赢了,他会好过一点。
李瑶临走之前,打了好几通电话想要跟他道别,他都假装生病,没有接电话。一天,避无可避,他拿起话筒,用一种亢奋得近乎异样的声音说,他正在踏单车,听起来好像他完全不在乎。
“你明天会来送机吗?”她在电话那一头问。
“不行啊!我明天要上学。”
“你记得写信给我啊!”她叮嘱。
后来,他一封信也没写。而其实,他曾经多么喜欢李瑶。
第一次到夏绿萍家里,他弹完了一支歌,李瑶在后面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笨拙地朝自己身后看去,看到她站在那里,一张脸红红的,朝他灿烂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笑了。那是爸爸妈妈走了之后,他第一次笑。
他那天弹的,是妈妈生前常常弹的《遗忘》。妈妈喜欢把他抱在膝盖上,一边弹一边唱,那是一支悲伤的歌。妈妈从来没有跟老师学琴,她是自己跟着琴谱弹的,妈妈也没教过他怎么弹。
那天在夏绿萍家里,夏绿萍叫他随便弹一支歌,他紧张得对着琴键发呆。时间变得愈来愈漫长了,一种熟悉的音调突然从他心中升起,就像妈妈再一次把他抱到怀里,握着他的小手,放到琴键上,鼓励他默默背出每一个已经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音符。原来,人的灵魂从不会遗忘。
就在那个时间里,他回头看到李瑶,她就像一个诗意的音符,跟逝去的妈妈和他最爱的钢琴融化在一起,唤回那种温暖的怀抱。
虽然李瑶输了他也不可能赢,但是,她赢了,把他丢下,在那个时候,就是对他的背叛。
她几乎不会知道,在韩坡心中,她是那个背叛了这段友情的人。
到了英国之后,她写过很多信给他,一直写到11岁。在知道爸爸妈妈离婚的那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靠着手电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纸,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他。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回音。她没有再写了。
起初,她以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经搬家;可是,她很快记起,韩坡的舅舅是个邮差。
她渐渐相信,韩坡已经把她忘了。
提到近况的时候,她才知道韩坡已经放弃了钢琴。
“为什么?”她诧异地说。
他耸耸肩:“就是不再喜欢了。”
虽然他看起来满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赛挫败了他。
她并不想赢,她家里有能力送她出国深造。她希望韩坡能够赢,那么,他们便可以一起去英国。
她一直觉得韩坡比她出色。他家里连一台钢琴也没有,他平时用来练习的,是他舅舅买给他的纸印琴键,就是一种把琴键印在纸上的东西。他把琴键铺在饭桌上,弹的时候完全无法听到声音,只能想像。
在那个寂静的世界里,他却奏出了最响亮的音符。他是个天才。
她忽然对他感到无限地同情。
“这又有什么可惜呢?毕竟,人生除了钢琴之外,还有其他。”他再一次耸耸肩,呷了一口咖啡说。
李瑶问起他近况的时候,他很轻松的说,他现在帮朋友暂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觉得怎样?”她热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说。
多少年了?改变的不是李瑶,而是他。李瑶知道他在巴黎混过,于是问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猪脚餐厅?她去巴黎的时候,在那里吃过饭,有个来自波兰的琴师在那里弹琴,弹得不错。
他无法坦白告诉她,那个时候,他就在咫尺之遥的厨房里洗盘子。只要他刚好走出厨房去,他们便会相逢。
幸而,他错过了!
曾几何时,他们只是隔着一个英伦海峡,却也隔着天涯的距离。
“你不觉得像那篇评论说的,我是在卖弄色相吗?”她问韩坡。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卖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点色相的!老师就比较疼你。”
“异性相吸嘛!”
“可惜你赶不及参加她的葬礼。”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他说。
他们怀了一个早上的旧,那篇恼人的评论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跟整个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么?
临别的时候,她叮嘱他以后要常常联络。
“这次别再把我忘了!”她说。
他不会忘记儿时那段幸福的时光。
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当他和李瑶来到夏绿萍家里的时候,见到夏绿萍头上戴着一顶阔边草帽,臂弯里穿着三个救生圈,雀跃地说: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不要上课了,我们去海滩!”
夏绿萍驾着她那部白色跑车载着他们到海滩去,一路上,车里那台电唱机回荡着麦当娜的《像一个处女》,他们三个跟看音乐兴奋地扭动身体。
在海滩附近的商店里,夏绿萍帮李瑶拣了一套粉蓝色的三点式游泳衣,他自己拿主意挑了一条小鹿斑比的游泳裤。
他们三个都不会游泳,于是各自坐在一个救生圈里,那是他们的小船。在近岸的水面上,他们用双手代替船浆划水。
后来,他们趴在沙滩上晒太阳、吃冰棒。他偷偷把李瑶丢弃的那支冰棒棍子藏起来,放在枕头底下,在夜里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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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光朦胧,在他那间狭小的公寓里,韩坡正在读一本书。这本书是夏绿萍死后留给他的,美国存在心理学家罗洛·梅著的《自由与命运》。
那天,夏薇把书交到他手里。他一直想,老师为什么送他这本书呢?她自己何尝不是摆脱不了命运的荒凉,最后孤单地死在她心爱的钢琴前面?
这些日子以来,他把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惊异地意识到夏绿萍的一番苦心。她好像站在远处,朝他微笑,祝愿他重新了解命运的深沉。命运并非指偶然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厄运,而是对于人类生命有限性的接纳与肯定,承认我们在智力及力气上的限制,并永无止境地面对自身的弱点和死亡的威胁。
命运的精彩就是有种种限制,有勇气去冲破这些限制,便是作为一个人的自由。
他曾经埋怨命运使他变成孤儿,然后,又夺去他的钢琴。他或多或少因此放逐自己,而今才发现那些并不是自由,而是逃避。
夏绿萍虽死,犹在鼓励他。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孩子。
比赛前一个月,夏绿萍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好使他可以用一台真的钢琴练习。输了那个比赛之后,他没有再到夏绿萍那里去。夏绿萍来找过他两次,他两次都躲起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一些什么。夏绿萍也没有再来了。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站在窗前,看着她失望地离去的背影。那天下着雨。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撑着一把红伞,就像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样。
她从雨中来,又从雨中去。这不是她的命运,而是韩坡自己的命运。他张开了翅膀却没有飞翔。
16年来,夏绿萍的一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当生命的弦线将断,她为他留下了自由之歌,只待他自己去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