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她爱摸黑骑着小绵羊出去,直奔韩坡的公寓。她在外面绕几个圈,停下来抬头看看他家里那扇窗,看到灯亮了,知道他在家里,她才心满意足地驰上高速公路,回去自己的窝。
有天晚上,唱片店关门之后,她和韩坡去吃饭。两个人聊得晚了,韩坡送她回家。在进去公寓之前,她回头跟他挥手道别,假装上楼去,然后马上跑去停车场,拉开布袋,骑她的小绵羊出去,沿途跟在韩坡坐的那辆计程车后面。
直到把他送回公寓了,她才又披星戴月离开。
她像女黑侠,日间是个不起眼的小学教师,夜里浑身是胆。星夜出动,不是行侠仗义或劫富济贫,而护送她心爱的人回家去。
她爱看赛车和拳赛,喜欢古代简单的故事。如果现在是古代,那么,她便可以把韩坡捆绑起来作为爱的对象,无须他俯允。她还可以跟李瑶一决高下,比武或者赛车,韩坡将属于她们之中胜出的那个。
每个女人心中,大抵都有一个被压抑了的自我,等待释放。她惟在夜间释放自己。无法释放的,是她对一个男人无边无际的恋慕。
一天,在韩坡的唱片店里,一只蚊子在她皮肤上咬出了一颗红斑。同一只蚊子,接着又咬了韩坡。吃得太饱的蚊子,愈飞愈慢,韩坡正想打它,夏薇连忙阻止。
“由得它吧!”她说。
韩坡以为她是个爱心泛滥的娇弱女孩,而其实,她只是感激那只偶尔飞来的蚊子。它同时吸了她和韩坡的血,他们的血,在它体内结合了。将来的将来,这只蚊子的孙子的孙子,都有一个吸过她和韩坡的血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想到这里,她沉醉地笑了。以后见到蚊子,都有了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为了避免孤军作战的寂寞,最好的方法,便是在自己恋慕的对象周围建立起天罗地网。夏薇跟徐幸玉小时候是见过面的,长大后在韩坡的唱片店里又碰面,话题自然就多了,说着说着,才知道徐幸玉有个旧同学正是夏薇的同事,那人就是小吴。
夏薇于是把那天小吴表演翻筋斗和一字马的事又说了一遍,徐幸玉笑得倒在夏薇身上,说:
“除了这些,他人很好。那时我们班的运动会金牌,都是靠他赢回来的。”
“但我就是不能够忍受他的白色贴身运动裤。”
徐幸玉哈哈笑了:
“他那时是不少女生的白马王子呢!”
夏薇笑了,心里想,这个世界有多么不公平呢?一个女人的王子,也许是另一个女人的青蛙。
徐幸玉正在热恋,这是韩坡也不知道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夏薇问。
她幸福地笑了:“是上他的课时认识的。之前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他是外科的明日之星。他带过我们进去手术室看他做手术,他真的很棒!”
然后,她陶醉地说:
“当你看到一个男人在手术台上君临一切,你是很难不爱上他的。”
停了一会,她又说:
“可是我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我们看起来好像是两个不同类型的人。”
“每个人心底或许都有另一个自我。“夏薇说。她最了解这一点。
“嗯,他私底下是个很沉默的人,不像平日在别人面前那么风趣幽默。有时候,我觉得不了解他。”徐幸玉苦恼地笑了笑。
那天在小饭馆里,李瑶问韩坡,他夜里都做些什么。他笑笑而没有回答。
“不能告诉我的吗?”
“我会去一个地方。”他说。
“什么地方?”
“不适合你去的。”
“有什么地方是我不适合去的?”
“你会带给我麻烦的。”
没想到这样反而引起李瑶的好奇心。
“你以前会带我一起去探险的。怎么啦?现在我就不能去?”
他低头笑了笑,那是一次糟糕的探险。沿着夏绿萍的公寓走下去,也就是他以前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幢荒废了许多年的古老大屋,据说是因为闹鬼,所以一直卖不出去。那天,他们决定去看看。
他们爬过大屋外面生锈的栅栏,穿过花园,然后从一只破窗子钻进去。偌大的屋子里,铺满了从外面飞进来的落叶,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每走一步,脚底下的地板都嘎吱嘎吱地响,李瑶躲在他后面,害怕得把脸埋在他的肩头里。他们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惊讶地发现那儿有一台白色的三角琴,虽然上面铺满了落叶,还栖息着两只乌鸦,但那台钢琴,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一瞬间,他们忘记了害怕,兴奋地走上去,扫走琴盖上的树叶。乌鸦受惊,扑扑翅膀飞了出去。
他和李瑶并肩坐在钢琴前面,正准备用它弹一支歌,可是,当他弹Do,Re,Mi时,琴声却响出Do,Re,La的声音。这台钢琴长年失修,不曾调律,Re音的弦松弛,变得比Do还低。
他们本来期盼着美丽的琴韵,突然听到这种不成调的古怪的声音时,都笑了起来。他和李瑶最后还是用它弹了肖邦的《小狗圆舞曲》,那变成他弹过的、最奇异的一支肖邦。
直到离开了那幢大屋,他们才想起,会不会不是钢琴走调,而是有个鬼魂在作怪?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去。
“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他说,“你的手表广告到处都可以见到。”
“原来你怕别人认出我的样子!”
“除非你戴面具。”他随便说说。
她愣了愣:“面具?”
“算了吧!你不会肯的!”
“好啊!”她说。
他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
“你会戴什么面具?”
“到时候你便知道。”她说。
于是,那个晚上,李瑶戴着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坐在看台上。韩坡跟几个在附近上学的大学生在球场上打篮球。每个礼拜有几天,他会来这里,一个人投篮或者打比赛,累了,才回公寓去。
这天晚上,球场上的人难免对一个戴着《歌声魅影》面具的女人投以奇异的目光,韩坡只好告诉他们,她是他的朋友,她患上一种非常罕有的害羞症,很怕面对陌生人,所以,在人多的地方,她会戴面具。
人们陆续离开了球场,剩下韩坡和李瑶。
“你打篮球很棒啊!”她说。
他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大手,说:
“我的手够大,不用来弹琴,正好用来打篮球。”
“老师以前就说过你有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现在不行了。”他回答说。
“可是,你刚才投篮的节奏很好,就像我们小时跳琴键那样。”
他哈哈地笑了,望了望她,说:
“你为什么还不把面具脱下来?”
“喔,我都忘了。太投入角色啦!”她一边说一边把面具翻到脑后。
那张戴过面具的脸,两颊红通通的,额前发丝飘扬,发边凝结了几颗汗珠。就在这一刻,韩坡才发现,回忆是不朽的,是对时间的一种叛逆。李瑶好像长大了,而她那张脸,她的许多神情和小动作,还是跟从前一样,几乎不曾改变。
他见过她凌乱的头发。那年,是比赛前的一个月,他住在夏绿萍家里。有一个晚上,李瑶也来了,并且得到她妈妈的允许,可以跟他们一起过夜。
半夜里,夏绿萍睡了,他们偷偷溜到客房去。李瑶用长发遮着脸,拿着手电筒照着下巴,伸长了舌头,扮鬼吓唬他,但他一点也不怕,还拨开她的头发。因为头一次可以一起过夜,他们实在太兴奋了,两个人都舍不得睡,趴在床上聊天。聊些什么,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后来睡在一块,她就睡在他旁边,他几乎听到她的呼吸。他偷偷握住她的小手,幸福地滑进睡眠。
如今,那双小手已经长大了,以数不清的年月隔开了他。
他抓起脚边的篮球,走到球场上投篮去了。自我怀疑和自知之明无情地折磨着他,他想让自己轻松,结果却变成了轻佻。
“我以为你会成为钢琴家的,没想到你喜欢当歌星。当歌星有什么好?”他回头朝她说。
他万万想不到这句话伤害了她。她眼里有泪光浮动,终于没有流出来。但他不能原谅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像出笼的鸟儿,追不回来了。
他破坏了一个原本美好的晚上,就是因为他那个脆弱的自我。
李瑶在自己的公寓里赤着脚弹琴。她喜欢赤脚碰到踏板那种最真实的感觉,穿了鞋子,是隔了一重的,就像戴了手套弹琴那样。可惜,一旦在台上表演,便没法赤着脚。所以,她养出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穿芭蕾舞鞋。只有那样薄和柔软的鞋底,才几乎接近赤足的感觉。从前在学校里,同学都叫她“那个穿芭蕾舞鞋弹琴的中国女孩。”
这个习惯,连夏绿萍也无法要她纠正过来。也许,夏绿萍觉得无所谓,才没有要她改正。老师从来就是个潇洒的人。
李瑶喜欢赤脚的感觉,她在家里都不穿鞋子。第一次在顾青伦敦的公寓里过夜时,她赤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然后走上床。他在床上惨叫:
“天啊!你不洗脚就跳上床!”
她还故意用脚掌揩他的脸。
她喜欢用赤裸的双手和双脚,以及赤裸的心灵去抚触每一个音符,去感受身边的一切。顾青不一样,他会对自己的裸体感到羞怯,虽然他拥有一个完美的肩膀。他所受的教养使他相信肉体或多或少是一种罪恶,在不适当的时候裸露是过分的。即使只有两个人在家里,他洗澡时还是会把门锁上,她却喜欢把门打开。
她还有一样事情令顾青吃惊:她会翻筋斗。
那年,他们在伦敦的湖区度假。她的心情好极了,从那幢白色小屋的起居室一直翻筋斗翻到卧室,最后喘着气停在顾青面前,双颊都红了,头发竖了起来。
顾青傻了眼,问:
“你怎会翻筋斗的?”
“我就是会!”她扬了扬眉毛,神气地说。
“以后不要这样了,会受伤的!”他说。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在他面前翻筋斗。
她从小就会翻筋斗。为了弹钢琴,许多事情都不能做,翻筋斗也许会弄伤手,所以她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只会偷偷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筋斗。
童年时有一次,韩坡到她家里玩。她带他进去她的卧室,把门关上,要他站在门后面。然后,她在他面前表演翻筋斗。翻后一个筋斗的时候,她灵巧地用脚板触一下墙上一个灯掣。
房间里一盏灯亮了,韩坡看得目瞪口呆。
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说:
“不要告诉别人!”
他点了点头,答应替她守秘密。
接着,她告诉韩坡,她曾经想过要加入马戏班,做个表演空中走钢索的女飞人,或者在马戏班里弹钢琴;他们都需要音乐。
她是个独生女,孤独的时候,会幻想许多奇异的事情,马戏班是她童年最丰富,也最疯狂的幻想。
“我跟你一块去。”那时侯,韩坡说。
韩坡是她童年最好的友伴。她常常抱怨没有兄弟姐妹,可是,韩坡是个孤儿,她的抱怨就显得太奢侈了。她总是特别亲他,这种友伴的爱帮助她找到了自己,也让她学会了爱。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便去。”当时,她回答说。
准备毕业演奏会的那阵子,她的心情很紧张。一天,她进去琴室一个钟头之后出来,望月觉得奇怪,问她:
“为什么听不见琴声?你在里面睡着了么?”
她没碰过那台钢琴,她在里面翻筋斗。
快乐的时候,她的筋斗比较流利,是四肢愉快的歌咏。不快乐的时候,翻筋斗是为了平衡内心的情绪。有时候,这个发泄的方法甚至比音乐更原始和有力量一些。
也许,当她年老,齿摇发落,无力再翻筋斗了,她会怀念这些秘密时光。
许多年后,她终于发现,她像她妈妈,内心有只蠢蠢欲动的兔子,既向往安全,也向往冒险。钢琴是安全的,筋斗是冒险的。可是,只要能翻几个筋斗,就能够退回到她的童年去,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变得简单,人生也没那么多矛盾要去克服和面对。
她赤脚离开了那台钢琴,在公寓里翻筋斗。老的木板随着她身体每一次着地而发出清脆的回响,是一种她熟悉、也让她放松的声音,平伏了她混乱的思绪。
这几天以来,她总是想着韩坡。他那天的话刺痛了她,然而,她很快就在他那张汗津津的脸上看到了懊恼和抱歉。儿时的一段回忆,是他们永远共存和共享的时光。他们曾经谱过一支共同历史的牧歌。他是她的友伴,这种感情不曾改变。
就在这个时候,韩坡的电话打了进来。
“那天晚上,很对不起。”他窘困地说。
“我也曾梦想过有天成为钢琴家的。”她说。
“你现在很好。”
“我还不够好,还差很远很远。”
“跟我比,便是很好了。”
“你比我有天分,只是你放着不用。”
停了一会,他问:
“你还有兴趣来看篮球吗?”
“是不是仍然要戴面具?”
他在电话那一头笑了。
于是,隔天晚上,人们又看到《歌声魅影》出现在看台上。几个小孩子围在李瑶身边,很好奇这个戴着恐怖面具的是什么人。李瑶忙着为韩坡打气,他正在场上比赛。
最后,他那一队胜出了。
他走上看台,坐在她旁边,笑笑问:
“你为什么喜欢戴《歌声魅影》的面具?看起来很吓人!”
“你不觉得很酷吗?”她抬了抬下巴说,“这张面具是我去年在伦敦看这套歌剧时买的。”
她把面具摘了下来,放在旁边,说:
“你有去过伦敦吗?”
他摇了摇头。
“巴黎跟伦敦这么近,你也不去看看?”
他耸耸肩,没答腔。他怎么可能告诉李瑶,他不去,因为知道她在那里,在那咫尺天涯。
“我本来准备要去德国深造的。”她说:“但我回来了,要帮我妈妈还债,时装店的生意不是太好。”
他愣了愣,更懊悔自己那天的鲁莽。
“可是,”她说:“即使能够去德国,我也无可能成为一流的钢琴家。在伦敦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事实。刚到英国时,我以为自己很棒,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能够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去的,在自己的国家里,有谁不是第一名?我永远不会是最出色的!那时,我觉得自己很伟大,为了妈妈而放弃梦想,可是,我或许只是想替自己找个藉口罢了!”她看了看自己双手,说:“知道它不是第一名,多么难受!”
“第二名又有什么不好?”他安慰她。